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
誰佔着是誰的。
政務堂內氣氛略顯尷尬,檀香木噼啪燃爆的聲音,聽得人心倒不覺得沉悶。
李春芳不想內閣的爭鬥擺在司禮監面前,儘管是眾所周知的事情,開口道:「汝貞,你的家族怎麼回事?」
被點名。
胡宗憲的臉色明顯有幾分不自然。
而其他的人,則在憑藉着多年修養,竭力控制住表情,不至於笑出聲來。
「人還在,錢沒了。」胡宗憲無奈答道。
這下。
張居正、高拱、李春芳,還有呂芳,再也控制不住,笑出了聲,滿堂之內,充斥着快活的氣息。
徽商商幫毀滅。
作為徽商商幫財東的胡家,在胡宗憲,在內閣,在聖上的共同努力下,才勉強保住了族人的性命。
但從徽商商幫分的紅,胡家不得不砸鍋賣鐵退給了朝廷。
胡宗憲不忍看到族人窮苦困頓,也是為了回饋家族多年養育之恩,讓兩個兒子,長子胡桂奇、次子胡松奇,拿出之前「做買賣」得到的銀子一部分,一百萬兩銀子,送回了徽州府老家,交給了家族,供給族人生活。
在「清丈田畝,均地於民」國策開啟前,胡宗憲特意書信回徽州,交代家族千萬別買地,等着分地即可。
或許正應了那句話,「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度自絕人。」
胡家族人,不知怎的,竟和朱熹後人家族勾搭在了一起,然後,大肆收購徽州府田地。
胡家、朱家,兩個家族,以五兩銀子一畝田地的價格,整整吃下了五十萬畝田地,還結成了姻親。
程朱理學。
程,是二程,程顥、程頤。
而朱,指的是朱熹。
朱熹是唯一非孔子親傳弟子而享祀孔廟的人,位列大成殿十二哲者。
朱家雖不似孔家那般,世代有衍聖公爵位可以繼承,但到底是本朝顯學,仗着老祖宗的名號,和販賣老祖宗留下的手札,還是傳承了下來。
在徽商商幫聯合徽州府衙反叛時,朱家不少人為了銀子,還在那「請願書」上籤過名。
徽州府衙和徽商商幫為此還找過朱家,想以重金、重諾,讓朱家書寫「反明檄文」。
許諾朱家只要願意執筆作聲,來日推翻大明朝,就讓朱家坐上衍聖公位,黃金、白銀取之不竭,用之不盡。
不過,朱家人雖然貪、雖然蠢,但還沒有到昏頭的地步。
簡單估量了下大明朝廷,徽商商幫之間的「微弱差距」後,便果斷選擇了拒絕。
那時,徽商商幫中人,最好的結局,是跑路海外,雖說朱家人也想睜開看看世界,但還不想像孔家那樣,身死族滅。
所以,在徽州府迎來大清洗時,朱家人退了從徽商商幫得來的銀子,看在朱子的面子上,朱家平穩落地。
待到東南軍隊、孝陵衛、中都留守司兵馬和錦衣衛,多番清洗反賊完畢後,徽州府已然殘破不堪。
徽州府縣的家族,死的死,殘的殘,獨胡家、朱家保全。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胡家、朱家選擇強強聯合,結下了姻親,可以說,在徽州府內,風頭一時無兩。
在看到胡宗憲家書,知道「清丈田畝,均地於民」國策時,胡家、朱家還以為是朝廷兼併土地的老一套手段。
先以均地名義把田地收上去,再「百姓土地三七分賬,鄉紳田地如數奉還」。
於是乎,在所有徽州府家族、百姓賤價賣田的時候,胡家將一百萬兩銀子全部拿了出來,朱家又變賣了些朱子手札,也湊了一百五十萬兩銀子,買下了五十萬畝田地。
在胡宗憲聞聽家族、姻親家族的壯舉後,險些沒有當場昏厥。
別人清地,自家抄底。
等到國策推行到徽州府,胡家、朱家必然虧個底掉。
胡宗憲就在悔恨,當時朝廷清洗徽州府時,怎麼沒把家族中的蠢貨給清洗掉。
「汝貞,國策推行到南直隸,至少也要一年光景,其他人可能小賺,但胡家、朱家也不虧,還能收成一年。」張居正出言安慰道。
大明朝的田地,會一縣、一府、一省推進清丈、均還,這需要不少時間,來年開春,胡家、朱家還能種一年地,收一年作物。
二百五十萬兩銀子,還沒有完全打水漂。
只是,這份安慰,胡宗憲並沒有覺得慰籍,時至今日,大明朝對土地種植作物的限制還存在着。
也就是說,二百年前那塊地是種稻子的,現在還是種稻子。
今年粳米價格,是五錢銀子一斗米,一斗米是二十斤,以五兩銀子,種一畝地一次,必須要收成二百斤粳米,才能收回田地本價。
再算上插的稻秧秧苗價格,插秧僱傭人的價格,收割稻子時僱傭人的價格,打穀僱傭人的價格,一畝地,要收成三石粳米,才能不虧,或有點小賺。
大豐收之下,稻田勉強不虧。
但那些麥田呢?那些高粱田呢?還有些雜七雜八作物的田地,這些作物產出價格較低,胡家、朱家,兩家族人不說辛苦,還要賠本。
這樣種地,二百五才種!
