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近東,又活了。
因為夜色中的虛無,不僅僅消解了生的意義,也模糊了死的邊界。
虛無,是無意義的集合。
哪怕是夜色中人,他們的一切行為,也站在了『虛無』的對立面,建立在『存在』的概念之上。
所以他們自稱中人,是月與影中間的人。
也所以於夜色中,有無的權重大過生死的意義。
......
生與死,也是存在的雙重佐證。
夏近東再次睜開眼睛,他離開了虛相心鄉,進入了夜色中第二個層次——存在之徑所在的婆娑地。
這裏依然由近乎零熵的灰質包裹,只是於無盡的灰質當中,出現一些散亂的痕跡。
與閻浮路指向外界,在尋找某種向上,朝向不同的天空,面對的是未來。
存在之徑則有些不同,它是更像是一份映照,是夜色中人於夜色的內外活動,對無盡灰質上所鐫刻着的微小痕跡。
它面向的過去,朝向的是夜色中人自身。
於夜色中,這份痕跡,也是夜色中人自身。
夏近東已經無法恢復人身,無論是偏客觀的現實層面,還是偏意識的虛相層面。
剛才他的行為,雖然斬斷了源頭物對他暫時的干涉,卻也無異於是一種精神上閹割。
在他徹底抹平現在身體,與意識不洽之處時,也不可避免的抹除了自身的某種可能性。
但這份存在於過去的可能性,依舊形成一片散亂的存在之徑,它們像是水面的波紋,又像是無端的線頭,在他的視線余光中躁動着。
不過存在之徑總會消弭,它所攜帶的熵值,也終究會流淌進入在這近乎零熵的海洋。
灰質不會主動吞食微小的存在之徑,零熵意味着它們沒有行動的能力,這只是夜色中從高熵到低熵的一種必然,只是高熵自然的潮落。
從更大層面上,存在終會被虛無覆蓋,無論它過去構成的路徑有多麼龐大,無論它鐫刻的載體是多麼的堅硬。
這也是所有夜色中人的集體困境,他們消亡的時間,已經被提上了時月。
存在之徑,只存在於餘光之中,夏近東眼前的路,依然是一片沒有顏色的灰質。
存在之徑,記錄的不是他要走去的地方,而是他從什麼地方而來。
自然,他能看到的存在之徑,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閻浮路的命線,雖然也存在於余光中,但它有時有向前的指向性,不會跟着主體的轉動而變化。
存在之徑,則只會隨着主體的視線變化,夏近東掉頭也不會看到更多的存在之徑。
另外,灰質不是真實的空間,這裏也沒有真正的上下左右,轉向本身在這裏就毫無意義。
夏近東所看到的事物,不過是他自我認知對於虛無的補正,連灰質也是補正的一部分,虛無本身毫無意義。
灰質沒有意義,但夜色中人共識中存在的灰質空間,有其意義以及結構。
按中人對夜色層次劃分。
第一層夜色,是自我的虛相,由個體或群體共同塑造。
第二層夜色,是存在之徑的婆娑地,這裏映照着所有夜色中人的存在痕跡。
與第一層不同,這裏不再有殘夢浮動,除了侵入的人,以及少數的源頭物,這裏空無一物。
也不會有任何感知圖景的變化。
這裏是一片死氣沉沉的偽空間。
夏近東脫離了夜色第一層的束縛,來到這個更加虛妄的夜色第二層。
隨着離現實的遙遠,這裏意識對這裏的干涉,也在降低。
同樣因為這裏沒有空間位置上的關係,唯一的高權重因素,就是『有無』的關係。
夏近東知道施娟兒在等着他,施娟兒也知道夏近東會來找她。
那麼兩者的認知領域,就有部分的重合,所以在這片婆娑地,他們出現在這片婆娑地時,也會自然而然的出現在彼此的眼前。
因為夏近東知道這裏有施娟兒,反過來也還是一樣。
他們的互相知道,就已經足以,讓婆娑地成為連接他們的一個線。
夏近東睜開了眼睛,就看到了不遠處的施娟兒。
他想要說話,卻無法發出聲音,只會揮了揮他的獨臂。
好在,施娟兒也同步看到了他。
......
