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籲天錄 第七十六章 我自嘯天.忠義在我

    袁承天一路將這維克多和伊利亞所率軍兵殺出五十里開外,方始停歇,看看東方天空,啟明星亮,隱隱發白,已是凌晨。這才收住陣腳,不讓手下兵丁前進,任由他們狼狽而去。

    一個兵丁不明所以,覺得主帥為何不一鼓作氣,全殲這股精銳的哥薩克騎兵,讓他們干羅斯以後不敢覬覦這清國邊塞重鎮——寧古塔。袁承天笑道:「你們難道不知道窮寇勿追的兵家常識。」這兵丁聽後想想果不其然,便心悅誠服。其實袁承天不是不想一舉全殲,皆因他知道這哥薩克騎兵是為斡羅斯國中精銳主力,今時之所以落敗,皆因這維克多指揮不當所至,非是戰力不夠,如果一味強追,那麼他們便會以死相爭,那樣一來兵丁死傷必多,實在不值,所以便命令收軍回城。

    將軍府多隆將軍看到袁承天便坐下帥座,執住袁承天雙手笑道:「袁統領果然不負重望,將他們哥薩克騎兵擊得潰不成軍,這是從來未有之事,今日必要為袁統領上書於皇上於以旌表,擢升官職!」旁邊的鄂爾泰聽得心中不快,心想:今日被他搶去頭功,顯露崢嶸,真是可惡之極也!可是縱使自己惱怒也是無法,誰教他確確實實打敗維克多他們,自己卻無功而返,只有自生自氣而已。

    席後袁承天回到住所,只見丘方絕正在屋中等他。袁承天道:「丘幫主有事麼?」丘方絕道:「聽聞袁兄弟率兵士大敗那維克多,直殺得他們丟盔卸甲,真是讓人大呼痛快!從來都是他們侵犯我們領土,今日也讓他們嘗嘗失敗的痛苦。」袁承天道:「是天威所在,皇帝英明。是天命所感化,非是在下之能!」丘方絕不以為是道:「袁兄弟你從來都不居功自傲,固然是好,可是太過謙讓,別人便以為你為人懦弱,偏輕看於你,這未必就是好事,以後還是不要太過隱藏自己的鋒芒,是真龍也該有龍嘯九天一時,否則別人怎麼會敬畏於你。」袁承天笑道:「可是我從來不喜歡顯示,只喜歡與世無爭,不到萬不得已便不殺人。」丘方絕道:「明哲保身,和光同塵固是好事,可是天下的事情物極必反,袁兄弟你好自為之!」袁承天道:「丘幫主,你好像有事,何妨說出來。」

    丘方絕道:「不知為何,我近來心神不寧,眼晴總是跳轉不停,似乎有什麼不祥的事情將要發生?」袁承天道:「是不是幫主新近少有睡眠,所以便有此心神不寧之狀,莫如讓在下開一方子,去藥鋪中拿來煎煮服下,大抵可以消除。」丘方絕見他至誠不便拂其意,便默肯。袁承天拿來紙筆蘸了墨水,唰唰唰寫下一個中藥方劑:香附、鬱金香和佛手柑各三錢半分;五味子、何首烏、柏仁各五錢二分;佐以地黃、牡丹和阿膠更可見效。袁承天讓採薇姑娘去城中和記藥鋪拿藥。他又從背囊中取下六枚銀針,對丘方絕道:「幫主,我為你紮下銀針,以安心神,再佐以湯藥便可事半功倍!」丘方絕頜首為是。

    袁承天輕輕將銀針分別扎入其百會、四神聰、安眠、內關、神門和毗俞六個大穴,這六穴主旨安息定神,令神思不外遊走,收入膻中正穴,方是入了正道。丘方絕此時如初入鴻蒙,神思渺渺,於蒼茫萬念之中,一無是處,又如道家之功法嗒然若喪。耳畔仿佛與聆那南華真人說生死,又如那九十九天之上無為之處,靈台開悟,正是生死大道!