胡宗憲只能盼望着族人吃一墊長一智,實在不行,再動用兩個逆子的錢去貼補家族一二。
而朱家那裏,老祖宗的家底還有,活不下去的時候,還能再賣些朱子手札、原字詩詞換銀子。
張居正、高拱,甚至是呂芳,都有些想法,朱子手札、原字詩詞,他們也有興趣啊,傳到後世都是寶物,等下了值,派人去徽州府,盯着朱家,但凡朱家往外賣,就買下來,留給後輩兒孫。
李春芳默默地用一道奏疏,壓住了自己桌案上那本未修改完成的《大學章句》。
朱子臨終前還在修改的東西。
揚州府、徽州府同屬於南直隸,相隔雖然不近,但聽說有好東西,還是能趕過去的。
為了這本書,李家可是花了上百萬兩銀子。
對於文人而言,殘缺不一定意味着價值不高,反而一些時候,價值更高。
元輔、次相還在想着出手,同僚的心還在滴血,全然沒有注意到,真正的好東西,已然被他抄在手中了。
這時拿出來,很可能犯眾怒,等個機會,李春芳要在人前顯聖一把。
政務堂門突然被推開了。
雪風瞬間沖淡了檀木香氣,爐中、鼎中的明火在搖曳,冰寒過身,穿着單薄的閣老們不禁打了個寒顫。不約而同地朝着堂門口望去,不由得一愣。
陳以勤回閣了。
多日風霜雪打。
讓一位渾身充滿書卷氣的內閣閣老,變得滿身的「泥土氣」。
身影更加單薄了,臉龐上皺紋堆壘,如斧劈刀刻過了一般,令人覺得陌生。
「元輔、次相、汝貞、子實,還有呂公公,近來可好?」陳以勤笑着走進政務堂門,招呼道。
那滄桑到略微刺耳的聲音,也不似從前那般溫潤如玉了。
人卜入,門又閉。
「好。」
張居正代表內閣、司禮監應聲,又道:「辛苦了。」
執行「清丈田畝,均地於民」國策的艱辛,內閣始終是有關注的。
作為內閣閣老,陳以勤本可以安然享受着人臣所能享受的一切,但卻奔波在田壟之間,以腳步丈量着大明朝的每一寸土地。
向不明真相的百姓解釋,鎮壓不願遵從國策的地主、富戶,還要遭受同等級大族的死士刺殺。
種種困難、險境,是端坐在內閣中樞的他們,所無法理解和體會的。
都說感同身受,但這世間,哪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陳以勤拉上兩個本來前途光明的兒子,拉上十數位頤養天年的族老,為朝廷、為聖上、為大明朝、為天下黎庶做盡心盡力做事。
當得起任何人的一句「辛苦」。
陳以勤卻擺了擺手,示意那些不過是些許風霜罷了,無礙的。
四火爐,兩香鼎,火力是大,陳以勤揭開了狐裘披風,搭在了自己原來的桌椅上。
手過桌面,沒什麼灰塵,顯然是內閣閣員每日都在打掃。
李春芳為陳以勤倒了碗茶,笑問道:「不是說明兒才到京嗎?」
陳以勤謝過後,接過了茶,淺嘗輒止,解釋道:「我的行蹤,由錦衣衛負責,上報的時間,和真正的時間會有些差錯,為了安全。」
防止刺殺的手段之一。
朝廷命官,乃至內閣閣老,都不在錦衣衛絕對信任名單中。
所以,內閣、六部,和京城其他衙署,得到的消息必然會有些錯漏。
在京官們都以為陳以勤明兒才回到京城,然而這時的陳以勤,都已經坐到了內閣政務堂中了。
張、高、胡、李四位閣老和呂芳,表示理解,不理解也沒辦法,和錦衣衛那群只聽命聖上旨意的傢伙,沒辦法爭競這個。
