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晉大地,山雨欲來,其風滿樓。
智開趾高氣揚,昂然辭去,口中呼哨有聲。韓康子立命關門,召集群下議事。
韓虎開門見山:智瑤以伐越為名,命我割地獻邑,實欲挾晉侯,以弱我三家也。我欲興兵伐之,卿等以為何如?
謀士段規奏道:智伯假傳君命以削吾地,若擅自用兵,是抗君命,彼將藉以罪我。
韓虎:如此,則奈其何?
段規:不如許之。彼既得我地,必又求之於趙、魏,兩家若不聽從,必相攻擊。我可追隨其後,合三家之力,以除智氏可也。
韓虎:善哉!此謂不偏不倚,不卑不亢。其兩家若都聽從,肯於獻地,則又如何?
段規:其兩家皆獻,則我只先獻一時而已,又並不單獨吃虧,又有何礙?
韓虎醒悟,因而大笑,就此聽信段規之策,令其畫出百里地界之圖。來日一早,主僕二人親入智伯府第呈獻。智伯大喜,特設盛宴於藍台之上,以款待韓虎。
飲酒中間,智伯命左右取畫一軸,懸於堂上,請韓虎品鑑。韓虎觀之,乃魯卞莊子刺三虎之圖,上有題贊云:三虎啖羊,勢在必爭。其斗可俟,其倦可乘。一舉兼收,卞莊之能。
韓虎看罷,不解其意。
智伯見韓虎發呆,乃戲謂道:某嘗稽諸史冊,列國中與足下同名者,齊有高虎,鄭有罕虎,今與足下,正好鼎足而三!
韓虎聞之,心中不悅。
段規侍側,開口說道:大夫名諱,非國君不能直面呼之,禮也。明公與我主皆為晉國大夫,同殿稱臣,今戲吾主,毋乃甚乎?
智瑤回首,見段規生得身材矮小,立於智伯之旁,才及乳下,不由婉爾,遂以手掌拍其頭頂,戲言道:你小兒何知,亦來饒舌?則三虎所啖之餘,得非卿耶!
言畢,拍手大笑。段規大怒,因無主人吩咐,因此不敢反駁,只以目視韓虎。
韓虎亦怒,但佯作酒醉:畫是好畫,題贊亦佳。在下名列三虎,甚有幸焉!
嘟嘟囔囔,遂托醉辭去。
主僕二人行之於途,韓虎便不再裝醉,但未睜眼,問道:卞莊子刺虎,究系何典?
段規:卞莊子者,魯國卞邑大夫也。因嘗作館莊子,謂曰逆旅舍,故稱卞莊子。是魯國勇士,能夠獨力搏虎。卞莊子至孝,其母在世時隨軍作戰,三戰三敗,朋友以其為恥,又被國君當殿羞辱。及其母喪三年,魯國興師伐齊,卞莊子從戰,三戰三獲敵人甲首,以雪昔日敗北之恥;最後又獨自斬殺七十敵首,因而陣亡。
韓虎:倒也是個英雄。然其刺虎之事若何?
段規:卞邑之野,時有雙虎,嘗襲耕牛,卞莊子欲親往刺之。館豎子止曰:兩虎方且食牛,食甘必爭,爭則必斗,斗則大者傷,小者死。從傷而刺之,一舉必有雙虎之名。
韓虎:此言甚是有理,且合於兵法。
段規:主公之言甚是。卞莊子亦以豎子之勸為然,便持利刃,藏身山野林中,靜候以待。有頃,兩虎果為爭牛相鬥,大者傷,小者死。莊子從傷者而刺之,一舉果有雙虎之功。
韓虎:善哉,此一舉雙得之計也。智瑤欲一舉擊殺三虎,卻未料今日三虎合力,將食獵虎之人也!
智府謀臣智國,見韓虎懷憤告辭而去,遂諫智瑤道:韓虎前來獻地,本是好意趨奉。主公當面戲其君而侮其臣,韓氏之恨必深,若不備之,禍且至矣!
