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東,再折向南。
縣丞昝君玄忍不住開口:「再走,應該到馬額里了吧?」
潘金鳳點頭:「啊,他們本就在馬額里與零口裏之間討生活,不是年成特別差,他們也不輕易出來。」
柯斜忍不住置疑:「這巴掌大的地方,能養幾個盜賊?」
潘金鳳得意地笑了:「本來也沒多少啊!」
這話可就前後矛盾了。
既然沒多少人,本身有土圍子為屏障的東潘莊,憑什麼要出錢糧買平安?
潘金鳳笑而不語。
經過潘沱零的小聲解說,她大致明白了來龍去脈。
說盜賊其實不太準確,說是大唐的伯夷、叔齊倒不為過。
哪個朝代滅亡時,沒有點遺老遺少?
不食唐粟沒問題,還要拖家帶口就過分了。
再賢,肚子會餓,娃兒會哭,狼狽地提刀討生活也就在所難免了。
官與匪的轉換,就在一念之間,與佛門說的「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有異曲同工之妙。
之所以前幾次清剿都無果,那是附近的莊戶人家當年多少受過人家恩惠,順手一指就指向了渭南縣內的零水流域。
反正也沒撒謊,沱水本身也是零水的支流不是?
所謂的錢糧買平安,也就是默契地還當年的恩情。
北方的土圍子,憑那點人手真打不下來。
這個內幕,潘金鳳沒法說出口,自己心知肚明即可。
潘沱零肯吐露「盜賊」的底細,除了是為自家丫頭着想,更是因為恩情有盡時。
你總不能指望一時的恩情,賴我一輩子吧?
再說,一腔熱血早就冷卻了,現在要顧妻兒老小,更擔心扯上通匪的罪名。
沱水邊上的小村落,與外面並沒有太大區別。
黃土,綠粟,雞鳴,犬吠。
破舊扭曲的土牆,剝落的土坷垃,剩不了多少茅草的屋頂,在述說着匠人的業餘。
步兵團分散,將這方寸之地包圍得水泄不通,木槍如林,長弓引箭,彭排(盾牌)舉起,借着石榴樹遮擋。
謹慎二字,他們做得很到位。
十餘婦孺面有菜色、眼神麻木,連一點閃避的意思都沒有,任由輔兵持着皮條上前捆人。
十餘鶉衣百結、面如老樹皮、頭上胡亂結了個髮髻的漢子,手持早就崩了幾個口子的橫刀,默然坐視府兵捉走婦孺。
從握刀姿勢來看,柯斜就能斷定,這些人根本沒有受過專業的操練,廝殺的水平未必比自己強了。
要說能讓柯斜忌憚的,則是他們滿帶死志的眼神。
死都不在乎了,還怕個殘?
除非能一擊致命,否則上前廝殺還得掂量一下。
柯斜驚訝地聽到,縣丞昝君玄開口了!
「劉微道,想不到你還活着。」
劉?劉碩德那個劉?
柯斜眼神閃爍,在盤算着能不能將劉碩德拉下水。
某人的脾氣從來就不是太好,記仇。
「當年處處仁德、企圖以一己之力挽救已崩塌隋朝的新豐主簿,竟淪落得衣食不周,這樣的愚忠有意思嗎?」
「隋朝對你再有恩,將近十年如野人一般離群索居,足夠了。」
「再標榜忠誠,你考慮過妻兒老小嗎?將他們拖着跟你走絕路嗎?」
柯斜的三觀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隋朝再爛,也有人願意為其哭喪守孝,但能拖家帶口堅守近十年,是感動天、感動地,還是感動劉微道自己?
你姓劉,說是為兩漢守節都說得通,你又不姓楊。
劉微道一頭枯槁的白髮,眼角的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乾澀的雙眼流露出一絲意外:「想不到還能見到故人。昝君玄,此時該早就不是校尉了吧?」
昝君玄淡淡開口:「我現為新豐丞。」
劉微道以彆扭的姿勢雙手握刀,乾笑一聲:「看在故人面上,給個痛快。大隋孤臣,寧死不降!」
十餘人握刀,笨拙地向府兵衝去,雖喊得大聲,卻雙手顫抖。
一支竹箭有氣無力地飛出,連盾牌都沒有碰到就落地了。
這種箭,對付一下山雞還行,對付野豬、狼什麼的,撓痒痒呢。
特別是野豬,時常在泥潭裏打滾、在松樹下蹭一身松脂,射甲箭都不一定能破了它的防禦呢。
射箭的少年衣衫襤褸,雙目閃着怒火,明知道這一箭什麼用也沒有,卻勇敢地站了出來。
「饒他一命!」
劉微道橫刀架到自己的脖子上。
只要昝君玄應聲,哪怕是在戲耍人,劉微道也會因為那一點微薄的希望,毫不猶豫地自刎。
柯斜掃了一眼隱約有掙扎之意的昝君玄,嘆了一聲:「不可能的。任何向大唐兵馬攻擊的行為,都是對大唐的挑釁,鷹揚府但凡能忍了,回頭鷹揚郎將就該賦閒了。」
萬年果毅郎將微微點頭,手一揮,一支生鈊箭呼嘯離弦,直射入那少年咽喉中,帶得少年重重地仰面倒下,激起一蓬黃色的塵埃。
「不!」
劉微道撕心裂肺地叫喊着,眼角滲出血淚,握着橫刀與同夥向槍陣疾沖。
「噗」的聲響中,鋒銳的槍鋒扎入身軀,劉微道徒勞地揮動着橫刀,卻怎麼也碰不到槍兵的身軀。
前赴後繼、飛蛾撲火,漢子們全死於步兵團槍下。
他們選擇了身死,卻讓妻兒被府兵捉去,讓他們有一線生機,卻不知道對妻兒而言,是不是無盡的煎熬。
別看木槍的名聲似乎沒有陌刀大,但大唐的赫赫威名,多半是木槍打出來的。
陌刀將闞(kàn,多音字)棱是唐朝第一個以陌刀出名的悍將,齊州大漢。
沒心沒肺的潘金鳳第一次沉默了。
對待這樣的人,該怎樣評價?
可笑?可悲?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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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院中,賈寶醫弄了點湯餅——也就是麵條——分三碗,精鹽、臊子、蔥花、食茱萸一撒,香味飄蕩。
賈寶醫美美地喝了口湯,羅漢眉輕動,眼裏露出些許追憶。
「劉微道啊!人如其名,微不足道,雖然是個好官,可妄圖螳臂當車,那也沒法了。」
「亂世中,最不值錢的就是善良,最能保命的就是站隊。」
老漢雖老,說話也喜歡擺架子,可說的都有道理。
可惜這世道,沒有點顯赫的身份,你說得再有道理也是在放屁。
要是有足夠的身份了,嗯,你放的屁都是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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