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捕夫人 第十六章·一線生機

    (一)

    冷月得皇上批准離京赴南疆辦案的時候,王拓也同以景翊的三哥景竏為首的出使東齊的使團回東齊去了,景翊也從安國寺里解脫了出來。

    這趕赴南疆軍營的差事是怎麼來的,景翊已在那個花好月圓之夜與她講明了,冷月起初只當是奉命出去避避風聲而已,沒想到一去竟去了三個月,走的時候滿京的樹葉還沒黃透,回來的時候已然大雪紛飛了。

    離京這三個月,冷月沒想到的事兒還有不少。

    第一件就是抱病已久的皇上竟在她就快了結南疆之事時突然駕崩了。

    然後,就是皇上駕崩的消息傳到南疆不久之後,她收到一封從安王府發來的密函,密函的封皮上是蕭瑾瑜的字跡,裏面裝的卻是一道已駕崩數日的皇上急召她回京的密旨。

    於是冷月只得丟下南疆軍營里那個差一點兒沒有辦完的尾巴,急匆匆地動身返京了。

    按理說,從皇上駕崩一直到新皇登基這段日子,身處外地的官員是不能隨隨便便往京里跑的,但這道密旨在手,哪怕下旨的時間與方式都詭異得讓人毛骨悚然,冷月還是眼瞅着被重兵把守的京城門口,理直氣壯地奔過去了。

    守門的是一隊冷月從沒見過的兵,遠遠地就攔了冷月的馬,一張張臉板得比城牆還要冷硬。

    「什麼人?」

    冷月翻身下馬,從懷裏牽出那塊刑部的牌子,「刑部的人,奉旨回京。」

    前來盤問的兵頭劍眉一蹙,把冷月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正值國喪,趕路再急冷月也沒忘換上了難得穿一回的官衣,裹着暗色斗篷,因奔波多時,冷月緊束的長髮已有幾絲垂落下來,盪在白裏透紅的臉頰邊,此時一手握劍,一手揚着牌子,在簌簌的大雪中別有幾分英挺。

    朝廷里穿這身衣服的女人就只有一個。

    「你是冷月,冷捕頭?」

    「是。」

    兵頭沒說讓她進,也沒說不讓她進,兀自皺着眉頭轉身走進了城門,不多會兒,打城門裏走出一個披掛整齊的女人來。

    女人比冷月還要高挑些,更為飽滿的身子緊束在一襲金甲戎裝里,長劍在手,在大雪中挺胸抬頭地大步走來,奪人的英氣頓時把一隊守城兵全比成了石墩子。

    隔着茫茫大雪,冷月眼睜睜看着這女人清冷着一張臉走到她面前,才愣愣地開口出聲。

    「二姐?」

    冷嫣原是太子府的侍衛長,如今太子爺眼瞅着就要變成萬歲爺了,冷嫣的職權自然無形中大了許多。

    冷嫣皺着沾了些許細雪的眉,掃了一眼冷月這身比她單薄許多的行頭,絲毫沒有請自家親妹妹趕緊進城暖和暖和的意思,只不冷不熱地問道:「你不是去南疆軍營辦差了嗎?」

    南疆軍營這幾個字從冷嫣口中說出來,與其他字眼相比,別有幾分緊張。

    冷嫣心裏惦記的什麼,冷月剛到南疆軍營見到吳郡王蕭玦的時候就明白了,以前興許還看不出,但自打嫁了那個人,自打心裏惦記住了那個人,她就格外清楚人惦記起人來是種什麼模樣了。

    冷月嘴角一勾,看着這個平日裏對什麼男人都是冷眼以待的二姐,狡黠地笑道:「是啊,就是吳郡王統領的那個南疆軍營。我瞧着那個吳郡王雖然比你小上幾歲,但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模樣有模樣,要德行有德行,難怪連爹都把他誇得跟朵花似的,你要是跟了他,我可就放心了。」

    冷嫣一片冰霜的冷臉僵了一僵,僵得反而見了些許暖意,翻着眼皮白了冷月一眼,「你胡說八道個什麼」

    冷月像偷喝到燈油的小耗子一樣美滋滋地笑着,斜着肩膀碰了碰冷嫣的肩頭,「我是不是胡說八道,你自己心裏明白。」

    冷嫣沒接她的話茬,只板緊了面孔問道:「是安王爺召你回京的嗎?」

    見冷嫣沒有招供的意思,冷月怏怏地扁了扁嘴,搖搖頭,向城門口的守衛看了一眼,放輕聲音道:「不是,是皇上密旨召我回來的。」

    冷嫣一怔,「皇上?」

    冷月恍然反應過來,忙改口道:「先皇。」

    「先皇召你回京做什麼?」

    冷月搖頭,低聲道:「不知道,只說讓我馬上回京不過這密旨下得有點怪,落款的日子就是先皇駕崩那天,而且還是通過安王爺發給我的。」

    與天家有關的事兒不是可以隨口胡說的,何況冷月自小也沒有胡說的習慣,冷嫣不禁一愕,臉色微變。

    冷月雖沒有景翊那般一眼看進人心裏去的本事,但自家姐姐一顰一笑是個什麼意思,她還是能明白幾分的,見冷嫣這副模樣,冷月心裏一緊,聲音又壓低了幾分,「二姐,京里出事了?」

    冷嫣沒答,只沒什麼好氣地斜了她一眼,「廢話,京里沒出事,你穿成這樣幹什麼先皇駕崩之後朝中大局暫由幾位老臣主持,你這事兒我也不能做主,你先在臨近的鎮子裏找個地方歇歇腳,待我回稟了太子爺再說吧。」

    冷嫣說着,轉身就要往城門走去,卻被冷月一把拽住了胳膊,硬生生地拽停了步子。

    「二姐,京里到底怎麼了?」

    冷嫣頗有些不耐地敷衍道:「什麼怎麼了?」

    冷月也不知道怎麼了,但在公門裏混了這些日子,起碼的直覺還是有的。冷嫣這樣硬生生地阻她進城,最可能的原因就是這堵城牆裏一定有事,還極有可能是與她脫不了干係的事。

    冷嫣不是不能,而是不願讓她進去。

    京城裏與她有關的人和事本就不多,僅有的幾個都是比她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的。冷月緊抓在冷嫣胳膊上的手有點發抖,與冷嫣對視的目光卻堅如三九寒冰,「你讓我進城,給我一盞茶的工夫,我就能告訴你。」