智伯此時亦悔自己所為甚是過分,但本性向來不肯認錯;聞聽此語,更瞋目大言。
智伯:我不禍人足矣,誰敢興禍於我?
智國:蚋蟻蜂蠆,猶能害人,況卿相乎?主公不備,異日悔之何及!
智伯:休說區區一個韓虎,便是韓、趙、魏三家來戰,又當如何?吾必效魯國卞莊子,一舉而刺三虎!蚋蟻蜂蠆,於我何患哉?
智國聽罷,嘆息而出。
韓氏既獻其邑,智伯遂於次日再遣智開為使,復求地於魏桓子駒。
魏駒聞言怒發,便欲當面拒之。
謀臣任章將家主扯入內室,附耳奏道:此乃智伯矯命,拒之便是抗君,先失其理。
魏駒:依卿之計,卻又如何?
任章:既求我地,便似韓虎一般,與之可也。失地者懼,得地者驕,驕則輕敵,懼則相親。以相親之眾,以待輕敵之人,智氏之亡,立而可待矣!
魏駒稱善,復至外廳,將怒目換作笑臉,亦以萬家之邑獻之。智開齎持萬家地圖還報,智伯大喜,再遣兄長智宵,往見趙氏,專求蔡皋狼谷沃野之地。
趙襄子毋恤聞言,卻不似韓、魏兩家般忍氣吞聲,當即拍案大怒道:趙氏土地,乃先君所封,祖宗所傳,安敢棄之!韓、魏有地自予,吾不媚人也。
智宵便以此言回報,且又添油加醋。
智伯大怒,於是盡出智氏甲兵,出於國都;復使人邀約韓、魏二家,共攻趙氏,且許諾道:及滅趙氏之日,與公等三分其地。
韓虎、魏駒懼怕智伯之強,且貪趙氏之地,於是各引一軍,隨同智伯向趙地征進。
智伯自將中軍,使韓軍在右,魏軍在左,殺奔趙邑。
趙氏謀臣張孟談偵知,奔告家主:三家同來,主公速宜逃難。
趙毋恤:我父臨終遺囑,異日有變,必往晉陽,今日是也!
遂攜眾臣家將,連夜逃奔先父舊邑晉陽;復號召城中百姓,閉城據守。
百姓皆感當年趙鞅、尹鐸仁德,見其子趙毋恤到至晉陽,攜老扶幼,迎接入城,駐紮宮館。趙毋恤見晉陽城堞高固,倉廩充實,即時曉諭百姓,登城守望。
因點閱軍馬器械,見戈戟鈍敝,箭不滿千,知道以此無力對抗三卿,不由愀然不樂。
張孟談知道家主心思,復獻計道:臣聞董安於修治晉陽宮時,牆垣皆以荻蒿楛楚聚而築之。主公何不發其牆垣,以驗虛實?
趙毋恤聞而大喜,遂使人發其牆垣,只見牆泥之內,果然都是箭杆之料。
於是又問:箭矢已足,奈戈矛兵器何?
張孟談:董安於建築宮殿之時,堂室外廊皆練精銅為柱。熔而用之,鑄兵有餘也。
毋恤遂命再髮廊柱,果然皆是已經鍛煉精銅。遂使冶工開爐融柱,鑄為劍戟刀槍,無不精利。由此發付國人,便得數萬甲士。
趙毋恤見此,不由讚嘆:甚哉,治國之需賢臣也!當年我父因得董安於,而器用足備;得尹鐸,而民心歸附。天祚趙氏,其未艾乎?
