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充陳氏墓志銘,君諱以勤,字逸甫,四川順慶府南充人,世代為官。」
「君在日,常引以為傲者,澄清玉宇,天朗水清,以奕奕而終。」
「男,於陛、於階,出於至孝,奉己身,但求君,聞達於世耳。」
「余感之,遂命筆,銘曰:君有憾乎?君無憾矣!」
李春芳站在中案前,念着張居正為陳以勤書寫的「讚詞」,越念,臉色越怪異。
磨墨的高拱、面面相覷的胡宗憲、呂芳,雖然作為當朝大學士,常常被人詬病學識淺薄,呂芳也是內廷內書堂中的佼佼者,或許不懂「讚詞」,但一定懂「墓志銘」。
這分明就是為陳以勤寫的墓志銘嘛。
張居正起筆,望着陳以勤,笑道:「逸甫,如何啊?」
面對陳以勤在傳國玉璽上的「敲竹槓」,張居正也有了反擊的心思。
你讓我寫讚詞,我先給你來個墓志銘。
不過,任誰都看得出來,張居正是玩笑的心思,十二封陳以勤三父子、陳家八族老,和對整個陳家的讚詞,不會是這樣的。
這篇,不算。
陳以勤卻從中案揭過墓志銘,認真看了看,不住地點頭道:「八十四字,妙筆生花,存世百年,一字千金不為過,這可是八萬四千兩黃金,我死後的墓志銘,就這樣寫了。」
堂上的幾人,頓時被陳以勤這「貪財」的模樣弄得哭笑不得。
李春芳望着老友,無語道:「身為內閣閣臣,國之柱臣,沒有賜諡,沒有於國於民貢獻,這算哪門子墓志銘啊?」
越是位高。
身前、身後的一切,要求就越是嚴苛,以陳以勤的身份地位和對大明朝國民的貢獻,死後至少要立個大碑才能寫下生平。
八十四字?
八百四十字都寫不完!
「我不喜那樣的墓志銘,這樣就挺好。」
陳以勤搖搖頭,堅持道:「我族中八位族老也要照此擬讚詞,勞煩元輔了。」
為官幾十年,張居正寫過不少讚詞,尤其是在沒有登臨內閣首揆前,據陳以勤知道的,就給嚴嵩、給徐階、給聶豹等數人寫過。
但墓志銘,這絕對是張居正寫的頭一篇,價值不言而喻。
再就是,陳以勤非常喜歡這篇墓志銘中「君有憾乎?君無憾矣!」
死而無憾,對他來說,對他這個內閣閣臣來說,是獨一無二的讚歌。
兩個兒子和家族,暫時不需要墓志銘,相信張居正也不會去犯忌諱。
但跟隨進京的八位年事已高陳家族老,對當朝元輔書寫墓志銘的渴望,遠在讚詞之上。
「逸甫,不要這樣玩笑。」張居正擱下狼毫筆道。
哪有人還活着就寫墓志銘的?
再說同朝為官,同閣辦事多年,如果陳以勤真的走在前面,張居正絕對是願意執筆為陳以勤書墓志銘的,給予陳以勤崇高的評價,哪能如此「潦草」?
「真的。」
陳以勤將墓志銘小心摺疊,在袖中放好,肯定道:「於陛、於階年歲小,受不得元輔的讚詞,那是我之前玩笑了,陳家雖歷數十世,但「家歲」尚小,也不必過譽。
那十二封讚詞是虛話,元輔為我寫下這封「讚詞」,再給我族中八位族老寫下「讚詞」即可,玉璽的事,自有我陳家包攬。」
這一刻。
政務堂里的人,才明白陳以勤沒有玩笑。
張居正收斂了笑,起身下拜道:「居正慚愧」
哪怕沒有傳國玉璽的事。
陳以勤為大明朝做的事,也值得更高評價,而陳家,雖有私心,但君子論跡不論心,又何況是君子之家?