    被那雙與自己如出一轍的鳳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冷嫣在走出城門前就準備好的一肚子硬話愣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她的內家修為遠勝於冷月,若是真刀真槍地打,冷月肯定不是她的對手,但要說查疑搜證,就眼下京城城門裏的那點兒事,莫說一盞茶,就是吃個包子的工夫,也足夠她這個心細如髮的妹妹摸得一清二楚了。

    冷嫣默然一嘆,「你跟我來。」

    冷嫣沒把冷月帶進城門,倒是帶着冷月往反方向走了一小段路,駐足在道邊的一個小酒肆前,朝正在溫酒的攤主招了招手。

    這些日子冷嫣總在城門附近打轉兒,冷了就在這裏喝碗酒暖暖身子,攤主已記牢了這個披甲執劍的女人,張口便熱絡地喊了聲「軍爺」,轉眼看見跟在冷嫣身邊的冷月,愣了一下,恍然道:「呦,這不是——」

    攤主一句話沒說完就被冷嫣狠瞪了一眼,攤主立馬縮了頭,陪笑着道:「那個還是十文一碗的,兩碗?」

    冷月在攤主那張笑得僵硬的臉上盯了片刻,才撿了個稍微囫圇一點兒的破凳子坐下,裹緊了披風,又縮了縮身子,「一碗,我喝熱水。」

    「哎,哎就來!」

    一直到攤主把熱酒和熱水都端了上來,冷月把那碗熱水捧進了懷裏,冷嫣一口接一口地把整碗酒都悶下去,才從身上摸出一個信封來,一巴掌拍在冷月面前的桌面上,拍得桌子不堪重負地吱扭了一聲。

    信封用漿糊封了口,裏面不知裝了什麼,拍在桌上的時候與桌面擊出「當」的一聲悶響。

    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寫了兩個楷體大字。

    休書。

    冷月肚子裏的墨水不多,能辨識出來的字跡也不多,但眼前這種字跡只要沒化成灰,她就能一眼認得出來是出自何人之手。

    冷月裹在披風裏的身子驀地一僵,捧在手裏的碗顫了一下,水波一盪,差點兒潑灑出來。

    冷月抱着水碗盯着信封上這兩個在大雪天裏愈發刺眼的大字呆了片刻,才木然地把碗擱下,伸手拿起信封,一把撕開,撕得急了些,信封里僅有的一樣東西一下子滾落出來,在桌面上一彈,正落到冷月腿上。

    一隻只有小孩才戴得下去的小銀鐲子。

    這個樣式粗簡的小銀鐲子被質地精良的絲線編成了一個男子的掛飾,從絲線磨損程度上看,這小銀鐲子已作為掛飾在那男子腰間佩戴了很多年了。

    冷月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男人會拿小孩家的銀鐲子當佩飾,但這個休了她的男人會,而且一戴就是十幾年,還差點兒為了它豁出命去

    眼下這冰冷的銀鐲子就在她的腿上靜靜躺着,涼意透過那層單薄的官衣滲入肌骨,像是把冷月的腦子一併凍了起來,連起碼的難過都感覺不到了。

    在嫁給景翊之前,她從沒想過嫁人,嫁給景翊之後,她也從沒想過這輩子還會再嫁給別的什麼人。

    眼瞅着冷月眼圈泛紅地呆看着落在腿上的銀鐲子,冷嫣心裏一酸,聲音禁不住輕軟了幾分,「京里這會兒已經亂成一鍋粥了你先去別處待待,等過些日子京里消停了,我陪你一塊兒找這混蛋算賬去。」

    冷月又盯着這銀鐲子看了片刻,薄唇一抿,抓起銀鐲子連同信封一起收進了懷裏,抬起頭來時沒哭沒鬧沒掀桌子,只像平日裏向人證詢問線索一般不帶絲毫情緒地問道:「這事兒安王爺知道嗎?」

    冷嫣皺了下眉頭,用餘光掃了掃埋頭溫酒的攤主,低聲嘆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男人們那點臭毛病,他把休書往太子爺那兒一送就鑽到煙花巷子裏快活去了,鬧到這會兒全京城裏沒人不知道了」

    冷月靜靜地聽完,非但沒有一拍桌子蹦起來,反倒嘴角微微一勾,牽出幾分笑意來,「咱們姓冷的女人被人傳的閒話還少嗎,先皇召我回來必有安排,總不能因為這個就耽誤皇差吧?你忙你的,我去找他算賬就行了。」

    冷嫣狠狠一愣,見鬼似地看着平靜得有點兒嚇人的冷月,看了好一陣子也沒看出冷月哪裏不妥,只得把碗往桌上一頓,重新拉下臉來。

    「你是不是想在這兒跟我打一架?」

    「不想。」冷月淡淡地應了一聲,握劍起身,毫不躲閃地迎上冷嫣凌厲如刀的目光,「但是如果非得跟你打一架你才讓我進城的話,打就打吧。」

    (二)

    冷月不知道攤主把她倆的談話聽去多少,但她這一聲「打就打吧」,攤主鐵定是聽清楚了,否則也不會嚇得兩手一抖,把燙酒的水一股腦兒全潑進了爐子裏,生生把爐膛澆得一丁點兒火星都沒剩下。

    趁着攤主手忙腳亂收拾爐子的空檔,冷嫣輕而快地嘆道:「你給我滾到個沒人的地方待着去天黑了我接你進城。」

    待到攤主收拾完那一片狼藉抬起頭來的時候,剛才說好了要打一架的倆人已經走得一個都不剩了。

    酒錢就擱在桌邊上,攤主數了一下,三份。

    入夜之後風急雪大,冷嫣拿着一塊牌子把冷月接進城的時候,冷月細白的兩腮已被風颳得隱隱發紅,嘴唇卻泛着青白之色,看得冷嫣着實有點兒不落忍,禁不住問道:「你這一天去哪兒了?」