張孟談與眾臣聞此,皆都稱賀。於是厲兵秣馬,軍威大振。
不則一日,智、韓、魏三家兵到,分作三個大營,連絡而居,將晉陽城圍得鐵桶相似。晉陽百姓個個情願出戰,人人慾要迎敵,青壯老少,齊赴宮前請令。
趙毋恤見民心可用,議於眾臣,詢問拒戰之策。
張孟談進言:彼眾我寡,戰未必勝。不如深溝高壘,堅閉不出,以待其變。韓、魏向來無仇於趙,反而有隙於智氏,此來隨征,是為智伯所迫耳。兩家割地,更非出於本願,故三家雖然聯軍,實不同心。臣謂其不出數月,必有自相疑猜之事,主公姑且待之。
趙毋恤深納其言,乃親自撫諭百姓,同上城牆,示以協力固守之意。於是晉陽軍民互相勸勉,雖婦女童稚,亦皆願效死力,搬石運矢,不亦樂乎。
於是攻守相爭,激戰不已。智、韓、魏三家圍困晉陽歲余,不能取勝。
花落花開,復又冬去春來。智伯眼見士氣低迷,糧草漸缺,無計可施。遂引韓康子與魏桓子二卿,乘小車周行城外,探視地形。見晉陽城固若金湯,不由仰天長嘆。
智伯:早聞此城,乃是當年尹鐸與董安於合力所建,堅如鐵瓮,今觀果然。如此堅固,安可破哉?
韓、魏聞此,並不答言,似乎各懷心事。三人邊看邊走,行至一山,見山下泉流萬道,滾滾望東而逝。智瑤望水半日,若有所思,忽然眼前一亮。
智伯:有此天兵助我,今可成功矣!
韓、魏齊都吃驚,未知其意所指。
智伯命拘土人嚮導近前:此水何名?
土人答道:此山名曰龍山,因山腹中有巨石高懸如瓮,故又名懸瓮山。晉水自此東流,出山後與汾水匯合,此泉便乃是晉水發源之處。
智伯又問:此泉離晉陽城幾何?
土人答道:自此至城西門,正好十里之遙。
智伯聞言大喜,重賞土人使退,遂登山頂以望晉水。
看罷復又下山,繞城東北,仔細相度一回,喜不自勝,回顧韓、魏二卿。
智伯:老天爺!何不使我早到此山勘察?使我數萬大軍,徒費這年余之功!
韓、魏二卿不明其意,同時問道:明公此言何指?
智伯手指晉陽城:我欲引晉水灌城,二公以為如何?
韓虎嚇了一跳,瞪目問道:晉水東流,安能決之,使灌西邊之城?
智伯冷笑:吾非引晉水,直灌晉陽城也。二公請看,此水發源於龍山,其流如注,湍急至甚。若於山北掘成大渠,預為蓄水之地,後將晉水上流壩斷,使水不歸晉川,則勢必盡注新渠,形成汪洋。方今春雨將至,山水必然大發。俟水至之日,決堤灌城,其將若何?
韓虎叫道:則城中之人,皆為魚鱉矣!
魏桓子脫口嘆道:此計妙哉!但亦甚毒。
智伯笑道:不狠不毒,焉能成其大事?計議既決,今日便須派定任務,我三家各司其事,不得有絲毫鬆懈。
韓虎、魏駒:謹尊正卿之命。
智伯:據我三家紮營之所,韓公守把東路,魏公守把南路,各自看住水渠。須早夜用心,以防洪水奔突。某將大營移屯龍山,兼守西、北二路,專督開渠築堤之事。
韓、魏見其調度有方,條條有理,各自領命辭去。智伯回至大帳,傳下號令,就命拔營起寨,移軍至龍山之坳;後命各營將士多備鍬鍤,鑿渠於晉水之北,壘起高堤,壩斷泉流,蓄水成湖,名曰智伯渠。
期月之後,果然春雨大降,山水驟漲,渠高頓與堤平。
智伯使人決開北面,其水溢出,竟灌入晉陽城來。
剎時之時,水聲猶如牛吼,晉陽城頓為澤國。然城中雖被圍困,百姓向來富庶,不苦凍餒,況城基十分堅厚,雖經水浸,並無剝損。
過數日,水勢愈高,漸漸灌入城中,房屋倒塌淹沒,百姓無地可棲,無灶可爨,便皆構巢而居,懸釜而炊。
趙毋恤與張孟談乘竹筏周視城垣,但見水聲淙淙,城外一望盡為江湖,再加四五尺,便既冒過城頭。且喜守城軍民晝夜巡警,未嘗疏怠。
趙毋恤心下驚恐,於是嘆道:今日方知尹鐸及董安於之功!然而倘若山水再漲,闔城俱為魚鱉,將若之何?
