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練師離開了醫仙谷,沒有驚起多大的漣漪,因為洛青歌的情況實在算不上好,所以三人都是無暇多顧。就算是將藥偷偷地拿給洛青歌,少了衛練師的幫忙掩飾,也終於藏不住了,被顧舟衝進藥房抓了一個現行。
發現慕郁拿自己的血煉藥,顧舟又是震驚又是感然——他感動感激於慕郁如此捨身救人,驚訝於洛青歌在慕郁心中的地位,之後襲上心頭的,卻是一陣不能忽視的狂喜。
為什麼這樣近在眼前的事情他會忽視呢?鬱郁身懷碧血盈玉蠱,取出之後種在青歌身體之中,一切困難不都迎刃而解了嗎?顧舟自洛青歌情況嚴重之後,從沒有一刻覺得心頭如此輕鬆,就像是一直在黑暗之中摸索前進的人,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束明路的光!
顧舟隨手關上了門。
他看向臉色非常慌亂夾雜着害怕的慕郁,臉上帶着笑容,顧舟輕輕擁抱住慕郁,「鬱郁,謝謝你。鬱郁,謝謝你……哈哈,我竟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一心以為青歌就要、就要……我太笨了,鬱郁,我太笨了。」
說着說着,顧舟竟然流下淚來,臉上儘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慕郁掙扎了一下,推開了顧舟,抬起眼睛看着顧舟,像一隻受驚的小鹿,又驚懼又防備,「師兄,你這是什麼意思?」
顧舟愣了一下,皺眉看嚮慕郁,「碧血盈玉蠱!你是醫者,還不清楚碧血盈玉蠱的功效嗎?只要把蠱移植到青歌身上,青歌就能絕處逢生了。鬱郁,難道你不想救青歌嗎?」
慕郁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受傷目光看向顧舟,「就這樣?就這樣?他絕處逢生了,那我呢?那我呢!」
「那怎麼會一樣!」顧舟被慕郁的目光刺得一痛,心中想到洛青歌奄奄一息的樣子,態度立刻又強硬了起來,上前走了一步逼近了慕郁,「你看見沒有,青歌他、他再得不到強而有效的治療,他會死的!」
使勁的推開顧舟,失控的喊道,「他會死,我呢!取了碧血盈玉蠱,我也會死的!」
「鬱郁!你不要無理取鬧!」顧舟死死的皺着眉頭,「你讓我取蠱,我一定會妥善的照顧你,我會照顧你一輩子,我可以承諾一個月只出診三次,我留在醫仙谷陪着你,如果你希望,我甚至可以娶你!」
慕郁身子一晃。
他笑起來,笑的既好看又悲傷,「娶我?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還是我的舟哥哥,還是我師兄嗎?呵呵,我真好笑——顧舟,顧神醫,我敢問你,你還有良心嗎?你摸摸自己的心,我們十幾年相處,你就一句話,要把我當成替你養蠱十幾年的容器,你對得起師父,你對得起我嗎?你這樣的人渣,我是瞎了眼睛才把你當親人!」
「師父走之前,你在他面前承諾了什麼?你說你會好好照顧我,你看看你把我照顧的多好,一出診就恨不得不回來——不僅讓我拿自己的血去救人,最後還要奉獻出為我續命的碧血盈玉蠱,你在照顧我?用你不見血的刀子照顧我嗎?」慕郁一邊說一邊流淚,他的一字一句,都化作利箭插-進顧舟心裏,「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了?我從小對你的話言聽計從,從沒給你添半點麻煩,你每次回來,是誰在噓寒問暖,好!就算這些是我該做的,是我自己作踐自己!你帶洛大哥回來……我給他看病治療,我和他非親非故,我有什麼義務這麼費心,我晚上不睡覺,就為了找到更好的方法治好他。我為你掏心掏肺的好,你看看,你看看你對我我做了什麼?你說你是我的哥哥,我的依靠,發現我喜歡洛大哥,你就說我配不上他,只配一個人在醫仙谷腐朽;我是你的弟弟,你的依附,所以我的一切包括生命你都是隨時取用,是嗎?!我是你的仇人吧?你對仇人有這麼殘忍嗎,啊?顧舟,你好狠的心,你好絕的情!我告訴你顧舟,不可能,這不可能!你休想,我就是死,我也不會把蠱給你!」