    冷月一心一意地騎着馬,漫不經心地掃視着遠處的萬家燈火和周圍一片死寂的街巷,更漫不經心地道:「就是照你說的,滾去了個沒人的地方唄怎麼,城裏開始宵禁了?」

    冷嫣見她語調平順安穩,與平時沒什麼區別,只是眉目間有點兒遮掩不住的疲憊之色,便無聲地鬆了口氣,也漫不經心地應道:「嗯,這些日子不大安生,天一黑街上就不許走人了,我跟太子爺討了牌子才把你帶進來你先回家睡一宿,明兒天亮了再去找那混蛋吧。」冷月一怔轉頭,「哪個家?」

    「哪個家?」冷嫣轉頭正對上冷月這副怔怔的模樣,禁不住拿一道恨鐵不成鋼的目光往冷月襟口瞪了一眼,她要是沒記錯,那個寫着休書二字的信封和信封里的東西就塞在這層衣服下面,靠冷月心口最近的位置,「還有哪個家,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了?」

    她已接了景翊這封無字的休書,也就意味着那處離大理寺不遠掛着「景府」二字門匾的小宅院與她再沒有一文錢的關係,這京里對她而言唯一能稱得上家的地方就只有景家大宅對面的冷府了。

    她奉密旨自己找上門去嫁給景翊的時候冷夫人正在涼州探親,這會兒景翊給她下了休書,冷夫人還在涼州沒有回來,這要是回來了,見到家裏這盆自己把自己潑出去的水又被人一個招呼都不打地潑了回來,還不知要怎麼收拾她

    不過有一樣可以肯定,京中那些原就認定冷家女人傷風敗俗的人,這會兒說起話來一準兒更硬氣了。

    冷月有點發僵地扯了扯嘴角,嫁給景翊的日子也不長,怎麼就那麼順理成章地覺得他和家總是在一處的呢

    冷月微微搖頭,「我還有要緊的東西擱在他那裏,他也有要緊的東西在我這兒,我要是不去一趟,今兒晚上回哪兒也睡不着。」

    「什麼東西?」

    「反正是你代勞不了的東西」

    冷月說着便要拍馬快行,一鞭子揮到半截就被冷嫣一把攥住了。

    「那也不能去!」

    冷月看着突然之間緊張得莫名其妙的冷嫣,一時也想不出她有什麼好緊張的,便扁了扁嘴,「打一架嗎?」

    冷嫣被她噎了一下,原本就清冷一片的臉頓時又蒙上了一層冰霜,在漫天飄雪的夜裏一眼看過去,冷得有點兒嚇人。

    「二姐」

    冷嫣被這聲穿過風雪送到耳邊還帶着些熱乎氣兒的「二姐」扎得心裏一疼,那張比冷月美得更濃烈幾分的臉不由自主地露出幾分溫和的憐惜之色。

    實話實說,剛替冷月接到這封由太子爺轉交來的休書的時候,冷嫣卯起這輩子所有的定力才沒衝去景家拆房子。

    畢竟規矩是一回事,道義是一回事,自家親妹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月,」冷嫣到底無可奈何地一嘆,揚手把鞭子丟還給了冷月,沉聲道,「那混蛋小子最近惹了點事兒這會兒正被軟禁着呢,你就是去了也見不着他,還是別去給自己找不痛快了。」

    冷月狠愣了一下,牽着韁繩的手一緊,差點兒把身下的馬勒翻過去。

    「軟禁?」

    冷嫣看着她這一臉的怔愣,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咱倆誰是衙門的人啊,還要我給你解釋什麼叫軟禁嗎?」

    照理說,軟禁也是刑罰的一種,確實該是身在刑部衙門的冷月了解得多些,但事實上,經三法司正兒八經判下來的案子,以軟禁為結果的幾乎沒有。

    歷朝歷代,一般挨軟禁的都是觸了當朝天子的霉頭,而當朝天子又沒有實打實的理由弄死他或把他塞到牢獄裏的,又或是弄死這個人會招來更多的糟心事,於是就只好軟禁起來消消氣了。

    憑景翊的眼力介兒和那張能把死說活的巧嘴,他怎麼會把一朝天子惹到這個份上?

    除非

    冷月眼前倏地掠過那顆刻着「探事十三」的雞血石印的影子,心裏咯噔一下,差點兒從馬背上竄起來,急道:「他們是不是搜了景翊的住處,沒找到沒找到要找的東西,然後就把他軟禁起來了?」

    冷嫣一愕,就算冷月這一天來什麼也沒幹,光繞着城牆找人打聽京里的事兒,最多也只能打聽到景翊被軟禁的事,這樣的細節就是城牆裏面的人也沒有幾個知道的,「你怎麼知道?」

    她就知道,那一紙休書絕不會像冷嫣說的這麼簡單。

    冷月心裏緊揪了起來,卻也無端地溫熱了許多,沒答冷嫣的問話,只問道:「多久了?」

    從決定帶她進城起,冷嫣就已做好了她遲早要知道這事兒的準備,只是沒想到她知道得這麼早,冷嫣猶豫了一下,才含混地答道:「小半個月了。」

    小半個月前,那就是先皇駕崩前後。

    要真是因為這個而遭軟禁,那甭管是刑部的牌子還是安王府的牌子都不起一丁點的作用,就算是蕭瑾瑜親臨,也未必能拿到一寸面子。

    冷嫣說得對,她就是去了也見不着人。

    冷月抿着嘴唇若有所思地靜了片刻,倒是冷嫣先忍不住開了口,「你別琢磨那些歪門邪道的法子了。我正好拿着太子爺的牌子,可以讓他們放你進去看看。」

    冷月一喜,「謝謝二姐!」

    冷嫣頗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別謝我,最多一炷香,你自己掂量,別害死我就行了。」

    冷嫣說着,揚起自己手裏的鞭子狠抽了一下馬屁股,馬是從邊疆戰場上退下來的戰馬,這一鞭子挨在屁股上,沒嚎沒叫,蹄子一掀就奔了出去。

    冷月這匹棗紅馬已陪她連跑了幾天,自然跑不出冷嫣那樣的速度,反正不是不認得路,冷月索性不急不慢地走,一路走到那處熟悉的宅院門口時,冷嫣似是已和守門的軍士打好了招呼,抱手站在門前等着她了。