張孟談:越是危急之際,常是峰迴路轉之時。智伯雖然多謀,然韓、魏獻地,未必甘心。臣請今夜潛出城外,說韓、魏反攻智伯。主公但令諸將多造船筏,磨利兵器,準備反攻。倘徼天之幸,臣說得韓魏二家反水,智伯首級指日可取!
趙毋恤許之,囑以多加小心,便即依計行事。
張孟談早知韓康子屯兵東門,乃假扮智伯軍士,於昏夜縋城而出,徑奔韓寨。
韓虎命入,問道:智伯有何密令?
張孟談請摒左右,然後言道:某非智氏所遣,實乃趙氏之臣張孟談也。
韓虎聞言大驚:卿來為何?
張孟談:我主被圍日久,亡在旦夕,故遣臣假作智伯家兵,夜潛求見將軍,有言相告。將軍容臣進言,臣敢開口,如不然,臣請死於將軍之前。
韓虎沉吟片刻,便道:有話講來,有理則從。
張孟談:昔六卿和睦,同執晉政,范氏、中行氏自取覆滅,今存四家。智伯恃強,以奪趙氏蔡皋狼谷之地為名,糾合韓、魏,實欲滅趙氏也。趙氏若亡,則禍必及於韓魏,公其思之。今韓、魏從智伯攻趙,指望三分趙氏之地,然韓、魏因何又割萬家之邑,以獻智伯?二家世傳疆宇,彼尚垂涎奪之,況望分趙氏之地哉?趙氏滅,則智氏益強,韓、魏復能與之爭乎?即使果能三分趙地,能保智氏異日不復奪乎?將軍度之!
韓虎:以子之意,我當如何?
張孟談:依臣愚見,明公莫若與我主私和,反攻智伯。智氏之地多倍於趙,三君同心分之,且除異日之患,世為唇齒,豈不美哉!
韓虎信以為然,遂留張孟談於營,密召段規,與之計議。
段規前受智伯之侮,懷恨在心,深贊孟談之謀。韓虎遂使張孟談與段規相見,二人深相結納,密謀叛智之策,引為知己。
次日一早,段規親往魏桓子營中,密告叛智之計,然後說道:我主欲反智伯久矣,不敢擅便,特請將軍裁決。
魏桓子:我亦恨智瑤悖慢,但當熟思,不可造次。
二人計議良久,段規辭去,還報家主。
張孟談便知離間之計已成,潛回晉陽,歸報趙襄子。
逾數日,智伯治酒,請韓、魏二將軍至懸瓮山,同視水勢。
智伯喜形於色,遙指晉陽城道:此城不沒,僅三版矣,吾今日始知水之可以亡人國也。晉國之盛,表裏山河,汾、澮、晉、絳皆號巨川,以吾觀之,水不足恃,適足速亡耳。
魏駒與韓虎聞聽此言,忽思自家封邑,一是安邑,二曰平陽,皆處於諸水環繞之處,不由皆有懼色。須臾席散,二卿辭別而去。
絺疵對智伯道:韓、魏二家必反,公知之乎?
智伯:何以知之?
絺疵:觀其臉色知之。主公約於滅趙之日,三分其地,今晉陽城旦暮必破,二家並無得地之喜,而有慮患之色,是以知其必反也!
智伯:二氏與我正當歡然同事,彼有何慮?
絺疵:主公適於席間酒醉,失口言及水不足恃,適速其亡。夫晉水可灌晉陽,汾水亦可灌安邑,絳水可灌平陽。主公言及晉陽之水,二君安得不慮?
智伯信以為然,復治酒營中,召韓虎、魏駒飲宴。
正歡飲之間,智伯忽於席間詐言道:昨有人言,二卿將有叛變之意,不知果否?
韓虎:元帥何出此言?此必趙氏欲離間吾三人,使元帥疑我二家,因而脫禍。
魏駒:城破在邇,誰不願剖分其土,乃舍目前必獲之利,而蹈不測之禍耶?
