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秀也不介意她這樣肆無忌憚地大喊,反而把扣在她喉嚨上的手指放鬆的些許,好像巴不得她再多喊幾聲似的。
不等冷月再喊什麼,景翊已舒開了思慮間蹙起的眉頭,帶着幾分難言的悲憫一嘆出聲,「張老五就是這樣被你勸死的吧。」
冷月一愣,畫眉也是一愣,這兩個對峙間的男人卻像是各自心知肚明一樣,景翊就這麼看着同樣不動聲色的神秀,緩聲道:「張老五死了,蕭昭曄才會安全,是不是?」
景翊從內到外都沒有一絲凌人之氣,再襯着這副不沾俗塵的打扮,本是質問的詞句被他這樣說出來也就沒了質問的意思,倒真像是佳節團圓之時兄弟間一句無關痛癢的閒談。
神秀未置可否,只輕蹙眉頭向畫眉看了看,淡聲道:「張老五死了,她就能徹底從那個鬼地方里解脫出來了。」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景翊卻像是聽出了什麼話外之音,怔了一怔,有些意外地道:「你勸死了張老五,卻不知道他和蕭昭曄的淵源?」
神秀把目光從畫眉身上收了回來,如誦經般毫無波瀾地道:「我只對他說慧王爺蕭昭曄在尋他,他問了慧王爺的生母是何人,便一頭撞死在棺上了。」
神秀頓了一頓,才低聲補道:「我本只想勸他離寺之後去蕭昭曄那裏自投羅網,無意勸他自盡。」
冷月是屋中離神秀最近的人,神秀這話是真是假她聽不出來,但她總算是聽出來蕭昭曄與張老五有恩怨這件事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了。
只是張老五這麼一個上了年紀的手藝人,怎麼會把一個剛出宮沒幾年的小皇子惹成這樣?
見景翊確實沒有犯傻的意思,冷月繃緊的精神放鬆下來,就有餘力琢磨起了這些,不過不待她琢磨出個子丑寅卯,景翊已像想出了什麼似的,眉目輕舒,望着神秀緩聲道:「你人在寺里,蕭昭曄卻還能用你的性命威脅畫眉,是因為他捏着你什麼致命的把柄吧?」
景翊說話間把拂過神秀臉上的一絲錯愕收入眼底,心裏微松,看着仍被神秀毫不鬆懈地制在手中的冷月,沉聲道:「我告訴你他為什麼要花這麼大的工夫找張老五,你放開她。」
神秀稍一思慮,便輕巧地點了點頭,「你說來聽聽,若當真可用,我可以考慮。」
景翊一向很耐心,也很能忍,入朝為臣之後愈發的能忍,可他這回真真是使足了所有的定力才勉強把靜定維持到這會兒,乍聽神秀這般無賴的一句,實在忍無可忍,不禁眉頭一沉,聲音一厲,「你先把她放開!」
冷月剛被這個溫柔慣了的人突生的怒意驚了一驚,驚詫還沒過去,扣在她喉嚨上的手與扣住她雙手手腕的手倏然同時一緊,劇痛驀地從兩方傳遍全身,猝不及防之間一聲黯啞的呻吟衝口而出,幾乎是聽到自己呻吟聲的同時,冷月也聽到了那人似乎同樣因為痛徹心骨而急應下的一聲妥協。
「好!好,我說」
冷月這才覺得喉嚨與手腕上的束縛一松,痛感微緩,忙望向那個失了從容的人,才發現這人不只失了從容,還失了臉上本就有些淡薄的血色,心裏不禁泛起一股難言的滋味。
景翊目不轉睛地看着神色漸緩的冷月,看了好一陣子才平復下亂成一團的心緒,輕輕吐納,沉聲緩道:「我本也只是猜測,但你既然說張老五是聽到蕭昭曄生母是誰之後撞棺的,那就八九不離十了。」
景翊定了定神,才既輕且快地道:「張老五在三十八年前名聲鼎盛的時候突然不聲不響地離開京城去了東齊,在東齊一待就是三十年,八年前又突然因為親人抱恙離開東齊回來探望,自此隱居於京城,直到日前與他相依為命的孫子張沖身涉一案遇害身亡,京中才知道瓷王尚在人世,且尚在京城其實三年前我就在京中見過他一面,只是那時不知道他就是京城瓷王。」