    又過半個時辰。採薇姑娘將湯藥煎好端來。袁承天收下銀針,見丘幫主氣色好轉,不見先前之印堂發暗。他轉身欲走,丘方絕叫住他,從懷中取出一塊晶瑩剔透,光芒四射的玉石交給袁承天,語重心腸道:「袁兄弟,這是我復明社幫主信物,見此玉牌幫中上下皆要臣服,象徵一幫之主。你若迴轉中土,務必整頓我復明社幫務!他們一幫人皆是桀驁不馴之徒,從前一向殺人越貨慣了,個個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一般人很難控制於他們,我看只有袁兄弟你可以把控全局,將來我復明社的興亡全靠你了。」袁承天道:「我何德何能,堪居此位。他們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只怕不聽我的調遣!」丘方絕道:「也不是沒有辦法,武功上壓服他們也就是了。」袁承天本無意江湖紛爭,奈何身不由己,再要退出已是不能,只有砥礪前行,別無退路,誰教他是袁督師後人,於天下安危,責無旁貸!

    丘方絕見採薇目光流轉,亦有心事,知她還欲與袁大哥同行,只是袁承天人家未必如她所想。這也是人間恨事,有人心心念念,割捨不下;有人絕情絕義,不會所動;有人心苦,心念之人卻執念旁人,這也是無法可想之事。袁承天心中卻念着清心格格,不知為何腦海之中總是揮之不去。丘方絕啟身告辭,採薇也隨之而出。丘方絕道:「我去城西走走,袁兄弟你送採薇回住所吧!」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城外花木蔥蘢,鶯鶯燕燕格磔其中。採薇隨手採擷了芍藥和薔薇悄悄編了花冠,對袁承天道:「袁大哥,將來有一日你回歸中土,是否還會記得在這極北苦寒之地——寧古塔,還有故人所在?」袁承天不知為何見到她所編織的花冠,又無端想起了清心格格——那時候他們同上邙山,一路之上兩旁儘是那艷絕天下的牡丹花!那時節一路前行,心中充滿了喜樂,與心儀的人同行是平生之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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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採薇姑娘見袁大哥心不在焉,似乎未將自己的說話聽進去。她心中便有些不高興,又走一程眼見前面有座不甚宏偉的廟宇,走近前但見門楣之上一塊橫匾寫着三個楷書「月老廟」。二個人不由自主走進,只見屋內卻深,只見正堂神龕之中供奉一位慈眉善目的神仙,不是旁人卻便正是那給天下有情人牽紅線的月老,只見他目光含情,脈脈看着人間,只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是世間多是不堪,有時他也會錯牽紅線,讓那情天怨海又生波瀾!所謂: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又是:我問道長此生苦?道長一指笑青天。請問此生誰不苦,此生偏來這世間!此去情天無多路,偏教人生念故人!故人已成陌路人,相見成恨淚成灰!

    採薇姑娘敬上三根香,然後下跪在蒲團之上,心中默默祝禱袁大哥今生與他所愛之人喜結連理,鴻鸞天喜;可是她那知袁大哥所喜歡的清心格格卻已下嫁於那海查布,是為憾事。可是那清心格格卻還是心念於袁大哥,臂上守宮砂亦在,是為冰清玉潔,仿佛那姑射仙人,不與凡俗同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女子。袁承天忽然低頭見到採薇姑娘腮邊淚水流下——那是所愛之人所流下,因為今生有緣無份只有默默祝願所愛之人一生喜樂,不在憂愁、苦患、驚怖中!袁承天心中一顫,不由悲從中來,心想:是不是自己太冰冷無情,偏偏傷人心!

    他用衣袖擦去採薇姑娘的淚水,溫言道:「採薇姑娘世間好人盡有,也許我不是!」採薇姑娘驚訝地看着袁大哥堅毅的表面,見他大大眼眸之中總是悲天憫人,傷心天下事,都覺別人在苦難中、流離中、旁徨中;唯獨感覺不到他才是那個可憐的人!仿佛自己的苦難不重要,生死也無它,別人的生命尤其意氣相投的兄弟!袁承天好一會兒,才說道:「採薇姑娘你如果覺得苦,何不哭出來,也許那樣會好些!不要悶在心中,那樣反而會悶出病來,反而對自己身體不好,——甚而經脈氣息亂走亂撞,以至走火入魔,反而得不償失!」

    採薇姑娘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啜泣起來,在袁承天的肩臂之上,哭得讓人心痛不已。過了少刻,袁承天這才輕聲道:「採薇,你不要哭了!你哭得我也傷心起來,心中酸楚難受!」採薇淚眼看着這位俊逸的袁大哥,心想:我為什麼不可以在袁大哥心中有一份地位,偏偏清心格格在他心中有至關重要的地位?難道我不如她?抑或是人家貴為王府格格,身份尊崇;自己只不過是出身微賤的窮丫頭,義父也只不過是位草莽漢子,身份寒微,怎麼和人家比?但是轉念一想:不對,我雖和袁大哥相識不太久,他誠然不是個市俗的人!他從來肝膽崑崙,義氣分先;情甘為別人排難解紛,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不是個貪圖功名虛榮的人!也許上天情緣已定,我們誰也沒有辦法更改!誠然月老牽成紅線,此生已定,誰也不可以拆開,不管對與錯,皆是前生所定!