智伯時已酒至半酣,再次口不擇言:吾知二位必無此心,實乃絺疵過慮也!
二人聽罷,對視一眼,背上冷汗直冒。
韓虎:元帥若信家臣之言,則我二人請退,以保項上首級。
智伯由壺中抽出一箭,雙手摺斷:今後再若彼此相猜,有如此矢!
韓、魏拱手稱謝,將晚而散。
二卿方出,絺疵隨後入見:主公奈何以臣之言,泄於二卿?
智伯大為驚奇,順口問道:卿未與席,何以知之?
絺疵:適才臣遇二卿於轅門,見其對臣凝目而視,面帶愧恨,扭頭疾走。此乃是其二人心中有鬼,又自知其謀已泄之態。臣故知主公已將臣之密語,透露於彼。此二人既有懼恨之態,必謂臣已盡知其反情,故此遑遽,則回營之後,必將即日發動變亂也。望主公立刻擒而殺之,否則噬臍何及!
智伯笑道:子甚多智,然亦多疑。適才於席間,吾與二卿折箭為誓,今後各不相猜。子勿妄言,自傷和氣。
絺疵驚怔半晌,退而嘆道:智氏自負若此,命能久乎?
乃詐言隱疾復發,需求醫治療,逃奔秦國去訖。
韓虎、魏駒二人,從智伯營中歸去,路上相互言道:今日之事,雖智伯不疑,但絺疵已看破我等心中所思。若復向智瑤進言,我二人焉能自保?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於是還至韓虎大營,請出張孟談,三人歃血為盟,共訂約期:明日夜半,決堤泄水,改灌智氏大營。晉陽之軍只看水退為信,便殺將出來,共擒智伯!
張孟談領諾入城,報知趙襄子。
趙毋恤大喜,暗暗傳令,命飽食戰飯,軍民各自結束停當,等待水退。
次日三更,韓虎、魏駒果依盟約,暗使人銜枚出營,奔上智伯渠,襲殺守堤軍士,於西面掘開水口。一剎時間,水從西決,如同天崩地裂,聲如雷鳴,倒灌入智伯之寨。
滿營三軍中亂,一片聲喊起。智伯從睡夢中驚醒,大水已及臥榻,衣被俱濕。智伯道是守堤軍士巡視疏虞,偶然堤漏,急喚左右快去救水塞堤。
軍馬未集,水勢益大,大帳已經倒塌,侍衛急將主帥扶出。放眼望去,大營已處於一片汪洋之中。眾軍皆於水中掙命,三停官兵,已成浮屍。
智伯大駭,水將及頸,手足無措。卻得智國、豫讓駕舟而至,將家主扶入艙中。
智瑤在船上回視大營,只見波濤滾滾,營壘俱陷。不由心中悽慘,便對家臣豫讓泣道:天不助我!半年來辛苦蓄水築壩,何期倒灌入我自家營中?
智國叫道:兄長到此時還在夢中未醒!此水必是韓、魏二賊所放也。
智伯尚猶未信,忽聞遠處鼓聲大震,兩隻水軍駕舟殺至,為首者正是韓虎、魏駒,趁著水勢殺來。
韓虎叫道:生擒智瑤來獻,重賞百金!
智伯這才相信智國之論,仰天嘆道:悔不聽絺疵之言,果中韓、魏兩家詭計!
豫讓無心聽他悲嘆,起身點手呼船:事急矣!主公可從山後逃匿,入秦請兵;臣當以死拒敵,掩護主公脫身!
話猶未了,踴身跳向對面戰船,便如大鵬展翅,牢牢扎足船首,穩如泰山。
智伯見此,遂命智國棹舟疾走,繞過龍山,向西逃命。未料剛剛轉過山背,只見對面已有十隻戰船一字排開,攔住去路。當先船頭立定一人,便如天神一般,威風凜凜,殺氣彌天。
來者正是趙襄子毋恤,高聲喝道:賊殺才,哪裏去!