冷月不察地蹙了蹙眉頭。
景翊昨夜不是說過,這事兒至今還是秘密,連安王爺都沒敢說過,怎麼就這樣當着蕭昭曄的兩個手下人說出來了
景翊似乎毫不在意什麼秘密不秘密的,沉了沉聲,把聲音放緩了些,愈發詳明地道:「那時他被幾個江湖打扮的人追殺,我陰差陽錯地救了他,也陰差陽錯地被那些人砍了一刀,刀疤到現在還留在背上。我試過很多方子想把這道疤除掉,但是不管怎麼折騰都不見消,就跟老天爺故意跟我過不去一樣,不過昨兒晚上我才知道,老天爺不是跟我過不去,而是要跟傷我的那伙人過不去。」景翊說着,深深地看向面露隱憂的冷月,「昨兒晚上我夫人從這道刀疤上看出來,當日在我身上留下這道傷的刀不是江湖人用的刀,而是一把宮中或王府中侍衛們用的官刀。」
景翊這深邃靜定的一眼像足了一句無聲的安撫,把冷月的擔心化了個乾淨。只要他仍心思清明,她就敢相信從他嘴裏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他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
冷月不管仍扣在喉嚨上的手指,清晰地點了點頭。
「三年前當今聖上的子嗣都還沒有離宮,在宮外建府的就只有與當今聖上同輩的幾個王爺,在世且在京的就只有皇上的六弟瑞王爺,以瑞王爺愛財如命的性子,他就是恨張老五恨得入骨,也不會去殺這個隨便做一個物件就能頂一處大宅子價錢的人。」景翊愈發靜定地說罷,頓了一頓,才如一嘆般輕道,「我剛才仔細琢磨了一下,宮裏倒還真有個巴不得張老五快死的人。」
「三十八年前,八年前,三年前」景翊細細數過這三個對張老五而言極為重要的年份,接道,「這三個年份宮裏都有大事發生。三十八年前當今聖上還是太子爺,正年滿十三,娶妃的同時也納了一批女子進宮,這批女子裏有幾個就在皇上登基之後封了妃嬪,其中一個就是慧王爺的生母慧妃娘娘。」
冷月皺了皺眉頭,這事兒大歸大,但似乎跟張老五沾不着任何關係。冷月還沒疑惑完,景翊又連說了兩件跟張老五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兒。
「八年前的臘月,慧妃娘娘墜湖,據說是皇長子熙王爺的生母姚貴妃指使熙王爺推的,慧妃娘娘因此染了肺癆,勉強撿回一條命,之後每逢換季就纏綿病榻,身子再沒好過,姚貴妃被皇上奪了妃位,在搬去冷宮前一天晚上就把自己吊死在房樑上了。朝中一度因為這事兒亂得一塌糊塗,想必關內關外全都傳遍了三年前在我偶然救下張老五不久,這位慧妃娘娘就因病辭世了,慧妃娘娘一下葬,慧王爺就以為母丁憂三年之名向皇上請求提前離宮建府,皇上就准他離宮了。」
冷月還迷糊得厲害,畫眉卻像是恍然悟出了什麼,兩手掩口,只露出一雙驚愕之下睜得滾圓的淚眼。
景翊背身對着畫眉,一門心思全在冷月的每一分神情上,全然沒注意到畫眉的反應,只兀自道:「我若記得不錯,有關瓷王的諸多傳言裏有這麼一條,說瓷王雖未婚嫁,卻與一位佳人情投意合,隱退前那段日子做的很多物件都與那位佳人有關」
景翊畢竟尚在病中,話說得久了到底氣力不濟,禁不住低咳了幾聲,再開口時聲音微啞,好似憑添了幾分悲憫,「我曾聽宮裏人說過,慧妃娘娘最討厭瓷器,平日飲食皆用銀器,寢宮裏的花盆也都是用的陶盆瓦盆這猜測雖冒昧了些,但這位佳人極有可能就是入宮前的慧妃娘娘。張老五或是因為心灰意冷,也或是怕被宮裏知道自己與慧妃娘娘有這麼一段,就在慧妃入宮當年悄悄遠赴了制瓷技藝頗佳的東齊,直到聽說慧妃墜湖的事才放心不下想要回來看看,可慧妃娘娘由太子侍女一路爬至妃位,必是披荊斬棘,生怕張老五的事兒被宮裏人知道用來大做文章,動搖她在宮裏苦心經營的地位,就派自己信得過的侍衛去追查甚至追殺張老五,所幸這些年都被張老五逃過去了」