    袁承天知這採薇姑娘對自己說不帶她迴轉中土,心中一定耿耿於懷,——可是不是他不願意,而是不能;他知道她心儀於自己,可是他心中只有一個清心格格,似乎再也容不下別人了!他又何苦傷了這個天真女孩子的心,不如讓她在這寧古塔大城之中遇見相知相愛的人,過完一生!自己實在不值得她去託付終生,只因他命犯天煞孤星,於人皆不利,周遭至親之人皆遭不測之禍,他不可以害了採薇姑娘!所以讓她遠離自己,趨吉避凶,才是明智之選!也許這命運註定他一生孤獨,飄蓬漫江湖,將來一無所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天光趨暗,已是向晚時分。採薇姑娘這才驚覺自己伏在袁大哥肩臂睡着了,在這呼息不止的地方,兩顆心的碰撞沒有愛情的火花,只有命運無奈的折磨。袁承天閉目,仿佛神遊物外,收息內藏,功力在體內奇經八脈遊走,戚戚相關。他不願驚醒這採薇姑娘,所以身休不動,心無雜念,仿佛於昊天之上,與聆那南華真人說生死,省悟參透生死一道,不以己喜,不以己悲,與天地同生,與天地同悲,也許正道其茫茫,我輩亦要努力前行,沒有放棄的理由!

    寧古塔大城依舊如往昔,漢人開得藥鋪和雜物店,已經打烊。看着天空中微微星光,光潔的青石板長街橫貫東西長街,人家大屋中傳出孩子們讀《毛詩》的聲音。那是吳振塵教孩子們讀漢人的書,讓他們覺得禮儀廉恥,忠孝仁愛,明白家國的道理,也許更有深一層的原因,不忘亡國之恨,傳承漢人血脈,不忘吾輩皆軒轅後裔!

    兩個人閒閒地走,各懷心事,盡在不言中。採薇姑娘低頭用右手捻動衣角,臉上微紅,想起自己在月老廟中的失態行為,猶自不堪。在一個少年面前表露心聲,這是她以前從未有之事,不知為何今日鬼使神差,讓她情不自禁地向袁大哥表露,只不知袁大哥會不會笑自己這失態的行為。忽然有人叫道:「袁大哥,採薇大姐姐,你們幹嘛去?」袁承天回頭見是吳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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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採薇姑娘道:「你怎麼不讀書,偏偏跑出來,不怕爹爹打你。」吳新奇笑嘻嘻道:「我爹才不呢?我完成了功課,他為什麼要打我?」採薇姑娘道:「還是你會說話。」吳新奇道:「袁大哥,採薇大姐姐我在西門外江中捉了許多魚,它們有鱘鰉魚,青魚、鯉魚、鯿魚和鯽魚,實在多的吃不完,你們拿去煮了吃吧!」袁承天見這吳新奇這樣有心,甚是欣慰。這吳新奇在此城出生,自然於這裏地形了如指掌:在冬天河水便結冰,厚達四、五尺。夜間便有人鑿開一塊冰來,大如木桶,以火棒照之,那麼冰下之魚見有光芒便向着這光明處游來,漁人便用手中鐵叉奮力叉之,往往可得大魚。當今嘉慶皇帝喜食這江中之魚,便於冬至前後時節從京都派遣兵士前來取魚。更要拜謁他們滿洲人的崛起之地,奉為神靈,好在近來皇上於漢人並無成見,只要不是反叛逆朝廷之人,也就網開一面,不為己甚,這也是他英才天縱,為前代皇帝所未有之能!

