葉臻與玄天承分別不過兩日,卻堆了滿腹的話想問他,譬如王福山一案的真相,譬如他與梁王蘇凌遠的謀劃,譬如上京沸沸揚揚的流言,譬如宣城動盪的幕後推手……眼下,她摩挲着指尖纏繞的纖細的「長相思」,看着眼前專注地為她上藥的男人,更覺心中的疑問泉涌一般冒出來。他是何時將這「長相思」揣在懷中的?楊添分明說他去了臨川,他又怎會出現在此處?
這好奇心快把她折磨死了。
只是她曉得如今不是合適的時機,於是強自按下不提。她看了眼自己的腿傷,沉默片刻,問道:「你進來前,可曾了解過這裏的情況?」
「沒怎麼了解。」玄天承動作微微一頓,「不過眼下看來,侍衛的情報沒有多少用處。」他包紮好傷口,扶着葉臻靠坐在他懷裏,一面問道:「你一路還碰到了什麼機關?」
葉臻於是將自己一路的經歷略講了講,又說:「那隻山魈不知去了何處。而且,我覺得山洞中一直有什麼東西在監視着我……唔,反正就是,我能感覺到山中有很多股交雜在一起的力量,產生的那種精神的壓制——就很像臥龍山里那種壓制的感覺。」她見玄天承皺眉思索,心裏沒底,又想起一事,問道:「你路上碰到地動了沒?我那會兒貼在山壁上,感覺這裏面困了只巨獸。你說,按照我前面碰到過的幻境機關,有沒有可能所謂的自毀裝置是個活物?比如說那隻山魈?」
「有可能。」玄天承說,「此處本就是昔年集中營所在,怨靈匯聚,陰氣滋養,只要有力量供其驅使,足以再生出強大的幻靈。你說那山魈吃掉了活屍,或許是靈體瓦解重排的過程。我也不能確定,這山中是否還有比山魈更高等的幻靈存在。這很像是白家的一種咒術。」他似乎是因此才眉頭緊蹙,頓了頓,忽地說:「阿臻,我先送你出去吧。」
葉臻怔愣,旋即說道:「我沒事,不會拖累你的。何況,若真如你說的那樣,你一個人怎麼對付得了?」
「我不會有事。」玄天承說道,「你受了傷,不能再冒險。」
「可對你來說,也是冒險。」葉臻拄着寒光刀站起來,直直看着他,「往生咒壓制大半的咒術而非全部,暗香疏影也隨時都會發作,你還記得你在別院對上陳崇緒差點沒命了麼?」她在他再度開口前便攔住了他的話,「再說,路都塌完了,你要怎麼送我出去?一來一回,你還得重新闖進來。」
彼時,半空中纏鬥的岩漿和水波已經全數消失,溶洞中歸於平靜,露出了本來光滑堅硬的石壁。四壁除了他們所在的位置再無別的開口,而這所謂的開口也不過是個一眼能望到頭的死胡同。這讓葉臻不禁後背一陣惡寒。他們剛才究竟是怎麼進來的?她深吸一口氣,說道:「我們已經入陣了,這似乎是八卦陣圖,生門已關,沒有回頭路了。」
「那便炸了這山!」玄天承看懂了她眼中的堅持,眼眶發紅,反手握住她的手腕,「阿臻,這本與你無關!倘若不是我要對付陳家……這事只能我來做……」
「倘若不是我闖了三清堂,這一切也不會發生!阿芙也不會死!」葉臻驟然打斷他的話,抬頭定定看着他。
玄天承一把按住她,捨不得用力,急得有些手足無措,只得連聲道:「與你無關,是因為陳崇緒,因為陳家。」
「原來你也知道?那整件事又跟你有什麼關係?陳崇緒做的惡事,憑什麼要你來收拾爛攤子?」葉臻冷笑,看着他說,「延之,你為什麼而來,我也為什麼而來。除我之外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一人犧牲,尤其是你,我不希望你傷到分毫,你明白麼?如若你要替我去冒險,我寧願整個江州都夷為平地!」
「可我也是這麼想的。」說完這一句,玄天承眼中水光幾乎壓抑不住,他別過頭去,握着她手腕的指節微微用力,「你相信我,我不會有事。」
「我才不會相信你的鬼話。」葉臻聲音微微哽咽,「你說的沒事,是沒死。你別想誆我,要去就一起去。」她見他久久沉默不語,又說,「我們折損了很多士兵,我算他們半個上司,我想親手替他們報仇。」