除了同樣知道張老五這段有關佳人軼事而先一步反應過來的畫眉,冷月和神秀這一個被制之人和一個制人之人的眉宇間閃過的驚愕竟是如出一轍的。
景翊又咳了幾聲,才愈發輕緩地道:「想必是她臨死前把這件事告訴了蕭昭曄,要求蕭昭曄務必斬草除根,還教了蕭昭曄許多法子,比如在人多口雜的煙花巷裏安排個探子,但這種事只有人在宮外才能辦得到,所以蕭昭曄就借為母丁憂這個名號提前出宮建府了。」
「張老五在東齊也沒有成家,八年前離開東齊,居然有個十幾歲的孫子,足證這孫子與他並無血緣關係,應該是他離開東齊之後才收養的」話說到這兒,景翊驀然想起剛得知張沖被害時張老五那般痛不欲生的絕望,不禁淺淺一嘆,「張老五這麼多年不成家,想必是還念着慧妃的舊情,你一對他說是慧妃的兒子在尋他,他就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既然相依為命的孫子已去,他便索性自我了斷,了卻慧妃之子的一塊心病。」
景翊說罷,定定地望着神秀,也定定地用餘光看着那個已被神秀困了許久的人,沉聲道:「現在可以把她放開了吧?」
神秀輕輕搖頭,搖出了幾分惋惜之意,「慧妃已作古多年,如今張老五也已辭世,即便事實當真如此,蕭昭曄也不會再怕了你還是死吧。」
景翊目光一寒,聲音也隨之一寒,「神秀,你別得寸進尺。」
神秀依舊一派溫和清淡,「你別逼我動手。」
景翊雙目微眯,靜了片刻,像是終於決定了什麼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一樣,篤定卻又無可奈何地道:「你要是能動手殺人,蕭昭曄還會活到現在嗎?」
冷月聽得一愣,這個她一時還真沒想到。以神秀的武功,慧王府的侍衛簡直就像一堆排布有序的木頭樁子,他要是想救畫眉,完全可以悄無聲息地潛進去殺了蕭昭曄再不聲不響地離開,怎麼還要在這兒受蕭昭曄的什麼威脅?
難不成還真是因為要守殺生戒?
既然神秀不能下殺手,那倒不如賭一把試試,掙脫了當然好,就算掙不脫,反正也沒有性命之虞,冷月剛默默在相對自由的腿腳上蓄力,就聽景翊冷聲道:「你挾持她無非是要逼我自盡,她有皇差在身,我死,她滿門都要死,你就能兩手不沾血腥地殺人滅口了。」
冷月一愕,腿腳間蓄好的力道登時化了個乾淨。她有皇差的事只告訴過景翊一個人,神秀怎麼可能知道?
(二)
景翊用一道冷月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冷峻目光深深看了神秀一眼,一手探進寬大的僧衣袖子,牽出一塊玲瓏的雞血石印來。
景翊拿印出來之後就把印底展給了神秀,冷月也一眼看了個清楚,印底用篆字刻着四個意味不明的小字:探事十三。
冷月背身對着神秀,不知道神秀看到這塊印時的神情,但她分明感覺到神秀扣在她身上的手僵了一下,儼然是受了莫大的震撼。
景翊似乎甚是滿意神秀這樣的反應,終於斂起了那分與他形容極不相稱的寒意,淡聲道:「我夫人昨晚剛進這間禪房的時候就覺得這屋裏乾淨得不大對勁兒,我只是隱約有點懷疑,今早閒來無事,就在屋裏隨手翻了翻蕭昭曄不用把你囚在慧王府就能捏住你的命,就是因為他知道了你是皇城探事司的探子吧。」
皇城探事司?