張居正始終以成為嘉靖四十年內閣首揆,帶領大明朝走向無限光明的未來而覺得驕傲,一人之下,萬萬之上。
他自覺可以隨意評頭論足任何人,任何家族,對周邊的人、事,想怎麼安排就這麼安排。
可是,在面對時常遭遇刺殺,卻能坦然談論自己生死,以及不顧榮辱、不避族運為大明朝國民做事的陳家時,張居正忽然十分慚愧。
陳以勤擺擺手,道:「元輔不必如此,我是追名逐利者,陳家亦如是,我本俗人,家是俗家,元輔、次相、汝貞、子實,還有呂公公,就以「俗」字視我即可。
我不高尚,陳家更不高尚。」
這番話。
滿是名、利。
卻充斥着真誠之意。
不止張居正更加慚愧了,高拱幾人心中也泛起了幾分慚愧。
今日的內閣,不似過去的內閣。
在利益排序上,不再是自身利益、家族利益、文官集團利益、聖上利益、朝廷利益,百姓利益不重要,這樣的次序。
而是自身利益、家族利益、聖上利益、文官集團利益、朝廷利益、百姓利益的次序。
百姓利益在閣老們心中,雖有提升,但提升十分有限。
陳以勤、陳家,口口聲聲是為名、利做事。
反觀他們這些口口聲聲是「百姓」做事,不計名利的人。
誰是真正的高尚,誰是真正的庸俗,一目了然。
高拱繼續研着磨。
張居正重新拿起了狼毫筆,肅穆望着陳以勤,問道:「敢問貴族族老何名?」
「陳平,字安民。」
「何等功名?」
「舉人。」
「可有著書立說?或授學於人?」
「無有著書立說,家族設有書院,沒有禁忌,不問出身,凡有渴求學問者,皆可入學求教,平族老,便是其中講授《四書》的師長。」
張居正邊問邊寫,李春芳在念,道:「南充陳氏墓志銘,君諱平,字安民。
四川順慶人,辦學歷十世,功成舉人,無意仕途,而意桃李芬芳,君在日」
張居正連寫八篇墓志銘,也對陳家有了更深的了解,陳家沒有門生故吏遍朝廷,但卻做到了桃李滿天下。
四川順慶府附近的功名者,基本都求學過陳家學院,尋求陳家族老解疑答惑。
陳家不富,然以學問濟天下。
書成。
陳以勤命人帶着傳國璽和墓志銘去了驛站交給族老,轉述族老,務必在新年正月初一之前,要完成對玉璽做舊。
這是嘉靖四十年的內閣,要在嘉靖四十一年第一日對聖上的獻禮。
不容有失。
聊完了正事,張居正便招呼幾人重新落座,親自為火爐、火鼎添了些檀香木,讓火燒旺些。陳以勤許久未回內閣,桌案雖清潔,但與習慣不同,下意識地擺了幾樣事物的位置。
高拱望着他,好奇問道:「逸甫。」
「次相請講。」
「出閣一趟,於民間疾苦可有感悟?」
「還真有。」
「是什麼?」
陳以勤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緩聲道:「民智未開。」
京畿。
可謂是天子腳下。
但陳以勤走遍了四府之地,所見之民,絕大多數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他經常見到,適齡孩童不在書堂就讀,而在鄉田、小溪追逐打鬧。
作為頂級大族出身的陳以勤,在最初為百姓講解清丈、均地,國策的意義時,可是費盡口舌。
哪怕到了今天,大明朝的百姓也不是理解了國策再去執行國策,而是知道了國策的好處願意去服從國策。
如果說朝廷的水,表面是清澈的,深層是烏黑的。
那民間的水,表面是混沌的,深層卻是清澈的。
但就是那表面的混沌,掩蓋了古今無數百姓智慧的光芒。
「逸甫這話,不是為了踐行上古世家之路吧?」李春芳打趣道。
華夏世家。
最早可以追溯到夏朝的「塗山之會」。
禹建都陽翟後,召集夏和夷的部落首領於塗山,共議天命。
在夏禹的「拳頭」和「恩施」下,夏、夷諸部眾多邦國和部落的首領選擇了臣服。
夏禹解除了所有邦國和部落的武裝,遵照約定,將原來的眾多部落首領,大都轉化成世襲貴族。
而這些世襲貴族,便是世家的前身。
在郊祀之禮,夏禹賦予了世家崇高無上的地位,享萬民供奉。
夏禹也將自己和家族歸入了世家之列,天下受之於舜,將來亦必定傳之賢人,決不私之一家一姓,以副列聖授受之意:
「茲查群臣中惟皋陶老成聖智,夙著功德,今謹薦於皇天,祈皇天允許,降以休徵,不勝盼禱之至「。
