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調息,來到了第一位法壇之內的丘知鴻,只覺得心神開闊。
一路挑戰而來,丘知鴻所見的各處法壇儘是空空如也的正方形院落,模樣中規中矩,場地開闊適合動手切磋。
而這第一位的法壇之內,卻有假山佇立、流水環繞、花叢點綴,仿佛是個花園模樣。
甚至抬頭看時,還能見到一輪圓月掛在天上,月色朦朧之下,晚風也是一片柔順——這不像是個鬥法的場地,卻好像是一方洞天!
就在丘知鴻細細打量周圍的時候,一個清冷的聲音自假山之後傳來。
「又有新人來了?看次序,應是從薴薴那邊來的吧?」
話音未落,一道身形從那假山之後轉出,持劍立在了丘知鴻面前十步之外。
來人身材頎長,卻頗有矯健之意;舉手投足之間,滿是雷厲風行的做派。
細看時,丘知鴻只見她身上披一件純白大氅,內襯一套米白色練功服,乾淨利落、別無其他裝飾。
烏黑的長髮高高盤在頭頂,用根烏木的簪子別住;黑髮之下,便是一張靜如平湖的面孔,乍看時卻比那身上的大氅還要白上幾分。
於這白面襯托之下,她那一雙漆黑的眼眸雖然似乎並無焦距,但卻依舊絲毫不顯呆板,反而叫人一眼看去便覺靈氣十足。
在她左手之中,正握着一把其貌不揚的寶劍,劍鞘為烏木所刻,劍柄纏繞着些皂色硝制後的皮革,沒有佩戴劍穗,整體並無過多修飾。
丘知鴻眼尖,仔細看時,在末端看見了個「泠」字。
「你便是虞采泠?」面前之人和那渡河之時一葦而渡的身形漸漸重合,丘知鴻抱劍拱了拱手,「在下寒鴉嶺上烈英觀,丘知鴻。」
面上半點表情也沒有,但對方舉手投足之間該有的禮數卻一點也不少,她微微扯動了下嘴角,露出個微笑模樣,也向丘知鴻拱手:「正是截濘宗劍修虞采泠,道友請了。」
「那個綠色衣服、用個細劍的劍修說第一位的是她師姐——便是你了?」
「你所遇果然是薴薴。」聽聞了丘知鴻的疑問,虞采泠輕輕點頭,「她的確是我劍宗師妹,只是她平日裏驕縱慣了,脾氣稍有些刁蠻。如今看來恐怕連個名字都未通報,事後我自會同師父講述一二。」
如此反應,倒讓丘知鴻有點愣神。
那薴薴驕傲得不得了,從見面之時,就是一副「師姐老大、我是第二」的模樣,而且舉手投足之間,儼然將劍修當做了修行路上唯一正道,已是驕縱刁蠻至極。
本以為這虞采泠就算不是個同樣傲慢人物,也至少應有幾分清冷淡漠做派,卻不想她心思靈敏,只聽了丘知鴻一句描述,便已經大致知曉了前番戰鬥的走向,而且一張口便是「同師父講述」,簡直是一點毛病也挑不出來,全然不似之前森廣羅所說的那般傲慢模樣!
「薴薴人心地不壞,只是在修行路上多有急躁。」虞采泠繼續道,「問劍易、問心難,她總想着同我比較、以證劍道,故而難免有時候失了方寸——若有得罪道友之處,我這師姐便在此代她道一聲抱歉了。」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剛剛的戰鬥之中,丘知鴻已經把薴薴幾乎電了個外焦里嫩,現在虞采泠又這般說辭,要是他再繼續糾纏,反而落了下乘、顯得斤斤計較,於是他乾脆擺了擺手。
「道友說得哪裏話,切磋問道而已,堅持自己的劍道,談什麼對錯!」
「那便好。」
虞采泠聞言,面上再度露出了個笑容,她微微抬頭,隔着法壇內一條小河,微微揚起了面孔,看向了丘知鴻。
「既然薴薴之事已畢,道友——請出招吧!」
話音未落,丘知鴻雙肩猛然一沉,平地生了幾分如芒在背的滋味。
再看向虞采泠的面孔之時,卻只覺對方雙目如電,閃爍着攝人心魄的目光。
真箇是眼露劍光、直指人心!