    這處她與景翊一起生活過的宅子如今正被一隊御林軍裝扮的人圍得水泄不通,從門口各般踩踏痕跡來看,這夥人當真已經在這兒圍了小半個月了。

    冷月翻身下馬,熟門熟路地把馬拴在門口的馬樁上,走上前去,剛想抱拳行個禮,就被冷嫣一巴掌推進了門去。

    「趕緊着,別磨蹭。」

    她性子急,冷嫣的性子比她還急,她那個遠嫁苗疆的大姐比她倆的性子加在一塊兒都急,所以冷月一點兒也不覺得冷嫣這副耐心就快用盡的模樣有什麼不妥。就連這些軍士也像是習慣了冷嫣這樣的脾氣,眼睜睜看着冷嫣把親妹妹這樣推犯人一樣一把推進門去,愣是沒有半點動容。

    冷月都走進前院了,才隱約聽到門口傳來軍士的一聲低語。

    「冷侍衛,這個可真像——」

    「像屁!」

    「」

    冷月一路琢磨着冷嫣說的這個屁到底是不是她,一路悶頭往裏走,也不知太子爺的那塊牌子是起了多大的作用,一路經過的站崗軍士愣是沒有一個跳出來阻攔她的,還有人見她像是要往書房的方向走,好心地抬手一指,及時把她指去了臥房。

    冷月邁進臥房所在的院子前驀地想起一個人來,轉向守在臥房門口的軍士拱手道:「請問,齊管家可在?」

    不管齊叔對她是個什麼態度,對景翊還是極恭順的,景翊出了這樣的事,他若挺身出來護主,恐怕也要吃些苦頭。

    守門的兩個軍士齊刷刷地斜了她一眼。

    「該幹什麼幹什麼,哪來這麼些廢話!」

    冷月被噎得一愣。

    倒不是因為軍士這無禮的口氣,而是軍士這話說得,好像他一打眼就知道她是來幹什麼似的,而且乾的還是很要緊的正經事。

    冷月隱約覺得,冷嫣放她這樣堂而皇之地進來,興許還使了些牌子以外的法子,至於是什麼,冷月一時猜不出來,但看軍士落在她臉上的眼神,冷月總覺得哪裏有點兒不對。

    站都站在門口了,再不對她也得進去看看。

    (三)

    冷月把原本的疑問往肚子裏一咽,低頭進院。

    院子還是那座院子,只是院中走時還綠油油的絲瓜藤這會兒已乾枯一片,硬邦邦地貼在院牆上,枯藤上還掛着幾個沒來得及摘就干在藤上的老絲瓜,在風雪裏搖搖晃晃,像是隨時都會把乾癟細弱的枯藤墜斷似的。

    屋裏有光亮,從映在窗紙上的光影來看,屋中外間和內室各燃着一盞燈,不亮,站在院子裏看不見屋中有任何人影閃動,也聽不見屋中有任何響動,冷月絲毫不覺得詭異,反倒覺得這屋中昏暗得有些說不清的曖昧。

    冷月輕輕吐納,走到門前,無聲地把門打開來,還沒來得及邁進去就僵在了門口。

    外屋裏空無一人,空燃着一盞光焰柔弱的燈,一股酒氣從內室傳出來,夾雜着縷縷異香,經過清冷的外屋傳到冷月鼻子裏的時候已只剩下幽幽的一抹,但依舊清晰可辨。

    這異香她曾聞過,在鳳巢畫眉閨閣的茶水裏聞過。

    這倒真像是冷嫣說的,他把休書一送,就自由自在地風流快活了

    這念頭只在冷月腦中晃了一下就煙消雲散了,畢竟在她習以為常的日子裏,耳朵是她最不值得信任的器官,人言是她最不信任的證據。

    冷月蹙眉邁進屋裏,反手關門,一步一聲地走到內室門前,聽着裏面屬於景翊的讓人臉紅心跳的喘息聲靜立了一陣,見喘息聲一時半會兒沒有消停的意思,冷嫣的叮囑她還記得,只得禮數周全地在門上輕叩了兩下,平心靜氣地道:「景大人,方便進來嗎?」

    冷月這一問當真是想跟他客氣客氣,但門裏傳來的回應絲毫沒有跟她客氣的意思。

    聲音帶着些力竭的疲憊,有點嘶啞,又有點氣喘,但仍可以聽出是景翊的聲音,只是這聲音說出來的話卻是景翊從未對她說過的。

    「滾」

    冷月叩在門上的手指僵了一僵。

    讓她滾她就滾,那她就不是冷月,而是球了。

    這門冷月本是打算規規矩矩地用手推開的,被他這一個滾字一激,索性抬起一腳,「咣當」一聲把門踹開了。

    踹門的那隻腳還沒落地,冷月整個人又僵了一下。

    屋內的景象果然與聽到的截然不同,沒有絲毫香消玉軟的畫面,只有一股濃得刺鼻的酒氣,一盞被開門帶起的風吹得明明昧昧的燈,和一個她打眼望過去差點兒沒留意到的人。

    數九寒天,屋裏沒生炭火,似乎比外面還要陰冷幾分,屋裏僅有的那個人就縮臥在冰涼的青磚地面上,身上只鬆散地裹着一層單薄的中衣,興許是冷得厲害,整個人緊緊地縮成一團,不住地發抖,喘息急而略顯粗重。

    人是背身對着門口的,所以冷月第一眼落在他身上時就一清二楚地看見了那雙被反綁在背後的雙手,繩子似乎捆得很緊,已把那雙形狀極美的手捆得泛出斷肢一般的青白之色了。

    剛才踹出的那一腳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反彈到她心口上一樣,震得她心口倏然一疼,險些仰倒下去。

    明明說是軟禁,怎麼

    冷月一時顧不許多,慌地奔過去,抽劍斬斷繩結,俯身擁住他的肩背,想要把他從冰冷的地面上抱扶起來。觸手才發現,景翊身上的衣物雖少,身子卻滾燙得像燒紅的炭塊一樣,中衣前襟潮濕一片,被他窩躺的那片地也是濕乎乎的,泛着一股股濃重的酒氣與那撩人心魂的異香。

    他這是

    冷月手上微微一滯,那剛被她攙住的人像是中了邪似的,身子倏然一挺,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地一揚肘,正撞在冷月肩頭上,愣是把冷月撞得一個踉蹌。