    袁承天從吳新奇住所拿了幾尾魚,和採薇姑娘道別。不知為何心中總是鬱鬱寡歡,是傷心對不起採薇姑娘抑或是想起了清心格格,皆不可知。他忽想起師父說若為家國,一切兒女私情皆可拋棄;你的苦難只是你一個人的,而天下百姓卻在困苦輾轉中,他們何罪之有,卻要承受夷人的約束不得自由!漢人家下夷人占,總是心中不滿,也許趙相承從來認為漢人才是正朔,其它皆是蠻夷,不是正統,不堪坐擁天下;所以他心中對嘉慶皇帝殊無好感,既使皇帝在瘟疫橫行下之下放施湯藥,救治災民,他依然認為這不是仁政,是意在收買人心;可是袁承天卻想嘉慶皇帝這舉動,不似作偽,是真的出自內心,也許在他——這位嘉慶皇帝心目之中,天下百姓何分彼此,縱然滿洲人也不比漢人高貴多少,只要彼此和睦相處也就是了,——然而復明社的丘方絕卻率手下弟兄,勾結宮中太監,裏應外合攻入禁城,一路燒殺劫擄,堪堪攻至養心殿;還好嘉慶皇帝坐鎮不亂,指揮調度有法,讓丘方絕他們束手無策,皇帝雖然近在咫尺,眼見得便可擄走,可是宮中守兵侍衛卻以死相拚,他們竟然不能前進半步,只有看着養心殿中的皇帝,卻無法可想;後來禁城侍衛和九門提督的步兵趕到,丘方絕見大事不可成,只有含恨而去,臨走之際路過隆慶門,張弓射了箭,正中匾額,以示警告這嘉慶皇帝還有下次。事後復明社弟兄死傷百餘人,而宮中侍衛守兵亦死亡枕藉,不可謂不悲慘,以至嘉慶皇帝痛定思痛,下「罪己詔」以為此次宮闕巨變而思過。他認為這是自己既位以為最大的恥辱,是唐宋以來未有之事,所以大為震怒,將那宮內奸細太監斬立絕,並查抄其黨羽及戚友,可說株連甚廣,是為人間大慘事。坊間對其頗有微詞,認為皇帝殺戮過重,是為不智,只會引起世上「反清復明」的人士更加前仆後繼,循循不絕也!可是嘉慶皇帝可不理會,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也是歷代皇帝的所作所為,毫無二致!

    便是這件事情,讓趙相承耿耿於懷,雖然那次並未有崑崙派弟子與謀其中,可是他蚊對這位滿洲人皇帝所作所為甚為不滿,雖然崑崙派並不與朝廷為敵,暗中卻心存大義,要「反清復明」,光復漢人天下!這也是趙相承畢生之理想!他見袁承天身上隱隱有前代袁督師的大義凜然,而且行為蹈矩皆有規範,心中忠義千秋,是位正人君子,所以便時常教導於他,勿忘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袁承天知師父用心良苦,可是這事也不是一蹴而就,只有等待時機,所謂:天勢、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次日多隆將軍接到朝中下旨,便在將軍府中堂跪下接旨。當他聽完旨意,臉色遽變,神情猶疑。這宣讀皇帝旨意的執事太監王公公,見多隆將軍於此事拿捏不下,面有難色,便悄聲道:「將軍可要立斷行事,不可拖延,須知當斷不斷必為所害,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漢人從來忘卻要恢復他們的天下。現下復明社餘黨作亂山東、河南大有驚擾京師態勢,皇帝自然要殺一儆百,將他們首腦殺了,那麼群龍無首,也就難生大事!——適才我見將軍猶疑,不知卻是為何?——難道有不忍殺他之心?可是聖意難違,又況且他們殺官作亂,着實可惡,將軍你要雷厲風行,不可拖延!我還要帶他首級回京復命!」

    多隆將軍道:「王公公,可否網開一面,讓他屍身保存,一併帶去京都。我給皇帝寫封信,言明其中事情原委,決不牽連公公!」王公公知這多隆將軍敬重丘方絕是個英雄,不忍見他首身分離,心想:這也是英雄惜英雄!自己何苦為難於他,便滿口應承。