她提了提寒光刀,他腰間的玄月劍便發出了嗡嗡的錚鳴聲。他久久不語,最終在她清澈的目光中敗下陣來。他緊蹙的眉頭終於微微鬆開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笑道:「咱們搞得生離死別的,說不定什麼事都沒有呢。」
「嗯,就是嘛。」葉臻曉得他這是同意了,嘴角微彎,抽出手來跟他十指相扣,帶着濃重的鼻音笑着說,「走了,我們去拯救世界。」
玄天承在她身前彎下腰:「上來,背你。」見葉臻不動,挑眉道:「腿不疼?」
「你腰上有傷。」葉臻早就看穿了,這會兒說了出來,又覺得心疼,勉強擠出個笑容來,扶起他,打趣說,「真是的,上趕着找罪受。」
玄天承呆住,片刻無奈一笑。她太敏銳太聰慧,又獨立堅強得很,倒顯得他沒什麼用武之地了。其實,他早習慣了身上沒有好的時候,這點傷對他來說實在不算什麼。但此刻他忽然意識到,兩個人和一個人,的確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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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臻其實也很動容。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做的所有事都是孤獨的,苦樂自知,死生自負,可大約是前世的緣分,讓他潤物無聲般開始融入她的生命,儘管還隔着身份立場的鴻溝,竟已能言生死相隨。
她忍着沒有流下眼淚。儘管耳邊仍能聽見暗處桀桀的聲音,她心中卻比任何時刻都安定。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塌陷出的懸崖邊,往下看去。
就在他們腳下,垂掛着一副鏈條鉸成的梯子,用不知什麼材質的樁子釘在石壁上,延伸至深不見底的黑暗。那並非是光照不到的黑暗,而是一團彌散的霧氣,將石壁上火把明亮的光線全數吞沒。
葉臻正一面回憶着自己在藏經閣翻閱過的古籍一面思索時,忽然察覺到靈力涌動,繼而覺得後背陰風陣陣,下意識抬頭看去,卻是驚住了。玄天承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她身邊,閉着眼睛,額間現出一個赤紅的彼岸花印記,正逸散出絲絲純粹的白光。這白光流轉打旋着織造出十幾隻透明的蝴蝶,翩躚着往下飛去,一頭扎進了黑霧。
葉臻沒有出聲打擾他,絞着手指探頭向下看去,感到十分緊張。卻見他眉頭一皺,嘴角竟溢出淺淡的血絲!她心下揪緊,下意識扶住了他的腰身,旋即便覺左手腕上紅繩熱得發燙。
空氣中有兩股無形的力量在來回較勁,葉臻的頭髮和衣服都被吹得獵獵作響。啪的一聲,紅繩斷裂,在她反應過來之前,飛速地纏上了玄天承的手腕。一串符文從紅繩中竄出,盤旋着凝結成一個金光閃閃的保護罩,跟那看不見的力量碰撞,發出一聲驚天巨響。符文被震得若隱若現,最終緩緩消失,空氣中的波動也隨之逐漸平息。
玄天承睜開眼睛,一瞬間雙目失焦,片刻才醒過神來,看了眼黑霧中已經碎裂的靈蝶,伸手抹去嘴角血絲,啞聲道:「玉腰奴碎……此處有白家人。」
「是熟人麼?」葉臻緊張地看向他。臥龍山之後,她在泗水黑市上打聽了不少白家的事,再加上原先在藏經閣中看到的記載,便猜測他生母白音夫人乃是昔日滄淵瑤華宮宮主之女,十大世家中堪與帝後藍氏一族分庭抗禮的白氏一族的大小姐。滄淵慣來是九州人心中無上崇高的存在,尋常人提起滄淵十大世家滿是敬畏,上次遇到的靈僅僅是白音身邊的侍女,便能操縱屍骸使用往生咒,這次遇到的人,僅僅一招就引得紅繩自動祭出了護身咒,又會怎樣厲害的角色?