華夏曆來是講究權力、責任對等的族群,在無限榮耀、供奉之下,也規範了世家的義務。
即,啟民智,振華夏。
世家有義務作為這混沌世界的「光」,來為所有華夏百姓照亮智慧。
傳授禮儀、教授知識,是其中一項重大義務。
但是,人是有私心的,再優秀的規範,在制定的人,也就是大禹死後,很快就變了樣。
世家只傳授百姓禮儀,而不教授知識,來維持自身的無上地位。
「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知識,才能讓人倉稟實,才能讓人衣食足。
而禮節這種精神上的追求,在上古時代,除了會餓死人,再無用處。
於是乎,從上層世家流傳出一句話,「禮不下庶人」。
對,世家連裝都不想裝了,連禮節都不願意再傳授給下層百姓。
華夏的朝代開啟了更迭,禮樂出現了嚴重崩壞,而世家卻憑藉着夏禹的約定,始終享受着萬民供奉、禮遇。
為了追求更大的權力,世家甚至是搞出了「田氏代齊」的把戲。
所幸,秦王室的崛起,使得世家不僅沒有徹底分裂華夏,反而完成了前所未有的大一統。
只是,秦王室重用的法家思想,準確來說是商君書,「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馭民五術」,極大推高了王室、皇室的地位,卻再次將民智放到了一邊。
為了統治,歷朝歷代都對民智二字諱莫如深,窮苦百姓就那樣混混沌沌的,被世家、大族裹挾着推翻了一個個朝代。
世家都狗日的沒了,民智依然未開,幾千年來,就出了太祖高皇帝這一個真正的平民皇帝。
太祖高皇帝為了開啟民智,做了不少努力,其一,就是免費教育。
設立中央官學:國子監。
設立宗學:主要招收世子、長子、將軍、中尉等貴族子弟;
地方官學:府學、州學、縣學、社學三級。
在這些學府讀書,不要束脩,包吃包住,免徭役,發糧食。
統一穿着、固定上課時間、上課出去要請示、出入學校要登記、有節假日等等一系列制度。
這便是洪武年間的讀書人所享有的待遇。
升學流程,也是社學升縣學,縣學昇州學,州學升府學,府學升國子監。
整個洪武年間,只舉行六場科舉。
絕大部分的學子,都是一級一級升上去的。
另外國子監的畢業,要修夠學分,只有積累足夠的學分才能畢業,畢業後委以官職。
最重要的是,在國子監學習期間,學子們要觀政,這個觀政就是去六部觀看官員們做事,觀政完了之後還得有觀政部門開具的觀政文書。
而這套選拔官員、人才的制度,隨着太祖高皇帝的駕崩,轟然崩塌。
建文皇帝登基後,廢除了大部分相關的規定,而對開啟民智影響最大的,莫過於廢除了社學。
建文皇帝把教育國民的權力,從朝廷手中還給了大族、富戶、豪強。
窮苦百姓人家的孩童,又讀不起書了,本來有幾分撥開的雲霧,又濃郁了起來。
科舉,又一次成了大族、書香門第把持學識的手段。
那微不足道的上升之路,不夠是愚弄世人罷了。
恢復社學,對所有大明朝適齡孩童開放,一級級升學,才是「啟民智,振華夏」的真正道路。
李春芳的笑問,陳以勤鄭重點點頭,陳家確實有了更高追求,要重走上古世家的道路。
見狀。
張居正、高拱、胡宗憲、李春芳、呂芳全部色變。
駕馭萬民,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民智未開,作為內閣閣老的他們都這麼難了,真要是民智開啟,萬民有了屬於自己的意志和想法,內閣估計能被萬千政務壓死。
聖上的統治,還會那麼穩定嗎?
張、高、胡、李四位閣老,和呂芳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不約而同地站起身,緊盯着陳以勤,眼中的凝重和警惕毫不加掩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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