于娟兒的視野中,夏近東的身上有一股很濃的血腥味,渾身的衣服早已經破破爛爛,卻沒有裸露幾分皮膚。
他的身上被一些不明的血斑,碎塊覆蓋着,而從下半張臉到斷裂的肩胛骨處,再到他的右臂,都是被黢黑虬扎的藤蔓覆蓋着。
坦白說,這等模樣要是放到五名城,怕是立馬被哪個坊里的坐堂抓起來,先到明鏡之下照上那麼一照。
配上他比娟兒還要高一個頭多的魁梧身高,腰身更是誇張,至少可以塞七個老方。
最後是看起來就不好惹的巨大月刃,眼下的他無論是外表還是本質,都難以將他放到人類的範疇里。
更像是一頭可怕的月影凶獸。
這一點上,武村的勤長老也與他相似,只是兩者的非人異化,一者像蟲,一者像某種兵器。
從外形上的可接受程度上,還是夏近東的形象更加符合人類的審美一些。
雖然渾身的血污,以及巨大月刃帶來的壓迫感,給他添上一種可怖的氣息。
但這種氣息,同樣也結合着神秘,與一種危險的邪魅氣質。
夏近東稍微靠近了一點,巨大的月刃在他們腳下的灰質中劃着。
初始他在灰質上,還留不下任何的痕跡,幾次嘗試後他方能在灰質上留下易逝,且不清晰的文字。
像是用魚竿在水面上寫字的感覺,又要更難一點,消散的速度也會更快。
「接下來要怎麼做?」夏近東在施娟兒面前,寫下這樣的一行字。
「嗯?」娟兒從勤長老與『AKA 夜色獵手』的外形比較中清醒了過來。
「哦,再等等不着急。」
夏近東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嗯~我的意思是,那株大的蔓情花遇到了危機。
而這是月刃源頭物,可能會浮出夜色的時候,而我們要趁機在虛無中,摸到它的根系。
做最後的那隻黃雀。」
夏近東聽到蔓情花遭遇到危機,已經有點着急。
他匆忙比劃道:「你怎麼透過夜幕,知道這些的?」
好像圓不過去了,不過他知道關係應該不大。畢竟,現在的夏近東真守口如瓶。
施娟兒略顯無奈地將一面圓圓的小鏡子,放在他的面前。
這是她壓箱底寶貝,連修銘都不知道的五名城特產。而不知道的原因是...
同時說道:「這叫小明鏡,可以鑒人心,也可以透夜幕。我把你當自己人才告訴你的,記得千萬別亂說。」
小小的鏡面上,浮動着一株已經閉合的大蔓情花,它並不清晰。
不過還是能看到它的模樣,還是完好無損的狀態。
夏近東鬆了一口氣,看來夏揚已經啟動了大蔓情花的夜色狀態。
以大蔓情花的花壁厚度,至少也能為他們贏得了不少的時間。
他又回憶起了,『AKA 夜色獵手』其實他未曾說出口,只是心裏想一想,之前還納悶過她怎麼知道。
現在,看起來也是這面鏡子的作用,風星人東西這麼般奇異嗎?
不過這畫面太小,根本看不清蔓情花上的月刃異獸,也看不到一個荊棘衛。
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其實他也無法看清。
施娟兒看出來他的擔心,安慰地說道:「放心吧,我還有同伴在那裏,他們也會幫忙的。」
夏近東瞥了一眼施娟兒。
夜色的灰質,也像是一片濾網。
走到這裏的人,身上氣息的偽裝多少都會被撕開一些。
而夏近東雖然沒有與施娟兒交過手,但眼前的她,像是一片能量的海洋。
給他一種不可力敵的感覺,他知道這份感覺,大概率是真實的。
聽施娟兒這樣說,他徹底放下心來。
如此強大的風星人,她的同伴就算稍差一點,也應該是一批強大的人吧。
聽說他們是避難來的,不過風星人已經這樣強大了嗎?連這樣的強者都需要遠遁?
上一次見,感覺一般啊。
難道,之前都是風星人對夜色的示弱?這一切其實是一個陷阱?
不行,我要快點通知夏所大人!肯定是這樣的,他們籌劃可能有很大的漏洞!
同時夏近東慶幸地想道,這一次的蔓情家系,的確很幸運。
能在月刃來襲之際,遇到這樣一批避難的風星人,至少多了一股強大的助力。
......