    丘方絕聽到多隆將軍召他入將軍府,便覺心中栗六,覺得似有不祥之事將有發生。多隆將軍見他前來,言明皇上要他自裁,因為聖旨上寫得明明白白復明社手下弟子在山東,河南頻頻起事,禍亂天下,究其根底,幫主罪責難逃,是以殺無赦。丘方絕這時反而鎮定如恆,笑道:「將軍與我有知遇之恩!雖然我是漢人的幫會首腦,你是滿洲人的將軍,可是義氣相投,於此無涉。今日皇帝要將軍殺我,卻也不是難事!我丘某人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不要將軍為難,我自裁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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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隆將軍道:「不是沒有辦法,我暗暗下令找一個如你一般相貌的人代你而死,不就行了。」丘方絕聽了不以為然,仰首哈哈笑道:「將軍的好意丘某心領了,人生於世不過三萬六千場,何必畏首畏尾,但求光明磊落,死又何妨?」多隆將軍還要說話,豈料這丘方絕手起掌落,自斷經脈而歿。他身子不倒,猶自神威凜凜站立,雖死猶生,讓人敬仰!多隆將軍便是要出手,已是不及,只有心中悵惆,心想:皇帝一向不是這樣的,怎麼忽然心血來潮要殺這丘方絕?他難道不明白這樣一來,反而適得其反,只會讓復明社的弟子更加仇恨朝廷,這不是得不償失,適得其反麼?他心中種種憂慮難以排解,只好命人用上好的棺槨將丘方絕盛殮,放入城中的國清寺,暫厝其間,待來日讓王公公隨行一干人等帶去,面見皇帝交差。

    自從袁承天擊潰干羅斯的哥薩克騎兵之後,便不再聽到有侵犯邊城之事,看來此次重創收效甚觀,因為從來都是他們得勝,少有失敗,縱有也是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視;而今卻被一位漢人年輕統領所敗,真是從來未有之事,所以便蜇伏,不敢稍有異動,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袁承天這幾日不見丘方絕來訪,心想:莫不是丘幫身體尚未大好,還在休養中;可是想想不對啊?這幾日也該見好,不至於沉疴於身,便不由自主來到他的住所,只見木門虛掩,不聞人聲,院中玫瑰凋謝,一陣冷風吹來,讓人心臆生悲,竟有一股莫名的酸楚湧上心頭,不知是離別之苦?抑是相見之難?皆說不清楚。

    他走進大屋只見泥火爐已熄,湯藥已零亂放在一邊,桌上放着一封未來得及放入信封的信,字跡娟透,是女子手筆,拿來一看,上書:袁大哥,義父因旨領死,不累及多隆將軍。將軍之與義父有知遇之恩,義氣相投,奈何天顏震怒,社中弟子禍亂朝廷,之所以引動龍顏,詔旨已到,將軍左右為難,義父大義凜然,慷慨激昂,領死不顧,有忠義乾坤,丹心日月之慨。我隨義父靈柩入京,不忍他鄉孤單!袁大哥事起倉卒,未及報答,勿怪勿嗔!採薇呈上。袁承天看了心中驚詫連連,自己怎麼也不知道丘幫主逝去?他徑來將軍府,拜謁多隆將軍,言及此事。多隆將軍將京中王公公宣旨要他殺丘方絕,以滅賊酋餘黨作亂之事說明。袁承天怔了怔,好一會才緩過神兒,不料幾日不見便天人永隔,人鬼殊途,怎不讓人傷悲欲絕!

    多隆將軍不知就裏,見這袁統領神情,不知所以然。袁承天不願多露身份,便胡亂編個理由,搪塞過去。又過一日便將向多隆將軍辭去統領軍銜,說自己要回家鄉看望父母。多隆將軍也不深究,任由他去。

    袁承天於來時之意興盎然,本要搭救於這丘方絕父女,奈何事與願違,徒讓丘幫主身殞於此,這豈非自己之過?他一時自怨自艾,不能自己。他控轡在手,催動坐下馬匹,走在寧古塔大城之中,想這大半年來經歷,愰如夢幻,人生豈不便是如此不堪,說什麼龍爭虎又斗,百年過後還不是一晌貪念?城中家家戶戶門前遍植芍藥和玫瑰,還有不知名的花和草,人家籬笆牆上的豆角和東瓜都已成熟了。他正心無所系,信馬由韁,心事起伏,心想人這一生多在憂患之中,殊無歡樂,——只有兒時與少年,雖然苦難,可是心無城府,沒有爾虞我詐!現在人在江湖,多經憂患,始信世事滄桑,只有砥礪前行,別無退路!

    忽然路邊有人喊他。袁承天勒馬翻身下鞍,只見吳新奇看着他,依依不捨的神情。他也是從爹爹那知道丘方絕先生已自裁,屍身已被運往京都的路上,又聽到袁大哥辭去統領之職,似乎也要去京都,便知他要去見那採薇姑娘,更是保護她周全,不得旁人侵犯!所以便在此等候,送袁大哥一程。正所謂:一程山水一程路,鄉關更在腳下行!