玄天承回過神來,看見自己腕間纏繞的紅繩,眸光微微深了幾分,運起靈力把它摘下來,不顧葉臻反對,仔仔細細系回她手腕上。他緩了口氣,說:「我不認識。母親提起過的白家人,只有如今在她身邊服侍的輕如夫人,還有侍女白靈。白家咒術以血液為媒介,血統越純越容易修成,但此人的咒術卻很詭異,靈壓雖強,我卻探不到他實體所在。」他想起「牽魂術」,心頭微微一緊。
葉臻思索片刻,問道:「我先前覺得陳崇緒突然變強,可是這個緣故?」
「也許是。」玄天承心不在焉地答道,看到葉臻垂眸凝神的專注模樣,猶豫着開口道,「阿臻,我還是送你出去吧。咒術危險,你……」
「哎,你好囉嗦。」葉臻按住他的手腕,接着又鬆開,一溜煙下了爬梯,攀在懸崖邊緣探出個腦袋說,「咱危險的地方去的還少麼?想那麼多作甚,見招拆招唄。趕緊的,完事了還得各回各家收拾爛攤子呢。」
「哎!」玄天承來不及抓住她,心中五味雜陳,只好飛身迅速也下了爬梯,越過葉臻先行一步。
葉臻原本只用沒受傷的那邊胳膊和兩條腿配合着下梯子,不防被他托住身子穩穩地往下帶,倒也沒再說什麼。
兩人一道往下摸去,不過片刻就進入了黑霧。
黑霧濃郁到近在咫尺的兩人也無法看清彼此,帶來輕微的窒息感。葉臻屏住了呼吸,因為只要稍稍吸入一點黑霧,咽喉便會傳來燒灼的痛感。裸露在外的皮膚微微發燙,她變換了姿勢,忽然發覺腳下的梯子很快到了盡頭,黑暗卻仍舊不見邊際。她墮入了失重的深淵,只有腰間的那隻大手觸感無比踏實。
「長相思」不知何時繫上了她的手腕,在這濃重的黑中閃耀着清晰且明亮的光芒。
這突如其來的刺眼光芒讓葉臻很不適應,不由閉上眼睛,再睜開時,驚覺那明亮的白光之中染上了一絲血紅。她瞪大眼睛想要看個仔細,旋即發現黑霧不知不覺已經散去不少,「長相思」隨之隱沒入乍亮的天光,日光傾瀉而下……
可他們絕沒有走出日照峰,此時也絕沒有天亮!她一時警鈴大作,目光卻不自覺被那暖融的陽光吸引,旋即看到了芬芳馥郁的百花和翩躚的蟲蝶,不由自主心神蕩漾,緩緩閉上了眼睛……
「阿臻,封閉靈識,莫被影響心智。」玄天承的聲音及時響起,帶着些許焦灼,逐漸從模糊變得清晰,「屏息凝神,我們還沒走出去。我這裏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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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臻低頭看向自己腰間。那隻手骨節分明,看起來與他的手像極了,拇指上卻沒有戴她買給他的那枚羊脂玉扳指。
她後背登時竄起一陣涼意,連忙拽住「長相思」,閉上眼睛暗誦清明訣。耳邊一陣隆隆過後,靈識重新清明,她再度睜眼,順着「長相思」,看見了逐漸變得稀薄的霧氣中往這邊靠過來的玄天承,後者瞳仁漆黑如墨,其中清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葉臻驚魂甫定,一時不敢相認。她試探着捏了捏他的手指,他察覺到了,微微用力回握住她。
她長出一口氣,壓低聲音說道:「周圍有人。」
「嗯。」玄天承呼吸有些急促,也是後怕不已,將「長相思」又在她手腕上多纏了幾圈,接着緊緊牽住了她的手,沉聲道,「我也晃神了,不知什麼時候鬆開了你,還好系了這個。」
葉臻手心早已遍佈濕汗,腰間被陌生的手碰過的地方一陣陣發癢,但聽他聲音沉着,也慢慢鎮定下來。
她舒了口氣,隨着他一道慢慢朝下摸索,又覺得眼前分明就是有淺淡的血霧瀰漫,使勁眨了眨眼,仍是覺得如此,心便又提了起來。
等不及她辨別出這血色的來源,玄天承忽地止住她的動作,伸手往下抓了一把,鬆開她的手縱身一跳,腳底便踩住了什麼東西。
葉臻見他神色不對,提着一口氣問道:「怎麼了?」
「是地面,不過……」玄天承遲疑片刻,「踩下去是軟的,像是虛無之境。」
他指尖凝結一股純白色的靈力射了出去,不出所料,靈力盡數被腳下的地面吞沒,旋即從那個位置反射回來一股更為強悍的靈力,直直突破他的護體罡氣沖入筋脈,沖得他喉口一陣腥甜。他擰了擰眉,換成水系靈力,這回成功破開了黑霧。靈力分作十股分別流向十個方向,繼而又分成更加細小的涓流,可直至成為千萬滴肉眼不可見的水霧,也仍舊沒有觸碰到邊緣的跡象。
換句話說,他們這是到了一個絕對的虛無之處,沒有方向,也沒有終點。但他清楚,這所謂的虛無其實是極其強大的靈力場創造出來的東西。
正當他試探着打算尋找突破口時,腰間傷處一直隱隱的痛楚忽然變得無法忽略,隨之而來的,是氣海深處一陣劇烈的抽痛,接着,體內流轉的魂力仿佛是被什麼東西扼住,一下子變得極為滯澀。他難以抑制地悶哼一聲。