冷月茫然地愣了片刻,才恍然記起些什麼,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皇城探事司,這是朝廷里眾多衙門之一,但朝中知道這衙門的人不多,冷月曾在安王爺那裏聽說過,但也僅僅是聽說過而已。
這是個只受當朝在位天子差遣的衙門,顧名思義,主要職責就是探事,但凡是發生在朝廷地盤裏的事,只要天子一句話,這個衙門就會替天子探個一清二楚,至於這衙門在哪兒,衙門歸誰管,衙門裏的活兒誰來干,除了當朝天子之外沒人知道,也沒人有膽子知道。
因為差事極盡隱秘,皇城探事司的官差不像尋常的官差一樣穿官衣坐衙門,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凡是活人都有可能是這個衙門的人,也因為如此,探事司的人一旦被人識破身份,就會悄無聲息地在人間蒸發。
當初安王爺在她進刑部當差之前對她講明這個衙門的事,就是怕她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個不留神弄明白了些不該明白的東西,惹出些不必要的禍患。
景翊在宮裏伴着一國儲君一住十年,對皇城探事司的了解自然比尋常人要多上許多,比如這塊作為皇城探事司密探印信之用的雞血石印章,恐怕連蕭昭曄都未必知道這東西的存在。
「皇城探事司的密探只能奉皇差探事,不能插手生事,也不能觸犯朝中任何一項律條,一旦觸犯,即便只是小偷小摸,也會被司里的人抓走,以謀逆之罪處以誅滅九族之刑,以免被捕受審之時泄漏司中消息。」
這樣的事從景翊口中徐徐道出,竟也不覺得陰寒冷酷,只覺得悲從中來,禁不住要替這些命不由己的人默嘆一聲。
冷月清晰地感覺到神秀緊扣着她的手上已有了些許微顫,也看到呆坐在茶案旁的畫眉驚愕得連眼淚都忘了落,屋中唯景翊一人是靜定的,好像洞悉凡塵萬象的佛陀,超脫卻不失悲憫地看着苦苦掙扎的眾生。
「蕭昭曄雖知道你是探事司的人,但也知道探事司的密探同時也在受人監視探查,所以只捏着你的身份來威脅畫眉,不曾讓你來做什麼,只是你一廂情願地認為只要張老五死了,你和畫眉就不用再受制於他了,但殺人滅口這種心思不只有你一個人會有。」
景翊緩聲說罷,聲音沉了一沉,才道:「我知道你這差事不易,我本也不想拿這個出來說事兒,但你得寸進尺,我也沒必要跟你客氣了。」
景翊把那塊小巧的雞血石印擱在掌心輕輕掂了一掂,緩步走到窗邊,再開口時已沒了佛陀的悲憫,只見朝臣的果決,「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放開她,這印我還給你,你的身份我也不會張揚,我還會給畫眉安排一個絕對安全的去處。否則,你家遭殃的就絕不只是你們兩個人了。」
事已至此,神秀滿可以破罐子破摔,眨眼工夫殺掉冷月與景翊,再一死了之,但眼下景翊正站在窗邊,只要揚手把這印往外一扔,別說他在世的九族內的親人都會消失殆盡,連已入土的那些,墳頭也會被平得一乾二淨,好像這些人從來就不曾在世上存在過一樣。
這種恐怖已超越了生死,探事司之外的人恐怕連萬分之一都很難體會。
神秀終於微抿了一下隱隱泛白的嘴唇,淡聲問道:「什麼去處?」
「安王府。」景翊也不與他拐彎抹角,坦然答道,「世上沒什麼藏身之處能瞞得過安王爺,他要是想藏一個人,十個皇城探事司也別想找到。」
冷月覺得背後之人氣息凝了一下,靜待了須臾,扣在她喉嚨與手腕上的手倏然鬆了開來。冷月剛覺得脫離了束縛,忽見眼前人影一動,還沒來得及活動的身子便落進了一個不甚結實卻足夠溫熱的懷裏,眨眼間就被帶離了神秀身前,落在了距神秀五步開外的茶案旁。
被景翊緊擁在懷裏,冷月才發現這個看似最為靜定的人竟全身都發抖,昨夜發燒的熱度不但沒有退下去,反而愈發滾燙了,隔着寬大的僧衣都能感覺到他高得嚇人的體溫,這人卻還滿目緊張地看着毫髮無損的她,心疼得聲音都有些發顫了,「傷到哪兒了嗎?」