    冷月一退,手上一松,攙在手上的人也就重新摔回到了地上。脊骨與後腦同時撞在青磚地面上的一瞬,連冷月都聽見了那聲讓人心驚肉跳的悶響,挨摔的那人卻緊抿着嘴唇一聲沒吭。

    他這一摔,倒是把自己從縮臥摔成了仰躺的,冷月便清楚地看到了那張三個月來沒有一天不在惦念的臉。

    這張原本柔和俊美的臉如今消瘦得稜角分明,慘白中泛着異樣的潮紅,胡茬像荒野中失控的雜草一樣蕪亂地長着,那雙清可見底的狐狸眼像是許久沒有得到過休息,眼白中滿是血絲,眼底青黑一片,似是疲憊已極。

    冷月對着這張臉呆了片刻,才在那些依稀可辨的精緻線條中找到與腦海中那張驚為謫仙的臉對應的證據。

    不過三個月而已,怎麼就成了這樣


    冷月怔愣的空檔,倒在地上的人似是已在那一摔的疼痛中緩過了勁兒來,勉強壓制住急促的喘息之後,微微偏頭找到冷月的所在,立時就把兩道冷厲如刀的目光投到了冷月的臉上。

    「別碰我」

    景翊一向是個溫柔的人,從兒時認識他直到現在,這是景翊第一次用這樣尖銳的目光看她,她也從未見他用這樣的目光看過別的什麼人。即便是那日與神秀對峙,也不見他尖銳至此。

    冷月一怔之間禁不住輕喚出聲,「景翊?」

    「滾」

    冷月深深吐納,勉強穩下心神。

    她就是滾,也得先把他從地上弄起來再滾。這麼一副文弱公子的身子,夏末秋初在涼井水裏泡一泡都要着實病一場,這大冬天裏要是任他在地上躺久了,還不知要躺出什麼毛病來。

    冷月索性不與他廢話,低下身來,一手穿過景翊的腋窩,另一隻手正要從景翊的膝窩下穿過去,忽覺景翊手臂一抬,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側臉頰已狠狠挨了一記響亮的巴掌。

    這副身子明明是虛軟發抖的,冷月也不知他哪來的這股邪力,這一巴掌竟打得她一個練家子身子一晃跌坐在了地上,好一陣子眼花耳鳴。

    冷月錯愕地坐在地上捂臉皺眉的空檔,景翊已使盡了力氣把那副似乎不大聽使喚的身子挪得離她遠了些許。

    「你」冷月呆了半晌,到底還是沒琢磨明白這一記耳光的動機何在,「你打我幹什麼?」

    無論如何,以景翊多年來在宮中和景家薰陶出的修養,他就是在醉得六親不認的狀態下,遇到最深惡痛絕的人,也絕做不出伸手抽人耳光的舉動。

    冷月一時半會兒還顧不上傷心難過,因為眼前這人簡直像是中邪了似的,怎麼看怎麼不對。

    窩在地上的人緊緊縮着身子,似是在使盡一切辦法努力壓制被過量的酒與藥物激出的原始衝動,整個身子都因為這種抵抗而不住地顫抖着,唯有投向冷月的目光是靜定的,靜定中帶着讓人不寒而慄的殺意。

    「你敢扮她我殺了你都不為過」

    扮她?

    冷月着實愣了一下,一腦頭霧水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他先前那些話她還能勉強當他是醉酒之後神智昏聵亂說出來的,但這幾句說得有條有理,前因搭着後果,聲音雖因強壓着喘息而不甚平穩,但字句足夠清晰,她要再當他是酒後說胡話,她這刑部捕班衙役總領就白當了。

    她這樣的打扮,像誰了?

    「什麼扮成她」冷月一時被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話攪合得摸不着頭腦,不由自主地竄上點兒火氣來,「你把話說明白,這衣裳就是我的,我冷月就是冷月,扮成誰了啊?」

    這幾句說出來,那道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又莫名地森冷了幾分,慘白的嘴唇卻輕輕一抿,在嘴角勉強勾起了一個弧度,揚出一道不帶絲毫笑意的冷笑。

    「你也配叫這個名字」

    冷月有點兒想瘋,聲音禁不住提高了一度,「我打一生下來就叫這個名字,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叫這個了,我怎麼就不配了!」

    「不配就是不配」景翊冷笑出聲,狠剜了一眼面前這個已有些氣急敗壞的女人,喘息了須臾,才緩慢卻清晰地道,「她是這世上最漂亮,最溫柔,最聰明的你長得再像她,什麼都像她,也不及她萬一」

    說罷,調整了一下又顯急促的喘息,才又冷然丟出一句。

    「別瞎折騰了滾!」冷月不知自己呆愣了多久才恍然回過神來。

    她剛從大門進來那會兒的琢磨並不是胡思亂想的,冷嫣在大門口說的那句「像屁」的「屁」,當真說的就是她。

    景翊之所以以這樣怪異到了極點的態度對她,也是當真如景翊所說,此刻在他的眼中,她壓根就不是他熟識的那個叫冷月的女人。

    包括放她進城、放她進門、放她進院的所有軍士,都沒當她是那個被景家四公子熱熱鬧鬧娶進門又乾乾脆脆休回家的女捕頭。

    就像守在大門口的軍士口中那句沒來得及說完就被冷嫣厲聲截斷的話,如若補全,應該是這樣的:這個可真像,真像冷月。

    (四)

    她在衙門裏混了這麼久,本該在外間聞到這股混着異香的酒氣時就該想到的,那會兒沒想到,看到景翊被反捆着的雙手也該想到了,因為這番場景對於一個老資歷的公門人來說實在應該熟悉得很

    這分明就是前些年在各地衙門中流傳甚廣的逼供場面。

    蕭瑾瑜典掌三法司後不久就攽下了禁止刑訊逼供的嚴令,地方衙門的官員們遇上抓來的嫌犯不肯招供的情況不能再棍棒相加,就想了個比棍棒更見成效的轍,對嘴硬的嫌犯灌以烈酒,把人灌得暈乎乎的時候再問,總能問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來,若還是嘴硬,那便在酒中摻進髒藥再灌,並把雙手捆縛起來,以防嫌犯靠自瀆來消磨藥性,這樣折騰下來,往往想聽的都能聽到了,上官查下來,嫌犯身上還是完好無損的。