而這邊的『強大的風星人』修銘,他現在有點慌啊。
事情還要從花苞閉合時說起。
外界的天翻地覆的變化,修銘當然不可能感覺不到。
他不僅親眼見證了夏公子這個大動作,一定程度上他也參與了進去。
那時的夏公子,像一個來自天空的種子,對着大地逆向生長。
或者說,重新獲得這具更宏大『身體』的控制權。
這具身體太大了,即使地下的蔓情根莖,早就預留好了根莖的通道。
以夏公子駁接其他從株的時間,依然讓地面上從株,因肆虐的月刃異獸而造成的大量損失。
修銘也看出來了。
這是一個必須的過程,哪怕是沒有外來的月刃異獸,主株的閉合也會牽動諸多從株的根莖,扯斷彼此聯通的生命線,壓縮它們的生存空間。
只是一般這個過程會被拉長,以讓從株的死亡數量減到最少。
眼下的夏公子,肯定是無暇估計從株的生死。
一般來說,大蔓情花的綻放時間,與月相輪轉是錨定的。
只有月華滿溢風星,它才會開花。
而夜色覆蓋時,它又會緩慢地閉合花苞,形成一個屬於蔓情花系的小世界。
這一次因為大量月刃異獸的來襲,讓其不得不提前閉合。
這在時間上出現了些許偏差,眼下月華還未徹底褪去,它便要退回花苞的形態。
這很可能會打亂它原生的節律,讓自身的潮汐錨定,堅持不到下次月華的到來。
不過,這終究是很久以後的事情,眼下夏公子有更棘手的問題要解決。
在修銘看來,蔓情家系的人其實也不是... 人。
與他自己有那麼一點點地相似。
一則,他們單親花生的傳承方式,就已經決定了他們不是一個傳統人類社會。
二則,主株與從株強錨定關係,還有雙生花的模式,都意味着他們雖然是不同的個體,但是他們不能分開了看待。
荊棘衛,夏家公子,還有那個奇怪的公子伴讀,他們都對應着蔓情花本身的一些功能,這也是說他們與大蔓情花緊密相連。
他們有着各自的位置,且似乎不可變動。更深層次上,大蔓情花是他們的根系,這與五名城的閻浮路不同,前者事關生命,後者關乎能力。
能夠在多個個體間,做到這般的強錨定的事物,一般也只有生存的問題。
而他們現在就遭遇了生存的問題,所以他們顯得無比團結。荊棘衛,是一群值得尊敬的勇士。
更重要的是,雖然大蔓情花的世界不算小,但是從屬於它的意識卻是一個小團體。
這與修銘他自己的仙人模版,還是有些許雷同的~
他只要經歷幾次不經意的人格分裂,就可以與大蔓情花做起難兄難弟啦~
也許夏公子,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覺得彼此投緣吧。
不過修銘可一點都不想多幾個兄弟,這裏的世界都比較苦寒,小世界孕養世界之靈總是比較吃力的事情。
像大蔓情花這樣分散資源,把大多的靈性給了荊棘衛,而把主意識養成紈絝單純的夏公子,在修銘看來,實在是太危險了。
雖然想着夏公子的壞話,但看到夏公子的確遇到麻煩,他也還是不忍心旁觀,願意去出手相助。
縱然出的不是他的『手』。
......
夏公子也不蠢,他只是沒修銘的小心思多。
蔓情花苞,是荊棘衛與他的世界,守護這個小世界,也是在守護他們自己。
眼下的問題是,幾百的荊棘衛已經『全軍覆滅』。
這個世界,已經暫時失去了它的守衛力量。
被蔓情花改變姿態時掀起的風暴,驅散的月刃異獸依舊在旁虎視眈眈。
大蔓情花不僅暫時沒了守衛的力量,其本身的花壁也只能有限的保護裏面的從株與主意識。
修銘他們走過的黑水潭,還有每一株雙面開花的從株,都可能成為月刃異獸進攻的通道。
這些漏洞是大蔓情花呼吸的氣孔,而且平時有荊棘衛守衛,就沒有這些問題。
現在的夏公子,雖然坐鎮在大蔓情花最中樞處,卻感覺不到一絲的安全感。
隨時可能有一群月刃異獸衝殺進來,品嘗它這朵最美味的大花。
以往短暫的虛月之際,這次顯得無比的漫長。
無論是數量多到驚人的月刃異獸,還是驟然變長的虛月時間,都在告訴夏公子,他不想知道的一個現實。
這次,大概是有源頭物,盯上了它這朵大花。
第一百一十九章 存在之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