    袁承天道:「小兄弟,我這便要離開此地,回歸中土,咱們或許再見有時!」吳新奇道:「大哥哥你們都走了,我覺得好孤獨,好無聊!還有你們一個個離去都不告訴我,好像都躲着我,難道我你們厭惡?」袁承天用手撫摸着吳新奇的頭頂,說道:「不是的,我們是怕你這樣依依不捨,所以便不辭而別;將來還有相見之時,那時定當把酒言歡!」吳新奇仰頭看着袁大哥說的真誠,不由點頭道:「將來,我爹爹期刑已滿,便也迴轉中土,咱們再見之時,大哥哥你可要做東啊!」袁承天笑道:「那是自然。好了,天時不早,我還要趕路,咱們就此別過,請你代我轉告你爹爹,我們不辭而別,請他毋怪!」吳新奇道:「那是自然。」他和袁大哥執手告別。夕陽照下,將寧古塔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城中漢人和滿洲人還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活。何時再踏上這寧古塔大城?袁承天心中如是想。

    出城五十里官道之上有座客棧,建在山腳,一邊是臨絕壁,讓人看了心中生寒。看看天色已是晚了,不能趕路,只好在此打尖。店主人見有客官上門,那自是笑臉相迎,恭請入內。只見客棧分上下層,後面有院落,枯木殘枝,還有破石臼放在一株松樹下,更有馬廄,裏面有五六匹健馬正在低頭吃草,顯然是路過客人的腳力。袁承天上了二樓,覺得困意上來便哈欠連連,似乎睡意朦朦朧朧,心想:卻是怪事,自己從來這樣睏乏過,難道是這幾日傷心之事接踵而來之故?他翻身上榻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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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夜時分袁承天囗渴起來,忽覺窗欞邊似有什麼東西,黑暗之中只見一隻細長竹管伸來,吹出一片白色雲霧。他心中一驚:這是迷藥!這是家黑店。他不動聲色,又迴轉榻上,輕輕掩上被子,佯作熟睡。又過一刻,只聽悉悉窣窣地聲響,又聽吱地一支窗戶打開,一個黑衣人躍身入屋,着地先是伏地不動,待見四下無異樣,這才翻身再起,火摺子打亮,點了屋中所置油燈,見到床上的袁承天熟睡的樣子,不由細細笑道:「小子,這才叫做天堂有路爾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來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忌,這須怪不得我心狠手辣,誰教這窮鄉僻壤,生存不易。」他自言自語,自說自話,手起刀落向着袁承天心胸插落。這人得意地笑,仿佛看到了白花花銀子——因為他見這袁承天衣服光鮮,氣宇軒昂,非富既貴的模樣,便猜想他身上必有銀子和銀票,這樣一來,豈不發財了。

    只可惜他高興的太早了,便在他得意之時,床榻之上的袁承天不知去向。一刀落空,重重扎在木板之上。待要拔刀已是不能,因為身後有人點他後腦穴道,動彈不得。袁承天點亮油燈,只見這人殊非善類,目中閃着凶光,似乎便要殺人。袁承天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深夜行兇?」這人不言不答。袁承天笑道:「竊看你身上物事?」這人聞言面色緊張,張了張口卻又咽了下去。袁承天順手一剪,這人的衣衫盡落,還好有內衣,饒是這人也驚的出聲:「你要幹嘛?」袁承天嘻嘻道:「你又不是女子,怕着什麼?」這人氣得面色通紅,道:「你……」竟爾說不下去。袁承天見狀覺得好笑,從他貼身衣內搜出塊腰牌,上面赫然寫着「臥虎寨」,心中不由一動,這臥虎寨他亦有耳聞,是山賊嘯聚之所,每每殺人越貨,只是這臥虎寨在這寧古塔大城百十里之外,而且山勢奇險,只有一條僅容一人過行的狹仄山道,再無他途,四面皆是峽谷,所以說易守難攻。多隆將軍也曾派兵巢滅,難何總是無功而返,幾次無果之後,也就不於理會。這臥虎寨的大當頭也不為已甚,不去招惹有司衙門,只去鄉劫略村民,以至鄉民苦不堪言,奈何官府鞭長莫及,也只有作罷。他們這些惡行,袁承天在軍營也時常聽兵士說起過,但是軍務在身,也無從顧及,而這人竟是臥虎寨的山賊,自然不能置之不理,讓他們再要害人。他想到着此處,便心想自己何不剝下他的衣服混入臥虎寨,以便行動。

