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不久,伊哈便如所料前來叩關,西門昭親自率軍迎擊,靖王擔心西漠趁此機會生事,也到邊境去視察。
此時蘇容若還未出月子,小皇帝很覺歉意,每日下朝便來長樂宮陪同,閨蜜崔雲和琪娜娜更幾乎時時伴隨她的身邊。
天色將暮,西北冬日的雪花,飄逸紛揚,如江南四月的梨花。
貞元坐在暖爐前抱着小魚講故事,舅甥倆長得極為相似,寬額高鼻,修眉明眸,年長的氣質溫潤,年幼的卻一副精靈頑皮模樣。
漢武帝時,西域有國名喚大宛,其叢山峻岭中天馬奔騰,顏色似火,身長九尺,矯健如龍,迅疾如電,武帝以重金求之不成,派李廣利武力強奪,經年戰爭,終於攻破大宛,得馬三千,武帝大喜,作得一首《西極天馬歌》。
貞元講完,小魚笑語晏晏地唱:「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阿爹教的,可阿娘卻不喜歡。」
「為何不喜歡?」才進入青春期的少年,看看珠簾那邊幾個葳蕤錦繡,圍坐紅泥小爐品茶的年輕女子,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孤獨。
小魚轉動一雙大眼,扁起小嘴道:「阿娘說,漢使仗勢欺人,買賣不成便辱罵國王,大宛王也不明智,盛怒之下殺人泄憤,結果引來兩國戰爭。」
「她說什麼漢武雄才大略,文治武功都踏着生民的枯骨和血淚,讓人害怕。」童子抱住皇帝,眉目彎彎地在他臉上親了親:「阿舅是好人,好人只讓我愛,不讓我怕。」
「皇帝若讓人畏懼,刑法就形同虛設。」貞元在小魚臉上回親一口,以童子不懂的嚴肅語意答覆。
珠簾那邊的蘇容若半依湘妃榻,長裙迤邐,眼光不時落在身形端凝,面色老成的小皇帝身上,暗嘆:哪象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小耶,和小魚出去打雪仗吧。」她聽到晟兒和遜哥一邦孩童在庭外愉悅的喊鬧聲。
貞元將外甥支出,微笑:「太師曾教誨,一國之君,要緊的是克制欲望。」倘若至高無上的權利隨心所欲,天下便亂了。
天下僅靠一個人的自我克制,也太過瘋狂。蘇容若搖搖頭,正暗自感嘆,忽聽琪娜娜恨聲罵道:「伊哈人真不要臉,成千上萬人在我朝白吃白喝,軍隊還來開打。」
「朝庭是朝庭,百姓是百姓。」崔雲的涇渭分明得來對方反駁:「誰分得清是先有依哈爛人,還是先有他們的壞朝庭。」
頭腦簡單的草原女子竟有此等深刻的思考,蘇容若驚訝地看她一眼,笑道:「花若盛開,蝴蝶自來,你對饑民的捐助,就當是為腹中孩兒。」
話未說完,即被進屋報信的宦人打斷:「崔相求見。」女子腦中滑過一絲不詳的感覺:拗相公竟在下朝後來到內宮!
果然,崔相神情焦慮地進入室內,未等禮全便急急地稟報:「陛下,伊崎山雪崩,道路阻隔,山上和邊關的消息都斷了。」
此話如平空一個炸雷響起,蘇容若眼前暈黑,全靠崔雲扶着才沒有摔下,虛弱地發問:「這,何時的事?」
伊崎山,去歲來素泉時西門昭指給她看的高峻山峰,介於赫連,樓煩和西漠之間,靖王要到西漠邊陲,此山是必經之路。
貞元大踏步過來,半抱着阿姐,她的指甲透過薄襖掐進他的肉里,他也渾然不覺,只直直地看着崔相,對方似乎心有不忍,低下眼帘:「昨日清晨。」
按照行程,阿諾的人馬那時正在山裏,若真遇上雪崩,此時必然已經被埋進雪堆,蘇容若念頭閃過,牙關咬緊,身體卻不受控制地顫抖。
貞元顯然也想到此節,問:「可有緊急搜尋?」得到的答覆是:「威武衛已派人馬上山,未有新的消息報來。」
「我馬上去威武衛。」方圓百里,冰天雪地,路途阻斷,要找到何時?蘇容若心急如焚,起身去找風帽雪氅。
「不可,若阿兄被困,定會以訊煙為信,我們唯有等待,再作計較。」蘇容若被貞元喝斥,頓時清醒:阿諾隨行有承風等兩千精兵,武功上乘,會滑雪,只要不與雪崩正面相遇,當有逃生機會。
但他們帶的糧食有限,大雪封山,不能獵不能採集,當務之急是送些食物去,擱在現代,空投最是容易,可在這時?