智伯一陣驚慌之後,迅即鎮定,出艙立於船頭,奪過侍從手中長戟,對趙襄子喝道:天不佑我,功敗垂成。來罷,今日不是你,便是我!
抖動戟杆,振奮神威,便待交手對敵。
趙襄子摘弓搭箭,笑道:水上交鋒,誰跟你耍戈弄戟?
將右手一松,弓弦響處,智伯頸喉處早中一矢,當即撒手扔戟,死於船頭。
智國見狀大驚,自知不是趙襄子對手,縱身入湖,投水溺死。
趙襄子大喜,便呼攏船,命將智伯首級割下,提在手中,恨聲不絕。
其後漆其頭顱,竟為溲便之器。
豫讓奮勇迎戰,寡不敵眾,手下散絕。聞智伯被殺,遂跳水逃生,往石室山中藏匿。
智氏全軍盡沒,韓趙魏三家收兵,拆毀壩閘,水復東行,歸於晉川,晉陽得安。
趙毋恤與韓、魏二卿計議:智伯雖死,其族尚存,斬草留根,終為後患。當盡滅其宗,以泄吾等之恨。
韓、魏二人深以為然,遂回軍絳都,以叛逆之罪圍攻智氏府宅。
須臾之間,攻破其家,男女屠戮俱盡;又引軍盡殺智氏宗族同黨,更無一個漏網。惟智果已改姓輔氏,得免於難。
智氏既滅,韓、魏二卿先將所獻之地各自收回。又與趙襄子商議,將智氏食邑作三份均分,並無一民尺土,入於公家。
趙毋恤引眾還都,敘論晉陽之功,左右皆推張孟談為首。
趙襄:我謂不然。晉陽之厄經年,眾俱慌錯,惟高赫舉動敬謹,不失君臣之禮。夫戰功只在一時,禮法卻垂萬世,使高赫受其上賞,張卿次之,不亦宜乎?
張孟談聞言,表示拜服,並無絲毫爭競。
高赫奏道:主公既重禮法,則智伯曾為上卿,主公將其頭顱漆為溺器,不亦過乎?
趙襄子:此我私恨,先生勿言!
高赫聞此,乃緘默不語。
豫讓躲在石室山中,覓洞取暖,挖草充飢,挨過十餘日,聞說軍馬退盡,於是下山。
欲要投奔秦國,復轉思道:家主既死,智氏皆亡,秦侯焉肯再與三家為敵?此仇終究難報。然吾嘗聞,士為知己者死。我受智氏厚恩,今國亡族滅,辱及遺骸。若不為家主報仇,偷生於世,何以為人?
想到此處,意定心決,乃更變姓名,詐為囚徒服役者,潛入絳都城中。乃於市集中購得鋒利匕首一柄,挾之翻牆入於趙氏府第,潛入內廁,欲候趙襄子如廁時乘間刺之。
此日趙毋恤飯後如廁,忽覺心神不安,遂使左右入內搜察,果獲豫讓,並搜出匕首。
趙毋恤:子乃何人,身藏利器,欲行刺於我?
豫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智氏亡臣豫讓,欲為智伯報仇耳。
左右聞而皆怒,說道:此乃漏網叛逆,反倒自投死路,不誅何為!
便要揮刀上前。趙毋恤反而勸止:智伯身死,且絕後嗣,天下誰復念之?而豫讓欲為之報仇,真義士也。當初楚公子慶忌曾雲,殺義士者不祥,我今效之。
便令左右釋放豫讓,不許尋仇為難。豫讓聽罷,也不道謝,返身便行。
趙襄子叫住:我今縱子離去,卿可遠走高飛,休使我部下擒殺。彼時反將我一番美意,翻作仇怨。
豫讓答道:今日釋臣,乃明公私恩;來日報仇,是為臣之大義。家主大仇不報,此生絕不罷休,還說甚一番美意,化作仇怨?今若殺我,便可動手。
左右怒道:此人無禮,縱之必為後患。
趙毋恤道:我許釋之,豈可失信?爾等今後,但謹避之。
乃還歸晉陽,以避豫讓之禍。
豫讓還家,終日思報君仇。
其妻不解:智伯已死,族人盡絕,夫君欲報何人?不如再仕韓魏,以求富貴,豈不是好?
