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承王滅去南雅的消息傳到素泉時,貞元正在長樂宮臨摹王泊之的書法。
朝庭正元節前後各有三日休沐,難得的閒暇,恰逢蘇容若生了對龍鳳雙胞胎,家裏從上到下一遍歡騰,年少的皇帝,以過節親人團聚為由,巴巴地跑過來湊熱鬧。
王七郎的墨跡灑脫婉麗,飄逸流暢,他向來喜歡,作為一國之君,御筆硃批必將流傳於世,他希望,無論是自己的書法或政績,都不讓後人失望。
大雪初停,冬陽高照,長樂宮裏玉樹瓊枝,梅花綻放,宮女們正笑語盈盈地掛燈籠,嵌桃符,輕寒的北風,似乎也洋溢着節日的喜氣。
藥香混着寧神的薰香氣味,清淺安寧,從月門的那邊飄入鼻端,卻是蘇容若在經過兩日一夜的痛楚煎熬,谷林為產婦培養氣血外用內服的結果。
靖王坐在南窗下,輕輕地搖晃着嬰兒吊床,目不轉睛地盯着兩張吹彈可破的小臉,刀斧雕成的臉龐,溫柔如春日湖波在陽光下化開。
「看這肌膚玉雪粉嫩,睫毛又長又濃,像極了小若,阿禧,你說是不是?」琪娜娜忍不住地摸着嬰兒柔軟的胎髮,向旁邊的西門昭問。
曾經的夢中情人對她豎起食指,輕噓一聲:「睡着呢,別吵。」分不清說的是才出生幾天的嬰兒,還是隔壁紅綃帳中的母親。
「小度小樂今後跟我家結親,你和金鈴不許搶。」草原格格仗着和蘇容若的交情,私下對手握重兵的靖王和龍衛公仍如少女時代一般隨意。
「就你這性情,還能當好婆婆?」西門昭看她一眼,是笑非笑,隨手抱起在腿邊爬來爬去的小慈,輕聲地哄他。
琪娜娜正要向金鈴求助,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卻是宮中值日的齊思賢,送來一封來自南方的急報。
徐萬里滅去南雅國,與前朝兵部尚書趙邦達等擁戴承王登基,據麗迪為都,拜蘇子安為相,國號承平。
惠安還未平定,又來個承平朝。貞元腦中嗡的一聲,被碳火烤得溫暖舒適的房間,忽然變得森冷,好半晌才呼出口氣,道:「天下一統,不知何時?」
靖王的目色也恢復了平素的冷峻,從十八歲橫刀縱馬,轉戰沙場,風寒雪霜,孤月羌笛,好不容易得嬌妻佳兒相伴,天下局時卻再次改變。
他的命運似乎早已被註定,註定屬於那鐵血硝煙,而非柔情脈脈的閨閣。
琪娜娜和金鈴知趣地起身行禮,抱起小慈出得門去,隔壁房間,崔雲正教小魚和晟兒讀書: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靖王接過琅琅童音,仿若在遙望聖人孜孜以求的王道樂土。
只要生民安樂,管他二分三分,他受先太子影響,並不在意國土大小,要緊的是承王繼續苛政峻法,讓百姓勞作所獲除去裹腹,全部上交朝庭,再加繁雜的勞役,更是苦不堪言。
貞元明白他的意思,頜首:「這幾年兵連禍結,災荒年年,若承王能許農人返田,商戶重新營業,流離失所的百姓,能有片刻喘息。」
「承王若輕徭薄賦,約法省刑,我朝未必不可與之和平共處,然,南雅王並無差錯,悍然入侵乃為不義,陛下當發檄文譴責。」西門昭提到當務之急。
貞元看向靖王,見對方點頭,道:「崔相文思敏捷,由他起草最為合適,不過。」他沉吟半刻,問:「我在想,不知五兄能否跑一趟南方?」
他嘴裏的五兄,就是蘇容若的堂兄蘇子越,他與阿姐親近,也便跟着稱呼。
蘇子越和王奕辦學初見成效,在崇肅兩州掀起一股重禮興學之風,並感召了不少士林中的青年才俊跑到西北為新朝效力。
兩個男子自然明白,上次承王拒絕了靖王招安,貞元是想通過兄弟之情去影響蘇子安,以和平的方式將南方的治理,將暴政改為仁政。
也是延緩甚至取消靖王南征,讓他多享受兩年天倫之樂。
陛下年少,不知世間最難變的就是人的理念,西門昭輕聲嘆息:「那人信的是成王敗寇而非仁愛禮智,當年對小若下手毫不留情,怎會?」
貞元溫和的語意里透出股少有的堅持和執拗:「明知不為而為之,能成功最好,若不能,也可坦然無憾地與之開戰。」
落目處黛瓦竹篁,粉牆枯樹,都被白雪染上一層說不出的清寒寂寥。
阿禧深諳世態人心,不願做無用之功,陛下卻仁至義盡,為百姓福祉,不惜與狼共舞,若大兄還在,他當如何取捨?