    那人見袁承天低頭想着心事,臉上神情忽來變去,不由心中一驚,以為他要殺人,不由顫聲道:「你要幹嘛?」袁承天見他的神情愈發可笑,說道:「你怕什麼?殺人都不怕,難道怕死?」這人道:「你要殺我,來個痛快的,一刀了斷,莫讓大爺受那無盡的苦楚?」袁承天哈哈笑道:「小人長戚戚,君子坦蕩蕩!」這人眨眨眼晴,不明所以,他那裏理會得聖人所說的話,也不給他解釋聽,心想:自己這樣難免誤了行程,要趕上王公公和採薇姑娘也難?可是為了匡扶正義,也只是這樣了。師父不是常常說殺惡人既是行善事,因為惡人不死,好人難存,世間的大義難彰,所以不必念什麼上天有好生之德了,只要行事無愧於天地也就是了,莫管別人去議論是非功過!

    他伸手撿起地上衣服。這人不知他要作什麼,惶恐道:「你……」袁承天嫌他羅唣,伸手點他「天突」、「啞門」二穴,一時之間不能說話。袁承天心想你莫想歪了,我豈能對你非禮?直待袁承天將自己衣服脫下,穿上他的衣服,這明白他的意圖,心中暗暗心驚:這下臥虎寨可要遭了噩運,可是自己穴道被制,非但不能動彈,現下更加不能說話,你說讓人心急不心急?可是這也是無法可想之事。

    袁承天順手將他帶出客棧,走出十里開外,只見荒郊野外,抬頭見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兩扇木門吱呀呀左風中搖頭,院中荒草叢生,不見昔日香火鼎盛,唉!這也是物是人非,心中不由鬱郁生悶,他向土地公公執手一拜,心中默禱「小子多有得罪,暫將這不法之徒,暫厝於此,借用尊府,毋怪毋怪!待得事成之後再來取他!」他禱告以完,便出了土地廟,向着臥虎寨而去。

    管天宗在大寨地牢之中,看着那些好人家兒女,見他們一個個貌如花開,多是美麗標緻女孩,笑道對管事的說道:「我臥虎寨又增添了這許多女孩子,我看着好喜歡,養着在寨子,以備後用。」管事的道:「大當頭英明神武,世所不能,事事料敵機先,在大當頭領導下咱們山寨好生興旺,可比先前強之可止千倍!」管天宗哈哈道:「好,好!賈管事這裏也有你的一份功勞!」賈管事低頭躬腰去了。

    管天宗見他去遠了,自語道:「人人說着言不由衷的話,還不是怕死?奇怪,明明我知道他們說的話不盡不實,卻也喜歡受用!看來世人皆是『苦口良藥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果不其然也。」忽然他又想起什麼,又自言自語:「今次,小鑽風下山,怎麼現在還不回來?」卻原來在客棧要殺害袁承天的賊子叫做小鑽風,這自然是他的綽號,真的名姓袁承天已迫他說出來,叫做黃髮祥,是這臥虎寨主手下得力的一個干將,專一下山刺探情況,以為將來下山打劫作準備。現在已是一天,不見回來,心中兀自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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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承天穿上他們山寨嘍囉的衣服,又易容成黃髮祥的樣,相貌雖可瞞過,聲音卻難,他故意啞着嗓子說話,這樣便可混過去。果然不再有人懷疑。管天宗見他來了,說道:「你此次下山,可有收穫?」袁承天見這管天宗虬髯大臉,手背黑黑的毛,說話聲大,尤如敲鐘。他知道此人表面粗魯,實則謹小慎微,做事有分寸,否則他豈能坐下這臥虎山寨主之位,所以自己不可大意,不露馬腳,等待時機一把火將他們專一害人的山寨燒成白地!