豫讓聞此大怒,拂衣而出,再不還家。
聞說趙襄子已還晉陽,思欲跟去行刺,但恐其部眾多有識認自己面目者,此去必不得近身,又惶論報仇?思索再三,復躲入山中,削須去眉,漆身為癩。
待傷疤平復,乃復進絳都,以癩子形象行乞於市中,以觀故人能否辨識己容。
妻往市中尋找其夫,忽聞呼乞之聲,乃驚道:此吾夫也!
趨前視之,見是一個癩子,遂自語道:原來不是我夫。然其聲何以如此相像?
舍之而去。未料妻子自言自語被豫讓聽到,卻猶如五雷轟頂,暗道:我外貌雖變,聲音尚在。趙毋恤部下大都曾與我接言,倘若辨出,其事又不成矣。
想到此處,將心一橫,遂又吞炭,變為啞喉。
再乞於市中,妻雖見其形,復聞其聲,而不能辨,亦不復訝。
有同為智伯舊部友人,素知豫讓之志,見此乞者行動有異,疑為豫讓,乃於身後猛呼其名,其人果然回顧,認出便是豫讓。
友人遂將豫讓邀至家中,置酒相待,於席間勸道:子報仇之志決矣,然未得其術。以子之才,何必自苦如此!
豫讓:我受智氏厚恩,必當以死相報。兄若有計,便請明言。
友人:兄若矢志報仇,可效要離詐投慶忌,往投趙氏,必得趙毋恤重用;彼時乘隙行事,唾手可得也。何苦毀形滅性,以求濟其事乎?
豫讓聞而變色:要離何人,將其比我!其為求揚名,殺妻滅子,焚屍於市;又自斷左臂,揚言於外,求得慶忌信任。既獲慶忌信任,而復親手殺之,此忘恩負義之行,與禽獸何異!若依子之言,我既為趙氏之臣,而復行刺,雖報故主,對新主則是貳心。今吾漆身吞炭,為智伯報仇,正欲使天下人臣懷貳心者,聞吾遺風而知愧耳。請與子訣,勿復相見!
遂離絳都,直奔晉陽城來,更無人能識之者。
趙毋恤住在晉陽,有日出城往觀智伯所開新渠,因謂已成之業,不可使廢,乃建橋渠上,以便來往。因此渠曾用於水淹晉陽,故名曰赤橋,以厭前番水患。
不過旬日,人報赤橋建成,請家主前往試車。
趙毋恤聞而甚喜,遂駕車出觀,欲試馬過橋。
豫讓常在趙襄子府前行乞,預知毋恤將欲觀橋,遂復懷利刃,詐為殭屍,伏於橋樑之下待之。趙毋恤正待驅車上橋,駕轅之馬忽悲嘶卻步,御者連鞭,亦不肯進。
張孟談道:臣聞良驥不陷其主,今此馬不渡赤橋,必有緣故,可使人下橋察之。
趙毋恤深以為然,由是停車,命左右下橋搜簡。
左右回報:橋下並無奸細,只有一死人僵臥。
張孟談:新築橋樑,濕氣極重,焉有人睡於此處尋死?此必豫讓所扮!
便命扛抬曳出,又於懷中搜出匕首。視其形容雖改,細辨尤知便是豫讓。
趙毋恤怒道:前已赦子,今又來謀刺,皇天豈能佑汝?
豫讓聞言,向天而號,淚如雨下。
趙襄子問道:子畏死乎?此時悔之晚矣!
豫讓泣道:某若畏死,何必如此苦心孤詣,漆身吞炭,行此千難萬險,百死而無一生之事?臣所哭者,只恨某死之後,智伯許多舊部同僚,再無別人肯替家主報仇耳。
趙毋恤:子先事范氏,後歸智家。故主范氏為智伯所滅,子忍恥偷生,反事智伯,不為范氏報仇;今智伯雖死於我手,亦其先行挑釁,自尋死路。子獨報之甚切,何也?