    這法子也實實在在地蒙了三法司一段日子,後來還是被蕭瑾瑜看出了端倪,親自跑了幾個州縣,着實把那幾個帶頭的黑水衙門狠收拾了一通,三法司各級官員也為這事兒吃了不少苦頭,刑訊逼供的風氣這才算是在各級衙門裏散了個七七八八。

    這事兒鬧起來的時候冷月還是蕭瑾瑜的侍衛,跟在蕭瑾瑜身邊親眼見過那些被酒與藥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嫌犯,只是景翊比他們經受的折磨恐怕更難熬一些。

    折磨景翊的除了這兩樣,恐怕還有一些與她長相穿着乃至聲音都很是相像的女子,輪番來引誘他,哄騙他,甚至折磨他。

    景翊不准她碰他,讓她滾,還用那樣殺氣騰騰的目光盯着她,八成是把她也當成了這些女子中的一個。若真是這樣,此刻在他眼中,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論做得與他記憶中的冷月如何相似,也全都是以矇騙他為目的的裝模作樣而已。

    這些人想從他嘴裏問出些什麼,她大概想像得到,但她實在想像不到,這個平日裏連幾兩燒刀子都受不住的書生是怎麼挨過這些日子的折磨還能保持如此清醒的

    「你」

    冷月愣愣地望着這個緊蜷着身子,依舊像看妖魔鬼怪一樣看着她的人,一時語塞。

    她還從沒思考過該如何向別人證明自己就是自己這個問題。

    話不知道該怎麼說,冷月倒是突然想起自己身上還真有一樣證物。

    冷月定了定心神,長身從地上跪坐起來,伸手從懷中摸出那隻已被她的體溫暖得溫熱的銀鐲子。

    「你看這個。」

    見景翊微微一愕,冷月趕忙牽起編在銀鐲子上的絲線,把這纖細小巧的銀鐲子盪到他的眼前,底氣十足地道:「這是你周歲生辰的時候,我娘從我手上拿下來湊你抓周的物件的,一大桌子的東西你什麼都不抓,就抓了這個,那會兒我還沒過百天呢,咱倆就定親了,沒錯吧?」

    景翊目不轉睛地盯着盪在眼前的銀鐲子,一聲也沒應。

    「還有這個」冷月猶豫了一下,又從懷中摸出那個險些被她撕扯成兩半的信封,把寫着「休書」的那面伸到他面前,「你自己寫的信封,你總能認得吧。」

    景翊的目光又在信封上那兩個刺眼的大字上流連了須臾,才帶着更深的錯愕轉投到冷月臉上,嘴唇輕啟,微微發顫,「你是」

    冷月一個對字已經提到嘴邊了,卻聽景翊一個喘息之後沉聲接了一句,「你是太子爺找來的?」

    冷月手腕一僵,差點兒把銀鐲子悠出去。

    也對,這東西他是托太子爺轉交給冷嫣,再由冷嫣待她回京之時轉交給她的,從日子上算,景翊被軟禁就是皇帝駕崩前後的事兒,也正是城門開始戒嚴的時候,若他被軟禁之前知道她尚未回京,這會兒她突然拿着這東西跑到他面前,還真有奉太子之命來裝模作樣的可能

    只是這事已鬧成了什麼樣,怎麼他連太子爺也不信了?

    「你等會兒,我再想想。」

    「」

    從景翊驀然變得有幾分凌亂的目光中,冷月隱約可以覺察出,先前來景翊面前假扮過她的那些女人里,應該哪個都比她自己表現得好一大截子

    既然這最有力的證物也無能為力,那能向景翊證明她就是她的,恐怕就只有那些天知地知他倆知的事情了。

    照理說這樣的事兒應該一抓一大把才是,可真到下手抓的時候,才發現能抓的東西多了,想從其中抓起一個來的時候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記憶里兒時的那些事情好像每一樁每一件都是只有他倆才幹得出來的,但稍微仔細一想,好像又都從哪裏聽過看過似的,並算不得特別

    特別

    冷月靈光一閃,目光也跟着亮了一下。

    要說特別,應該沒有比這件事更特別的了。

    「咱倆成親那天,婚床底下有具焦屍!」

    景翊的臉色倏然由白泛綠,愈發冷峻地道了一聲,「滾」

    這樣都不行,冷月實在有點兒想掐着他的脖子晃一晃,可這會兒若是冒然靠近景翊,還不知又會激得他做出什麼傷人也傷己的危險舉動來,冷月只得耐着性子道:「這件事當時就咱倆在場,除了咱倆還有誰能知道啊?」

    「安王爺」

    冷月一句粗口竄到嘴邊,費了好大勁兒才咬住了沒吐出來。

    京里到底鬧騰成了什麼樣,怎麼鬧得他連安王爺都懷疑上了!

    眼瞅着景翊這樣受罪,近在咫尺卻不能搭手幫他一把,冷月急,急得連皇城探事司的事兒都想說出來試試了,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別的可說,這件絕不可說,一旦隔牆有耳,恐怕會適得其反。

    許是這一陣毫無友好可言的對話消磨了景翊本就不足的體力,冷月盤腿坐在一旁默默撓牆的功夫,景翊已有些壓抑不住身體本能的變化,喘息漸深,顫抖愈烈,一看便知正在苦忍着極大的煎熬。

    這種逼供之法雖輕易不會在人身上留下什麼傷痕,但折磨得久了,被活活折磨致死的也不是沒有

    死。

    這個實在不怎麼吉利的字眼在冷月腦海中一閃,登時激得冷月脊背一挺。對,她還有一樣東西,一樣絕對只是她才會有的東西,什麼太子爺什麼安王爺,就是老天爺也未必知道。

    冷月咬咬牙,單手撐地緩緩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粘在衣擺上的薄塵,從懷中摸出一塊包起的手絹,托在手心展開來,只見裏面躺着一束連綰了三個結的青絲。

    青絲雖是一束,仍可在些微差別中看出是兩種髮絲混成的。

    冷月拈起這束青絲丟到景翊面前的地上,以涼意毫不遜於景翊那個「滾」字的語調淡淡地道:「你認不認我不要緊,這是你我結為結髮夫妻的證據,我在四家村救下你之後當着你的面結下的,本來打一個結就行了,我打了三個結,你也沒問為什麼,我現在告訴你,打一個結是結一輩子的夫妻,打三個結,那就是結三輩子的夫妻,除非你把這三個結解開,再把我的頭髮一絲不少地挑出來還給我,否則什麼休書都不算數,你就是這輩子不認我,下輩子,下下輩子,你我都還是夫妻,有種你就三輩子都不認我。」