靖王沉吟半刻,道:「戰火重燃,受害最重的總是黎民百姓,橫豎我東征軍的招募和訓練都需要時日,不妨先按陛下之策行事,也給承王和各方一個機會。」
「承王精明,待蘇博士到南國,必會猜到此乃你或陛下之意,眼下他根基未穩,怕會與我朝周旋,各種要求,我們應是不應?」西門昭語意沉沉地問。
靖王難得地笑:「蘇博士致力辦學,面上與朝庭並無聯繫,他以個人的名義行事,承王未必多想,即便想到,他可漫天開價,我亦可就地還錢。」
承王的政權建立在屬地之外,當地士紳未必支持,加之他征戰多年,軍需匱乏,若財資援助能讓他施行德政,兵戈不興,何樂不為?
西門昭見他和貞元心意已決,道一聲好,補充提醒道:「博明在南方多年,精於算計,可與博士同行。」
周爾旦自小在蘇容若身邊長大,學會不少談判技巧,可補蘇子越之不足。
貞元聽罷大讚他思慮周全,並令齊思賢請崔相和沈玄微前來商議,看對方身影消失,才語意惴惴地問:「遷都,邊關,募兵,難民安置都花費極大,若承王再索要物資,戶部那邊怕更緊張。」
靖王身為三軍統率,不苟言笑,西門昭雖然性子相對隨和,到底與他不太熟悉,貞元對於這兩個兄長,向來是敬愛多,親近少。
「無妨,你阿姐在倫煌購得不少房產,等遷都的消息傳出,倫煌地價必然大漲,她說一半得利給你。」靖王記起愛妻吩咐,儘量親切地說。
若非阿姐和阿兄的庇護,自己怕早已不在人世,貞元鼻頭酸楚,動情地望向靖王:「我,定不辜負你們。」
這孩子。靖王心中欣慰,卻不知說什麼才好,轉眼瞧着吊床里的一雙兒女,目色重新柔和:「你阿姐說你給他們的禮物,要在他們的滿月宴上抓周用來着。」
「他們和我有緣,定會選我送的物什。」貞元篤定地說,他不曾料到,兩個小傢伙的滿月宴,並沒有如期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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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幾句出自《孟子》
感慨:孔子作為華夏文化最重要的標籤,是一個注重現實的人,他不像莊子在徹悟生命痛苦短促後的逍遙自在,不像佛陀為人類擺脫生老病死尋求解脫之道,不像蘇格拉底追求靈魂理性認識自已而愛智慧,不像耶穌引導世人走向他的天國。
孔子的夢想是要復古到周公時代,那個他以為的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塵世天堂,但諷刺的是,這個極現實的人的追求卻永不可及,所以自漢以後,正如王安石所說:中國聖人多生於佛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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