豫讓:君待臣如手足,臣待君如腹心;君待臣如犬馬,臣待君如路人。范氏以眾人相待,吾亦以眾人報之;智伯解衣推食,以國士相待,則當以國士報之。豈可一例而觀耶?
趙襄子:既是如此,孤若再釋子,早晚必遭子所害。子若心如鐵石,不肯轉念,孤為自保,亦不能復赦子矣!
遂解佩劍遞之,責令自裁。豫讓接劍。復釋於地,拜了四拜,昂然作答。
豫讓:明公前番赦宥,於臣已足,一之為甚,豈可再乎?今臣不望再活,然兩次行刺不成,憤無所泄,恐死後必化厲鬼,擾君清夢,是以為憂。
趙襄子聞聽此言,深自為信,於是問道:如此奈何?
豫讓再拜求肯:請君脫衣,與臣以劍擊之,全我報仇之志,則臣死瞑目,轉世投生,不復再無牽掛,於明主亦無所糾纏矣!
左右聞之,皆都大怒:你這廝,全無一點羞恥,不念我主大恩,提此無禮要求!家主命你自裁,猶不愧為堂堂男子,烈烈丈夫。如再牽扯,便將你亂刃分屍,斬成肉醬!
豫讓絲毫無懼,抬眼望定毋恤,一瞬不瞬。
趙襄子憐其苦心孤詣之志,止住眾人,默默脫下錦袍,擲於地上,背過身去。
豫讓掣劍在手,怒目凝視錦袍,如對仇人之狀,三踴三躍,連砍三劍,錚錚有聲,袍上血光迸現。張孟談及眾人觀之,無不大駭動容。
豫讓仰天呼道:吾今可以報智伯於地下矣!
向天呼罷,又向趙襄子拜上四拜,伏劍自刎而死。
趙毋恤回過身來,心甚悲憫,嘆道:真忠臣義士也。非要離之輩強望其項背者!
即命收殮其屍,葬於橋頭不遠之處。自此而後,世人便呼此橋為豫讓橋,憐其一片報主忠心。軍士上前提起錦袍,呈與毋恤視之,見其劍刃所砍之處,皆有鮮血污跡。
趙毋恤:此乃豫讓一點精誠,感動天地鬼神之故也。
由此心中驚駭,回到晉陽,自是染病,期年之後方才漸漸痊癒。
趙襄子生有五子,皆都不立。因長兄伯魯為己而廢,欲以兄子趙周為嗣。趙周先死,乃立周子趙浣為世子。
襄子在位三十三年,謂世子趙浣:三卿滅智,百姓悅服。宜乘此時,約韓、魏三分晉國,各立廟社,傳之子孫。若遲疑數載,晉出英主,攬權勤政,收拾民心,則趙氏之祀不保!
言訖而瞑,傳位趙浣,是為趙獻子。
畫外音:趙國有太子井,青石鋪就井台,條石砌成井幫,井深五丈有餘。據說乃是趙襄子所掘,位於今之河北邢台縣太子井村。《邢台縣誌》記載:趙襄子為太子時,遊獵於此,人困馬乏,天氣乾旱,無處覓水。趙襄對天長嘆,見雲起西北,雷鳴東南,暴雨傾盆而下。人馬得以飽飲,齊頌太子有靈。趙襄子便向河灘射了一箭,對眾人說道:若天佑趙氏,則我箭落之處,掘井得水。民眾便在箭落之處挖井,歷時數年掘成,淋漓日夜,獲水數十擔。
周貞定王十二年,公元前458年。衛執政卿端木賜死,年六十歲。同年,齊平公姜驁薨逝,在位二十五年;子姜繼嗣位,是為齊宣公。其後不久,田常死,子田盤代立,繼續擔任齊國相,是為田襄子。田盤命兄弟宗族全部擔任齊國各重要城邑大夫,並與韓、趙、魏三晉上卿互通使節,使田氏勢力幾乎擁有整個齊國。(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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