如此情況之下,丘知鴻也不再多做矜持,乾脆拔劍而出,縱身一躍過了庭中流水,直往虞采泠面上刺來。
虞采泠也不拔劍,只將手中劍連劍鞘一起拿在手裏,輕輕一掃,就隔開了丘知鴻的劍招,任他將手中利刃舞得寒光陣陣,卻也突破不得分毫。
「道友還是拿出些真手段吧。」從容格擋之間,她甚至有空好整以暇地同丘知鴻對話,「只是如此手段,可過不了我家小師妹——雖然一招一式都還算紮實,但卻不是真本事的模樣。」
之前都是丘知鴻銳評別人,卻沒想到此番竟被人銳評了。
不過丘知鴻倒也不惱,他的劍術也就那麼回事,和虞采泠如此交手,不過是熱熱身子而已。
如今既然已活動了筋骨,那便拿出些真實手段也好!
於是,他當即掐了個離火訣,左手食指在劍刃上一抹,便將離火附在了劍上。
不僅如此,在揮劍之時,這劍刃軌跡所至之處,離火竟燃於憑虛之上,經久不息,成了個龍蛇模樣,隨着丘知鴻的劍勢,纏繞向了虞采泠。
離火化形,龍蛇起陸!
眼見着劍光和火光攪做一團,向自己面前洶洶而來,虞采泠卻不慌不忙,甚至面上露出了些喜悅。
嗆啷一聲拔劍出鞘,她雙手一分,白鶴亮翅,劍對利刃、鞘攬離火,你既兩路來,我自兩廂迎!
劍刃相交,丘知鴻當即仗膂力施壓,同時手中離火訣掐緊——論劍術,我自不如你,那便糾纏着你手中劍,靠着離火先一步燒了你的烏木劍鞘再說!
然而,讓他萬萬沒料到的是,離火龍蛇纏住了烏木劍鞘之後,還未及灼燒,便被那劍鞘之上所附劍意所破,竟落了個寸斷的結果,若非丘知鴻手中法訣掐的緊,恐怕這離火將當場熄滅!
「我手中寶劍非是凡鐵,也不仗劍欺你手中兵刃。」丘知鴻面色微動之時,虞采泠也手中發力,身形微微一退,「但你術法不俗,我那烏木劍鞘若是不祭些手段,恐怕多有損傷——卻是抱歉了!」
「哈哈哈,好說,好說!」丘知鴻晃晃腦袋,面露快意之色,「劍修手中劍,便是大道途中伴侶,算不得仗寶器欺人——倒是道友好修為,連那劍鞘之上所附劍意都如此銳利,竟祭煉出了烏木生火、以火煉金的意味,不愧是截濘宗內劍修種子!」
說着,他將手一甩,將那長劍脫手甩出,而後雙手同時掐起了法訣。
只見那坎水滾滾,成潛蛟模樣;離火熊熊,作巨蟒姿態,丘知鴻雙手調和,那蛟與蟒便以首銜尾,於丘知鴻頭頂相互盤旋,竟成了個捉坎填離的姿態,於這小小一方庭院之內,化為了一個太極模樣!
立在五步之外,虞采泠看着空中盤旋的水火陰陽魚,漆黑色的眼眸之中,終於泛出了幾絲光彩,她忍不住面露笑意,道了一聲:「好手段!」
丘知鴻恍若未聞,直待那兩儀初定,才終於一展手臂,輕巧地接過了自半空之中落下的利劍,隨即擺了個青松迎客的劍勢,向着虞采泠微微一笑。
「潛龍榜上,我有幸見得了陣修手段,偶有所得,尋常術法想是於道友無用,那便存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將這陣修手段借來一用——小心了,這捉坎填離的陣勢,講求的是陰陽相濟,如此一來,我手中寶劍雖是凡品,卻也攜水火二氣,與寶器無分!」
「那更是正好!」
虞采泠聞言,面上終於露出了笑意,這一笑之間,卻似春回大地、冰消雪融,本就靈動的雙眸已經滿是躍躍欲試之色。
不含絲毫遲疑,她當即邁步進了這水火之中,第一次向着丘知鴻主動出手。
只一劍,就引得丘知鴻面露駭然——不再被動格擋的虞采泠劍招早就有了些返璞歸真、爐火純青的意味,看似隨手一招,卻似羚羊掛角。丘知鴻出劍格擋之時,卻被輕易順勢抹過,若非水蛟火蛇相助,偏轉了劍刃,恐怕這一劍下來,他就要當場受傷掛彩!
原來,這便是劍修手段麼?
和這虞采泠相比,就算那薴薴能使萬劍訣,於這劍道理解之中,也和個無知嬰兒別無差距!
微微驚愕之餘,一股沛然戰意亦從丘知鴻胸口油然而生。
這才是真正的修行之輩啊!