葉臻本在透過黑霧散開的空隙觀察四周,只見到處都是隱隱綽綽的晶亮的光,難以辨別空間的虛實遠近。忽覺周身水系靈力波動,接着身邊人動作一重,側頭便看見玄天承微微發白的唇色。她突然間明白了什麼,擔憂地小聲道:「這個人的功法是不是克制你?不如讓我試試?」
玄天承一時沒有說話,旋即道:「好。注意安全。」
葉臻便鬆開他的手,往前小心翼翼地走了幾步,掌中慢慢凝聚起冰系靈力,準備用一式「天地乾坤訣」中的「冰消雪融」,說白了就是個破壞性招數。管它是個幻境還是什麼玩意,直接砸了就是,就是不知自己的靈力夠不夠用。
玄天承目光一直追隨着她,從她的起手式中已經明了她的用意。正當他準備給葉臻輸送靈力時,突然聽她「咦」了一聲,一下子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掌中靈力瞬間變招凝出一個保護罩套在她身上。
卻見二人周身黑霧驟然散去,原本無窮無盡的空茫忽然出現了邊界,兩面高聳的牆抬頭不見頂端,上刻奇怪的紋路;去路通往一片白茫茫的光;再看來路,那副分明豎直向下的梯子,此刻正靜靜地平躺其上。
是空間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顛倒,還是又出現了另外一副梯子?
「見鬼。」葉臻狠狠皺起眉頭,蹲下身查看地面,「我還什麼都沒幹呢。」地表是透明的,乍一看看像是水晶,觸手卻像是厚實的堅冰。
玄天承則是注意到那兩側牆上並非普通的紋路,而是一種古文字。電光火石間,他想起淮安王墓中的古文字,兩相比對,縱然筆法上有出入,卻實實在在是同一種文字。此時文字的數量更多,他看到不少在白家典籍上簡化了的字,猜測這種古文字正是其前身。他連蒙帶猜一排排看下去,忽然怔住,喃喃道:「莫非是……意識空間?」
「意識空間?那是什麼東西?」葉臻問,一面拿手指小心翼翼地戳着冰面,「這麼透明的冰?可為什麼看不見裏面的東西呢……臥槽!」
玄天承還來不及回答就聽到這麼一聲,連忙跑過來道:「怎麼了?」
「唔,一個有幾百隻眼睛的怪物,閃了一下,沒太看清。」葉臻緩緩吐了口氣,壯着膽子又伏到冰面上四下尋找,一面嘀咕道,「奇怪,這麼看來,這冰就是薄薄一層,根本不可能站人。要麼這壓根不是冰……」她抬頭看去,眯起眼睛,「你說這是意識空間?也就是說,我們在這個人的腦子裏?」
「……可以這麼說。」玄天承道,一面伸出手去扶她。她理解得倒是很通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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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臻點了點頭:「那就說得通了。我們這一路上看到的東西根本毫無章法,因為這個人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
她借着玄天承的力道站起來,也不管那幾百隻眼睛的怪物了,兩個人一起試探着往前走去。
兩人都是耳聰目明的修靈之士,自詡記憶力絕佳,於是一路上小心觀察着兩邊的景觀,分明也沒有同時晃神,下一刻卻不約而同停下腳步,感到後背冷汗涔涔。
空間不知何時出現了顛換,眼前已是死路一條,通道轉向了右方。
「就算是個迷宮,也總有出去的可能。」葉臻倒吸一口冷氣,「可若是隨時變換,我們會一直困在裏面。」她抿唇,看向玄天承,試探着問:「要不然,炸了?」
「炸不了。我剛才試過了。」玄天承蹙眉道,「這些東西都是虛的,跟棉花一樣,不管多少靈力都會被吸走。換句話說,你強它強。」
「那豈非死局了?」葉臻看着眨眼又換了方向的通道,捏了捏拳頭,目光移向一側的石壁,開始琢磨有沒有可能爬到最頂上去看看。她四處觀察着,忽地瞥見玄天承額間那彼岸花紅得刺眼,襯得他面色愈發蒼白,詫異道:「你臉色很難看。意識空間會影響你身體?」
玄天承一手虛掩上腰間,指縫間溢出淺淺的血色。他低咳兩聲,額頭竟是滲出薄汗,閉上眼睛緩了半晌,才看着她苦笑道:「實不相瞞,這空間或許是因為我的血才開啟的。若我沒猜錯,所謂的自毀裝置就藏在此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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