顧舟突然開始心慌。
他看着對面面目變得陌生的慕郁,不可能,他的鬱郁怎麼可能這麼尖銳,怎麼會說出這麼傷人的話,拿走碧血盈玉蠱,慕郁是不會死的,就算身體變得差些,也換回了青歌一條命啊……他也承諾會照顧他了,反正都是一生不能出醫仙谷的話,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
可這只是他心中的兩全其美。
聽着慕郁一句一句心碎的訴控,顧舟越發難過,越發難堪,越發愧疚——慕郁的話,一句一句掀開他完美的外衣掩飾,將他那骯髒而自私的願望暴露在陽光之下,幾乎不能呼吸,再一次意識到他是如此醜陋的一個人。
「啊——」慕郁看着顧舟無動於衷,終於忍不住歇斯底里的尖叫了起來,一把狠狠的推開顧舟,從門中沖了出去。慕郁伸手掩住眸子,那雙瞳之中竟意外的冰冷,剛才那些撕心裂肺一點都不剩,只覺得好笑無比。
顧舟以為他自己是誰?一句娶他還說的那樣勉強……還自以為因為心中有愧才迫不得已說的吧。他以為這樣就算是彌補了慕郁,還奉獻了自己救了洛青歌?他的愛是無私的偉大的?可笑!可笑!若是原來的慕郁,顧舟若是說娶他的話……結果也許會不同吧,他會委屈求全吧。
慕郁心中冷笑——顧舟既然認為自己的愛偉大,他就成全吧,然後讓顧舟看看,相形見絀之下他的愛是多麼卑劣且自私,再也無所遁形,成為所有人唾棄的存在。
嘭的一聲,撞上了一堵人牆,慕郁腳下一個踉蹌,孟之淵連忙伸手去拉他,慕郁身體一歪避開,抬眼看了孟之淵一眼,那清澈的眸子之中明明白白的害怕和傷痛,讓孟之淵心中一痛,見慕郁就要摔倒,動作頓了一下,還是伸手去拉慕郁,慕郁再次一避,狠狠的摔倒在地上,慕郁手臂一痛,沒有綁好的繃帶散開,傷口一下裂開,空氣之中便開始瀰漫起特殊的血腥甜香,孟之淵一下瞪大眼睛,詫異的看嚮慕郁——
這是……碧血盈玉蠱?
孟之淵無法形容心中的驚異,這流傳於江湖不知多年的傳說級蠱蟲,竟然在慕郁的身上?上次衛練師離開,顧舟讓慕郁避開的動作實在太過違和,他的確問了顧舟是怎麼回事,誰知顧舟突然一下站起來就離開了,他莫名其妙跟着顧舟過來,隱隱聽見顧舟與慕郁兩人在爭吵,原是準備離開的,誰知這邊慕郁就沖了出來,卻原來是……
慕郁抬起頭來,眼睛之中不斷的滾落淚水,眼神仿佛受傷的小狼一般,狠厲的瞪了一眼孟之淵,捂着手臂跑走。
孟之淵看了一眼藥房,顧舟垂着頭,又看了一眼慕郁孤獨而悲傷的背影,將情況猜了個七七八八,心下一沉向着慕郁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不快不慢的追着慕郁,孟之淵也說不清心中的感受——他不過隨便問問,誰知道竟是這樣大的秘密。讓他在夾縫之中看到了一絲生的希望,對於大海之中浮沉的人,哪怕是一根稻草,都想要努力抓在手裏,哪怕這樣,會讓那根稻草也一樣沉入深海。
就是這樣悲哀。
慕郁很快發現孟之淵跟在他的身後,不想發現也不行,孟之淵完全沒有隱藏的打算,慕郁心中有些好笑,他知道孟之淵是害怕他跑去找洛青歌,孟之淵從心中認同了顧舟的想法,也決定犧牲他,所以決不能讓洛青歌知道,因為洛青歌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跟原來不是別無二致的發展嗎?