遇上雪崩已無生機,僥倖逃脫,若無食物,照樣凶多吉少,蘇容若絞着手指不語,崔雲和琪娜娜也面色慘變。
這時小魚滿臉通紅地跑進來,拉着阿娘指向窗外燈光下童子們堆起的雪人:「那是阿爹阿娘和義父,中間的是阿舅,小的是我。」
蘇容若摟着稚兒,跌坐榻上:生死須臾,阿諾,這次能否平安回來?
沉默中漏沙細細流逝,殿宇外夜空沉沉,北風怒號,雪花紛紛落下,仿佛有靈一般,在哭泣,在震顫。
不知過得多久,孫三立匆匆趕來報信:「靖王一行被困雪山。」眾人提到喉嚨的心放下,卻又提起:食物如何送去?雪崩是否再現?
「離靖王最近的關隘有多遠?所帶食糧夠多久?搜尋隊每日能行幾里?」貞元率先問出所有人的疑惑。
孫三立恭聲回答:「殿下離九號關約百里,山路已斷,馬不能行,人走每日十里,糧食,怕只夠兩日。」
屋內又是一陣死寂,半晌,蘇容若勉強開口:「麻煩雲岫去找些絲綢,繩子,鐵絲,木柴碳火和竹籃來。」
前世她放過孔明燈,坐過熱氣球,如今別無他法,只好硬着頭皮試上一試,眼見眾人臉上露出喜色,微不可察地苦笑:「我不知,是否可行?」
等孫三立找來原材料,眾人按蘇容若的記憶做成一個大型孔明燈,命人放飛。
女子望着越飛越高的燈籠,解釋:「照它的模樣放大一倍,讓上浮的力量更強,試着在下面裝食物,風向合適時放出,但願有些能飄到他們附近。」
崔相立即尋找能工巧匠,所有人熬着通宵,直到次日午後,終於試驗出能帶幾斤重物,燃燒數個時辰的軟絲熱氣球。
蘇容若長鬆口氣:只要風向合適,成百上千隻氣球帶着食物,總有能飄到阿諾隊伍附近的。
當晚,貞元下令召集更多的人手和物資準備救援,並在四日後收到靖王一行重新啟程的消息。
與此同時,地方上報有山民被困,朝庭繼續以此法投遞食水衣物,直到受災民眾被安置妥當。
長樂公主救人的事傳開後,外界對蘇容若的風評些許改變,她因王淑儀之死一直被士林詬病,只因蘇子越編的唱曲和崔雲王奕等的維護,才未被列為紅顏禍水的行列。
但她依然如舊,不奉不迎,除去日常修行和教養孩子們,便是履行她在谷空氏長老的義務,為歸厚和貞元盡一份心意。
此時的她早已明白:名聲地位和世間所有,若是處理不當,只會成為約束心靈的枷鎖,帶來諸多的事與願違,甚至,痛苦和悲傷。
二月底,少時的夥伴,兵部侍郎孫三立神情恪肅地找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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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漢宛戰爭(天馬之戰):一場因外交處理不當引發的戰爭。大宛為中亞古國,今烏茲別克斯坦境內,盛產汗血寶馬,亦稱「天馬」。張騫出使西域,經大宛得知此馬。前104年,武帝命使節重金求馬被拒,漢使大怒,妄言。大宛王殺死使團,奪其財物。為此,武帝令寵妃之兄李廣利兩次遠征大宛,以數萬人的代價,得馬三千。(千秋中也有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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