    冷月說罷,轉身就要往外走,剛走出一步,另一隻腳還沒跟上來,就聽身後傳來了那聲難得且久違的熟悉喚聲。

    「小月!」

    冷月長長地舒完一口氣,才板着臉轉回身來,挑着眉梢看向地上那已使盡力氣半撐起身子的人。

    剛才還像是瞪着洪水猛獸一樣殺氣騰騰地瞪着她的人,這會兒已像無家可歸的小狗一樣,目光溫順無害不說,還摻雜着喜悅、疑惑、恐懼、擔憂,打眼看過去,着實讓人心疼得很。

    冷月絕不是那種好了傷疤就忘了疼的主兒,有了前車之鑑,冷月沒立馬奔過去,而是站在原地多問了一句,「還認我嗎?」

    景翊一連點了好幾下頭,看得冷月眼花。

    冷月又問了一句,「還打我嗎?」

    景翊又慌地搖頭,搖得活像只撥浪鼓一樣。

    冷月這才放鬆下繃成鐵板的臉,走近過去,剛低下身子伸出手,還沒來得及觸到他的身子,人已合身撲了上來,像抱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一樣把她抱得緊緊的。

    冷月本以為他是倏地放鬆下來被藥性沖昏了頭,誰知他就只是這樣緊緊地抱着,抱了好一陣子,還是一點兒旁的動作都沒有,只喃喃地說了一句話。

    「我我想你」

    冷月心裏狠狠地揪痛了一下,比他撞她那一肘子和抽她那一巴掌加在一塊兒都疼。

    「我也想你。」冷月在他發燙的耳廓上輕輕吻了一下,像是生怕驚了這個剛在一連數日的折磨與自我折磨中放鬆下來的人似的,聲音格外輕柔,「地上涼,去到床上躺着吧。」

    也不知是不是她聲音太輕了景翊沒聽見,她話音落後半晌,景翊仍緊緊抱着她,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

    「怎麼,」冷月也不推開他,就任他這樣抱着,在他耳畔半認真半玩笑地問道,「後悔給我下休書了吧?」

    (五)

    聲音該怎麼輕柔還是怎麼輕柔,景翊的身子卻僵了僵,一下子鬆開了緊摟在她腰間的手,松得有些突然,重心一失便要往地上倒去,冷月眼疾手快,一把撈住他,打橫把他滾燙卻瑟瑟發抖的身子抱了起來。

    他後不後悔根本用不着他開口來說,因為可見的證據實在太多,他認不認供已對現有的判斷造不成任何一點影響了。

    所以這個問題冷月也沒再問,徑直把他抱到床上,拉開被子仔細地給他蓋好,抬起身來之後掃了一眼他仍帶潮紅的臉色,輕描淡寫地道:「已經給你鬆綁了,你就自己收拾一下吧。」

    景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沒應聲,只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臉,冷月見他嘴唇乾得厲害,想給他倒杯水來,轉身之際卻被景翊一把抓住了胳膊。

    那雙剛被鬆開捆束不久的手還沒徹底恢復到原有的靈活,抓在她胳膊上也沒有多少力氣,冷月還是停下腳步,轉過了身來,「怎麼了?」

    「我」景翊仍沒有與她對視,目光還是落在她的臉上,就落在她被他一巴掌打紅的那半邊,目光複雜得很,也說不清是憐惜,懊悔,害怕,還是別的什麼,到底只自言自語似地念叨了一句,「我打你了」

    冷月抬起那隻沒被他抓住的胳膊,伸手在他頭髮還沒長長的頭頂上揉了揉,「沒關係,反正你想打的不是我。」

    「對不起」

    「沒關係。」冷月說罷,便想把自己的胳膊從他手中解救出來,剛掙了一下,又掙出景翊一句話來。

    「你你來做什麼?」

    她來做什麼?

    冷月拿餘光往窗戶那邊掃了掃,猶豫了一下,才用了些力氣掙開被景翊抓着的胳膊,淡然而鄭重地道:「我來,因為有件事我得親口告訴你。」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勉強撐身從床上坐了起來,冷月沒攔他也沒幫他,只靜靜等他倚靠着床頭把自己安頓好,把目光重新落回到她臉上時,才緩聲道:「我有身孕了,三個月,已經找大夫拿了藥還沒來得及吃。」

    冷月說着,不由自主地撫上了仍平坦一片的小腹。

    她看不出景翊乍聽到這個消息是什麼心情,反正她在南疆軍營的軍醫口中剛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當真是又哭又笑,活像是瘋了似的,把吳郡王嚇得一個愣一個愣的。

    這些日子來她已習慣了自己身上揣着另一條生命這件事,但時不時地想起來,腦子一熱,還是會幹出點兒傻事來,比如白天在酒肆里,她付酒錢的時候還為替肚子裏的這個小東西多付了一份。

    景翊沒哭,也沒笑,就只微啟着嘴唇,呆愣愣地盯着冷月的小腹看了好一陣子,一隻手剛抬離床面一寸,忽然像是想起了些什麼,手指一蜷,往回縮了一縮,又靜靜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用抑制不住發抖的聲音毫無底氣地問道:「我能摸摸他嗎?」

    冷月只輕「嗯」了一聲,算作應允。

    景翊這才重新抬起手來,帶着細微的顫抖小心翼翼地把手心貼上冷月的小腹,這片地方他不是第一次觸碰,只是這一次撫摸得格外輕柔,格外眷戀,與其說是初見,倒更像是道別。

    冷月不動,任他細細地撫着,也不出言擾他,到底還是景翊先開了口。

    「吃過藥記得吃些好的,好好調養」

    冷月怔了一下,看着出神地撫着她小腹的景翊,好一陣子才想起來應聲,「嗯。」

    景翊又自語般喃喃地道:「只許這一次」

    冷月嘴角一勾,隨口應道:「這誰說得准啊,還不都是你們男人幹的,我說了也不算啊。」

    這話也不知是戳中了景翊那根弦,激得他手指一僵,倏然抬頭,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目光直直地看向她,「不行!只能一次,很危險」

    冷月被他這踩到尾巴一樣的反應嚇了一跳,着實愣了一下,才好氣又好笑地道:「行了行了說得好像你懷過多少孩子似的。」

    景翊非但沒被她這話逗樂,反倒是被她這副無所謂的模樣撩得更急了幾分,一把牽住冷月垂在身側的手,深而急切地望着面前一臉風輕雲淡的人,聲音里竟帶進了幾分乞求的味道,「我知道我混蛋,但是你聽話就聽我這一回」

    「什麼話,你說,我考慮考慮。」

    景翊半松不緊地攥着冷月的手,攥了半晌,突然意識到什麼,忙把手縮了回來,才用勉強保持平穩的聲音道:「找個比我有出息的,比我待你好的再也不要打胎了」

    打胎?