和這等人物交流鬥法,才能切磋長益、以全不足——若劍修真箇都似那霜辛劍宗一般投機取巧、目中無人,那才是道門悲哀!
心有所感,丘知鴻手上動作卻絲毫沒有停滯。
雖然他過去隨師父所學的劍術不過是基礎手段,按照丘玖的話說「只合強身健體而已」,但如今身在自己佈置的捉坎填離法陣之中,丘知鴻舉手投足之間,卻能引動水火二氣相助,就算是個質樸劍術,也多了幾分森然氣象!
招招使來,竟真和那虞采泠鬥了個旗鼓相當,不分上下。
直至丘知鴻三十二招護身劍法使盡,虞采泠絲毫占不到便宜。
不過,當丘知鴻再將那劍招從頭使來的時候,虞采泠卻忽然身形一退,出了陣法。
「道友這術法非凡,入了陣也可稱大觀,但若只有這些手段,那恐怕便要到此為止了。」
說着,她終於將長劍並劍鞘一起向天空揚起,手中掐起了御劍訣。
白森森的寶劍和黑漆漆的劍鞘也在空中盤旋成個兩儀的姿態,徑直入了丘知鴻所布水火法陣之中,循着御劍訣指引,分別迎向了那水火二氣。
所謂金生麗水、木生烈火,丘知鴻雖然第一時間收了手中寶劍,掐起了水火法訣,但還是被劍斬蛟、鞘納蛇,將個臨時陣法破了個乾淨。
陣法本照丹田布,破陣丹田亦有知。
丘知鴻散了法訣時,只覺氣海一漲,連帶着眼前也開始閃爍起了群星之光,幾乎要頭重腳輕、站立不住。
好在他勉強咬住了舌尖,這才讓自己不至於當場亂了氣血!
「好手段,果真好手段!」咽下了喉嚨中的甜腥,丘知鴻再次大笑出聲,「原來道友不僅劍道精通,對陣法術修也頗有了解!」
「不算了解。」虞采泠將身形升到了半空之中,「只是劍道即破道,故而對破陣破法之道略有心得而已——反而是你,居然能在這潛龍榜鬥法內學別人手段,拿來即用,須知破道容易成道難,你的天資着實驚人。」
「謬讚了!」丘知鴻拱了拱手,「既然他山之石無用,那便試試我寒鴉嶺上之玉吧!」
說着,他從腰間摸出了黃紙,再次咬破手指,當場書了三道雷陣符籙,喝一聲「疾」,便向着虞采泠頭頂劈來!
見了這符籙的手段,饒是見多識廣如虞采泠,一時之間也有些意外——怎麼還藏着手符修手段?
可是頭上陽雷卻不給她疑惑的機會,法令既成,自有清炁引動,眼見着雷霆自頭頂劈來,虞采泠只得舉劍鞘勉強格擋。
只聽一聲轟隆響,烏木上便多了道雷擊紋。
還不等她仔細瞧瞧,第二道雷霆就緊隨而至,這道雷卻不是劈她頭頂,而是直指她腳下所踏劍氣,雷霆所至,將她硬是劈下了地來。
然後就是第三道雷,做個閃電模樣,向她心口襲來。虞采泠不及格擋,只得硬生生挨了這一道雷,身形猛然踉蹌,也做個骨酥筋麻!
三道雷訖,以血書符的丘知鴻體內氣血翻湧。
這驚雷三符籙已經是他的壓箱手段了,可虞采泠最終只硬吃了一道,雖然看起來頗為狼狽,釵松發亂,但恐怕並沒有多少損傷。
反而是丘知鴻這邊,已經有了幾分枯竭之感。
虞采泠對此也心知肚明,她搖了搖頭,再看向了丘知鴻的時候,面上已經有了幾分「到此為止」的神色。
「三道雷符果然是大能手段,過去我從未聽說烈英觀,應是孤陋寡聞了。」她先是向着丘知鴻拱了拱手,然後這才二次拔劍,「不過此番鬥法,終究是我勝了。」
「那卻未必。」丘知鴻雖然面色蒼白,但此時臉上卻多出了幾分笑意,「你沒聽過烈英觀的名號,實則是因為我家法門和別處不一樣——別處道門多求長生、惜性命,偏我那師父及諸位師伯師叔卻傳了個犧牲手段。」
虞采泠聞言,面上終於第一次露出了驚愕之色。
「別樣神通,我自是想學而師父不想教,這門法訣卻是我不想學,師父一定要教。」丘知鴻手中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張符籙,「如今,便讓道友見一見烈英觀的真正手段吧!」
下一刻,在虞采泠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丘知鴻將這張符籙貼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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