慕郁一直跑,直到自己精疲力盡跪倒在地,伏在一片藥草之中嚎啕大哭,手臂上的血液一直滲出來,染紅了白色的繃帶,刺眼非常。
「啊——啊……」慕郁歇斯底里的叫喊着,聲音之中滿滿的痛苦,一邊哭一邊流淚,「啊——為什麼?為什麼——」
孟之淵走到慕郁身前,一句話也沒有說,雙膝一折,直直的跪在了慕郁面前。
那跪下的動作太過乾脆,甚至慕郁聽到他的膝蓋磕在地上發出了嘭的一聲巨響。
慕郁呼吸一窒,閉了閉眼睛,淚水順着他的眼角滑下,像是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慕郁整個人癱在了地上,低低的呢喃,那樣令人心痛,令人心碎,破碎的話語從他口中無力的吐出來,「為什麼是舟哥哥……為什麼是舟哥哥……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我的哥哥,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啊——我的心好痛,我的心好痛!就算他不把我當成弟弟,我至少……還是他、他的師弟,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殘忍,我是壞人嗎?我不是壞人,我救人,我割傷自己,用血救人,我沒有做錯事情……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身體本就不好,又這麼多年研究醫毒,取蠱的話,我還有幾年好活呢?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還沒等到師父回來,師父說這次回來我就能出谷走走了,要帶我去祭拜父母,帶我去吃好吃新鮮的糖葫蘆,要教我騎馬,帶我乘馬車,給我看戲法,我不想死……」
那樣孤獨,那樣無助,那樣無辜。
這麼殘忍,這麼自私,這麼惡毒。
孟之淵的喉頭哽住,他看着慕郁潔白的手臂,上面幾乎密密麻麻,全是一些刀傷劃痕,有結了痂的,也有粉色印記癒合的差不多的,還有很多是新傷,滲出鮮紅的血液,胸口悶痛無比,心中的歉意如同洪水一般噴涌而出,讓他的眼眶發痛,心也酸脹的厲害,他伸出雙手,想要擁抱一下慕郁,可是半路收回手,他不配。他不過是個噁心的劊子手,沒有資格假仁假義。
在慕郁身前深深的彎下身子,孟之淵將額頭緊緊的貼在地上,給慕郁磕頭,態度極其卑微的懇求着慕郁。
慕郁看着孟之淵,捂住了嘴,終於忍不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孟之淵也再壓抑不了心中翻騰的痛苦,顫抖的伸出手,將慕郁抱在了懷裏。
他想,他已經知道慕郁的選擇了。
就是這樣,孟之淵才覺得痛不可遏,他們逼着一個善良的少年,做出了怎麼樣的殘忍的選擇啊!
不知過了多久,慕郁終於平靜了下來,他推開孟之淵,一貫清澈如水的眼眸變得死水一般,垂下眼睛,慕郁道,「孟大哥,我會救洛大哥的,但我想請你幫忙,取蠱安排在明天,在此之前,我不想見到顧神醫,明天的取蠱的時候我希望你在場,我有事情要說。今天,我還想去看看洛大哥。」
看見孟之淵猶豫了一下,慕郁涼涼的笑了,「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洛大哥的……也不會讓你做什麼為難的事。」
孟之淵心中更難過,但他知道,現在他說什麼都太過蒼白,說的再好,理由再多,無法掩飾他們的惡行……於是孟之淵只有點了點頭。
***
慕郁沒有挑洛青歌醒着的時候去。
晚上的時候,慕郁才過去,孟之淵守在門邊,見慕郁過來推開了門,讓慕郁進去,自己腳步躊躇,想跟進去,卻又覺得自己太過小人。
「你進來吧。」慕郁知道孟之淵擔心什麼,他怕自己趁機殺死洛青歌,這沒什麼,慕郁想,防人之心不可無,孟之淵的謹慎一向都是優點,儘管在這個時候,這個優點顯得如此的冰冷刺人。
孟之淵有些難堪,心中又覺得愧疚,但他還是跟上了慕郁。
「孟之淵,你不必防備我。」慕郁突然轉身,冷淡的看着孟之淵,「你若是真的防備,一開始就不要讓我來看洛大哥,我要是想殺洛大哥,我有很多辦法,我擅毒擅醫,你防不勝防的。」
孟之淵呼吸一窒,眼前這個豎起渾身的刺來防備的慕郁,已經被他們逼迫的無路可走了啊……誰還記得,這個少年當初,連防人之心是什麼都不知道?他們罪孽深重。
慕郁說完,轉過身子,也不再管孟之淵,徑自走到了洛青歌的床邊,坐在了床沿,伸手抱住了洛青歌,將頭貼在洛青歌的胸口,聽着那咚咚的心跳閉上了眼睛,「洛大哥……我,這是最後一次見你了。」
「你一直在教給我很多東西,你說要靠自己的意志決定事情,還說不能以犧牲自己換來……」慕郁頓了一下轉了一個方向,接着道,「一直以來,我感謝你。我知道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所以這次也是我自己的意志,希望你一生都可以順遂……如果不忘記我的話,就最好了。」
說着,慕郁眼中泛出淚花,慕郁捂住嘴,擦去淚痕起身,慕郁直起身子,脊背挺得很直,單薄的身子卻不再露出一絲脆弱,冷淡的對孟之淵道,「我說完了,明早給洛大哥餵藥之後你來藥房吧。」
孟之淵心下不是滋味,點頭應了。他知道,從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回不了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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