「聽說請我回來,是為了鑑定傳國玉璽的真假,東西在哪呢?」陳以勤習慣了鄉野間簡單粗暴的辦事,無意義的寒暄,少了許多,或者乾脆忽略,直截了當問道。
張居正一怔,但一心二用的天賦下,雙腿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從身後的一方錦匣中,取出了一方黃綢包裹的璽印。
「前兩日就到了,逸甫,你瞧瞧對不對?」
說着,就將玉璽遞了過去。
陳以勤當着所有人的面,抖開了黃綢,頓時引來了幾聲輕呼。
先別說真假問題,但就這方玉璽材質,就不是凡玉。
青綠色的一塊藍田寶玉,故意弄破了個角,再以黃金塑角,方圓四寸,上鈕交五龍,正面刻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篆字,肩部兩道刻字,右側的刻字,都對得上傳說,是真正的好東西。
但是,陳以勤卻是「一眼假」,原因很簡單,雕刻沒問題,用料不對。
秦始皇得到的那方藍田寶玉,青綠之色,沒有這麼純粹。
陳家書錄記載,「傳國玉璽,偶見雜色,巧匠以技藝補之,五龍鈕仍可見。」
再就是,漢朝王莽給傳國玉璽補角時用的黃金,也沒有這麼純粹。
這個是常識問題,漢朝冶金技藝,和兩千年後的大明朝沒法比,漢朝的黃金,因混入有其他金石,質地是非常堅硬的。
這也就是傳國璽從漢朝一直傳到元朝,都沒有書錄記載玉璽金角出現破損或毀壞的原因。
而手中的這方玉璽金角,但凡手指多用幾分力氣,就能用指甲在上面劃出痕跡。
不是純金,也差不多了。
要是這樣傳承兩千年,那金角早就磨損嚴重,痕跡滿滿了,那能這麼嶄新?
世間很多東西,都可以劣幣驅逐良幣,而古物,便是其中之一。
那些歲月痕跡一旦消失,在明眼人眼中,就是「新的」「純新的」「無可爭議的新」。
如果直接拿着這方玉璽告訴文武百官這是秦始皇那顆傳國璽,雖然群臣當時大概率不會反駁,但那些如陳家一樣的傳承家族,事後還不一定在家書中怎麼編排陳家,編排聖上呢。
聖上、陳家,不可能臉都不要了,這東西拿不出去,要「做舊」才行。
這古璽做舊的手藝,陳家恰恰是有的,此次隨行進京的陳家族老中,正好有一位是其中大家。
陳以勤用黃綢重新裹上了璽印,笑着望向張居正,道:「元輔,你對我,對我的兩個兒子,還有此行進京的八位閣老,以及整個陳家,有什麼展望嗎?」
聞言。
張居正一心二用的天賦都失效了,愣在原地,思維停滯,難以置信望着陳以勤。
高拱、胡宗憲、李春芳和呂芳同樣如此,不成想這濃眉大眼的人兒出京一趟,竟然還學會敲竹槓了。
展望?
不妨把話說明白點。
是有什麼詞,有什麼話誇讚吧。
陳以勤、陳於陛、陳於階三父子,陳家八族老,再加上整個陳家。
陳以勤張口就要了十二封誇讚書,以此交換,陳家為傳國璽做舊,為玉璽作保。
作為註定要名垂千古的「大明第一相」,張居正也是個要臉的人。
真要為陳家寫下十二封誇讚書,傳到了後世,這讓後世人怎麼看他?
他張居正的後人還抬得起頭嗎?
「肅卿,為我磨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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