    冷月愣得差點兒把下巴掉到地上,呆了須臾才道:「誰說我要打胎了?」

    這回輪到景翊狠愣了一下,愣得那張狼狽不堪的臉看起來很有點兒傻乎乎的,那根被烈酒浸過了頭的舌頭頓時從打顫變成了打結,「你,你不是不是找大夫拿藥」

    冷月僵着嘴角看着他這副傻樣,面不改色地淡聲道:「我京城南疆地來回折騰這麼些日子,馬都要被我跑廢了,不吃幾副安胎藥能行嗎?」

    冷月看得出來,景翊有點兒凌亂,由內而外的凌亂,凌亂中又帶着難言的驚喜。

    「你你要留他」

    「你那封休書我沒當回事兒,你也別當回事兒了。」冷月施然一笑,抬手在小腹上輕拍了兩下,「反正孩子是長在我肚子裏的,去留什麼的我說了算,你也甭操心了。」

    「你」

    「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冷月帶着雲淡風輕的笑意截住景翊的話,伸手摸進衣襟里,把剛才順手塞回懷中的銀鐲子又牽了出來,擱到景翊的枕邊,「不過既然已經跟你十幾年了,我也不打算要回來了,你就留着玩吧。」

    「小月」

    「你歇着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冷月說罷,乾脆利落地一轉身,大步走出了門。

    冷月邁出外間的門檻時,庭院裏還只有茫茫的一片積雪,待轉身把門關好,再轉回身來時,雪地里已多了一個人。

    這人沒有功夫底子,也沒有輕功傍身,早在這人湊在內室窗外偷聽的時候冷月就已覺察到了他的存在,這會兒看他站在雪地里,冷月打心眼裏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

    要不是覺察到他的存在,她想對景翊說的話還遠不止這些。

    這人的存在冷月不覺得意外,可一眼看清這人的面容,冷月還是一驚,美目一睜,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來人正是她方才擔心過的那個,管家齊叔。

    時隔仨月,齊叔容顏不改,慣常的衣着打扮也沒變,於一處站定之時還是規規矩矩地把兩手交握在身前,肩背微弓,眉目中自然而然地帶着謙而不卑的微笑,依舊是那副大戶人家管家的模樣,絲毫不像是為了護主吃過什麼苦頭的樣子,倒像是有幾分當家作主的硬氣了。

    冷月心裏一涼,小心地攥着劍向雪地里的人走近了幾步,快走到他身前了,才佯裝出一副剛辨出他是誰的恍然模樣,周身一松,鳳眼輕彎,在紛紛大雪中展開一個紅梅般濃艷的笑容,客氣地招呼了一聲。

    「是管家老爺吧。」

    齊叔客客氣氣地打量着她,開口說話的語氣已與三月前截然不同了,「我是這裏的管家姑娘是哪位大人請來的?」

    冷月含着那抹濃艷的笑容,向對着自家上官一般溫馴地應道:「太子府侍衛長,冷嫣冷將軍。」

    齊叔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微微眯眼,細細地把冷月從頭到腳掃了一遍,連劍鞘也沒放過,一邊自語般地低聲嘆道:「怪不得親姐姐找來的,怪不得能成呢。」

    冷月聽着齊叔這般感嘆,一時覺得有點兒好笑。

    三個月之前她就在這人眼皮子底下過日子,不過是換了個季節的功夫,這會兒面對面站着,就愣是辨不出她是真是假了。

    這可笑之事冷月卻笑不出來,倒是覺得鼻尖有點兒發酸。

    齊叔是看着景翊長大的,她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一些功名利祿之類的原因對景翊下毒手,但是他的背棄對於自幼與他相處的景翊來說已然是件殘忍的事了。

    景翊真的就是一個人在折磨里熬了這麼許久嗎

    冷月正笑得有些發僵,就聽齊叔低低地清了清嗓,問道:「你現在是要到哪兒去?」

    「冷將軍在外面等我」冷月隨口謅了一句,「等我跟她結工錢。」

    齊叔微怔了一下,轉而和善地笑了笑,「不必找冷將軍了,你回屋去繼續辦事,工錢我結給你,保證分文不少。」

    私心裏說,她確實很想留下來陪陪他,但她這會兒留在這裏,能做的事就只有陪他這一樣,她若從這裏出去,就有把他從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裏解脫出來的可能。

    於是冷月對着齊叔誇張地皺了一下眉頭,這地方沒鏡子,冷月看不見自己皺眉皺成了什麼樣,但她還是盡力向着一個傻妞的目標努力着,「繼續辦差?辦什麼差啊?冷將軍只說讓景大人承認我是冷捕頭,就給我三百兩工錢,我只管把她交代給我的事兒講給景大人聽,她沒說還有別的什麼差啊」

    齊叔眉眼間的笑容有點兒發僵,隔着紛紛飛雪將信將疑地看着面前這滿臉傻氣的女人,默然一嘆。

    興許景翊真是被那摻了藥的酒灌到一定地步了,才終於在這一位手裏鬆了口吧

    「冷將軍當真是這樣交代你的?」

    冷月葉眉輕挑,在眉梢挑起幾分雪片般細微而清冷的不悅,「她就在大門口等着呢,管家老爺要是信不過我,過去問問就是了。」

    「不必,不必了」不知是不是冷嫣如今在京中的威信起了作用,齊叔客氣地側了側身,讓過冷月面前的路,「夜裏風雪大,姑娘慢走。」

    「謝謝管家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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