    他正想着心事,不妨這管天宗道:「黃髮祥你怔什麼神,還不去後面地牢看看那位姑娘如何?」他又自語道:「她也直倔強,我只不過讓她做我的山寨夫人,又有什麼不好?她偏偏執拗,這幾日不吃不喝,現在也知瘦成什麼樣子了?我委實擔心的很?你快去。」袁承天心中好生奇怪,他所說地牢中的女子都又是誰?他自然不明地牢所在,好在他在制服那黃髮祥之時從他口中得知山寨和他要好的夥伴,便說道:「寨主,我要楊聰和我一同起。」管天宗道:「好,那樣也無不可。」

    地牢深幽,只見楊聰一般少年心性,時不時用氣吹他耳朵,讓袁承天心生異樣。不時回頭看他。楊聰卻格格笑道,聲如二八女子,道:「發祥,你記不得去年上元節咱們所發的誓言?」袁承天那裏會曉得?楊聰見他不知所以然,便用小手錘袁承天肩臂道:「你可莫學世上那些薄悻的人,否則我可不依?」袁承天心中一驚,看他媚眼如絲,腦海閃現一個可怕的念頭:這楊聰有斷袖之癖,龍陽所好,壞就壞在自己此時佯作黃髮祥,自己該當如何是好,是虛以委以還是拒人千里?假如虛以委以實非自己所願;如若拒人千里之外,難免便漏出馬腳,計劃一切全空。楊聰這時伸手拿住袁承天的手,忽然道:「發祥你的手幾起如此,先前是光滑如脂……」袁承天心中生厭,可是又不能表現強烈,只好說道:「下山時不小心劃傷的。」楊聰道:「天祥,你以後可要小心,你受傷了,我心痛。」袁承天如果此時不是利用於他,便要提掌拍死他,實在有些忍受不住。因為地牢陰暗,油燈忽明忽暗,所以楊聰對袁承天的異樣並未發覺,心中只以為眼前之人是那個心心念念的黃髮祥。

    走到地牢盡處,向左一轉便豁然開郎,是一間大牢,木柵欄里是一張床,牆壁粉白,還有一株株花兒在開,不像關人的囚牢,反而像是閨房。袁承天心中詫異,心想怪哉!他向里一張,險險叫出聲來,卻原來裏面是紫薇姑娘,只見她憔悴了不了,幾日不見,幾乎判若二人,目光之中滿是迷茫。楊聰打開牢門,笑道:「姑娘你何必執念呢?你口中的袁大哥未必知道你關在此間?既是知道又能怎樣,你還不是一樣成為寨主夫人?那是木已成舟,便是他趕來也是無濟於事?好姑娘你還是從了我們寨主,以後可是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何苦不知時務,偏要與寨主作對?寨主他老人家的性格也是有限的,惹急了我怕他情急之下,失去耐心,殺人也是有的!姑娘三思後行!」

    採薇姑娘抬頭看了看他,又轉頭看袁承天,她自然不知道眼前之人便是她念茲在茲的袁大哥,還以為是那個可惡的黃髮祥,怒道:「你是不是也勸我作寨主夫人?」袁承天無言以對。楊聰道:「你狠什麼?又不是我們的意思,這全是我們寨主的意思,你沖我們發什麼火?」言下之意自是說有本事找我們寨主。採薇姑娘氣極,戟指道:「你這惡人……」忽然眼前金星亂轉,堪堪暈倒,腳下輕浮,顯見是給她下了疏筋軟骨散之類的藥,不然也不會不上手鐐。袁承天害怕她氣血攻心,性命有危,便手搭她手寸關節穴道,然後以氣運力,然後上行點她臂彎內側「尺澤穴」,這「尺澤穴」以澤命名,實有水之寒涼之性,再者尺澤穴為手太陰肺經之合穴,五行為水,合水穴應對內腑,此穴主旨清熱解毒,通絡止痛之功能;又取其小手指處的少澤穴,以內勁沖開少澤穴經脈,此穴為小腸經井穴,此穴對於神志不清者皆有作用;又拿她前谷穴,此穴屬手太陽小腸經,此為滎穴,五行屬水,主治癲狂不清,目痛頭痛,手指麻木,不能舉動,胸脘脹滿,諸種病症;又取拇指內側一分處魚際穴,五行屬火,主治吐氣困難,不能發聲。袁承天以玄門正宗無上之正氣導入此諸種穴道,打通受阻滯遲之經脈,五行相榮,迫出採薇姑娘體內之毒,雖然不能盡去,亦是大有作用,不出片刻,便神志清醒,張口便要喊「袁大哥」,可是待看清眼前之人,便又失望。楊聰看這昔日夥伴平常也不見有驚人之處,而今手法出穴之准,運功理氣之一氣合成,心中驚呼這黃髮祥兄弟真是了得,——其實他那裏知道眼前之人卻是袁承天,那裏是那個黃髮祥可堪比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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