她一向是保護別人的,從保護一方百姓到保護蕭瑾瑜,再到保護他,保護已然成了她這條命存活於世的意義,她也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一個手無寸鐵的書生為了保護她,也僅僅是為了保護她,而在高燒中強打着精神與一個一根手指就能弄死他的武功高手苦心周旋。
救過她性命的人不計其數,冷月卻第一次感覺到劫後仍有餘生是件多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冷月很想與他緊緊地擁抱一會兒,可勁敵仍在,冷月只對他認真地笑了一下,更加認真地道了一聲,「放心,我很好。」
景翊對着懷裏的人細細打量了好一陣子,確定她當真無礙,才勉強安下心來,也鬆了鬆緊摟着她肩膀的手,在她肩頭上輕輕撫了撫,再開口時已不見了那般緊張焦灼,溫柔得一如那晚徹夜不眠為她揉去腹間的痛楚時一樣,「沒事就好」
景翊轉目向僵坐在桌邊深深望着神秀的畫眉看了看,見他們兩人默然對望了半晌都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才輕嘆了一聲,溫聲道:「小月,你帶畫眉去安王府吧。」
押送本來就是她的差事,但冷月在景翊話中聽出了些別的意思,不禁眉頭一皺,有幾分擔憂地問道:「你呢?」
「王拓還在寺里,我的差事還沒辦完」蕭瑾瑜派他來這兒是為了那個東齊王子,這一點景翊從沒忘過。景翊牽着淡淡的苦笑有點無可奈何地把這件幾乎被冷月忘乾淨的事兒說完,又把聲音揚高了幾分,補道,「放心,只要你把畫眉平安送到安王府,他就不會傷我。」
冷月聽得出來,景翊這話有八分是說給神秀聽的,畫眉送進安王府,安全確是安全,但也不免從一方人質淪為另一方人質,神秀如若妄動,畫眉自然逃不了干係。冷月安心了些許,輕輕點頭,剛要過去扶起畫眉,一眼落到畫眉掐痕尚未褪盡的頸子上,恍然想起另一件幾乎被她忘乾淨的事來,「那蕭昭曄怎麼辦?」
景翊仍不慌不忙地溫聲道:「身為皇子栽在煙花館裏,借他十張臉他也不敢聲張,不必管他,一切讓安王爺裁奪吧。」
「好」冷月這才重新點了點頭,向仍站在方才制住她的地方一動未動的神秀看了一眼,轉回眼來也如景翊方才那般揚聲道,「你自己小心,我很快回來。」
「好。」
冷月心裏掛着景翊,去來得很快,路上毫無耽擱,即便如此,再返回寺里的時候日頭也已經有些偏西了。
襯着秋日裏一偏西就紅得極艷的天光,冷月大老遠就看到一股濃煙從素來祥和肅穆的安國寺里滾滾而出,凌空下看,依稀可辨出是神秀的那處禪房。
有畫眉在手裏神秀不敢妄動,這只是依常理做出的推斷,誰也不知道畫眉的死活於神秀而言到底有沒有那麼重要
冷月一愕之下心裏一沉,急忙朝着那道濃煙趕去。圍在寺外的御林軍已抽撥了幾人進宮去請旨,餘下的多少有些慌亂,冷月即便心慌之下失了幾分謹慎,還是順順噹噹地進了寺中。
着火的果然是神秀的禪房,秋日乾燥,禪房又都是木架子蓋的,火勢極猛,連隔壁方丈禪房所在的院子也受了些牽連,一眾和尚仍在來回折騰着潑水,火勢卻一點兒也不見弱。
在空氣中濃重的焦木氣味里,冷月清晰地嗅到一股油脂被灼燒之後的刺鼻的焦臭,整個人登時從肺腑涼到了發梢。
以神秀的武功,他要是有心同歸於盡,若在平時景翊還有幾分逃離的勝算,可他那樣高燒着,輕功已打了好些折扣,又沒有一點兒內家修為,無論如何也是逃不掉的
無論如何,她也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裏。
冷月銀牙一咬,剛要從臨近的一處屋頂上躍進院中,忽感背後有人掠近,未及轉身,已被一個熟悉的力道攔腰摟住了。
「別過去,這火沒救了。」
(三)
這一聲輕柔如夢,帶着一絲難言的惋惜,冷月卻如已走到閻王殿門口的人突然被告知黑白無常認錯人了一般,狠狠一呆,急忙轉身,轉得急了,一時忘了自己是立在屋脊上的,腳下一亂,險些跌下去。
「小心!」
景翊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抱住,索性打橫抱了起來,接連躍過幾個屋頂,落進東院深處幽寂無人的小院裏,才把人小心地放了下來。
景翊甫一鬆手,剛剛落地的人又一頭扎回了他的懷裏,張手摟緊了他的腰背,好像要生生把他與自己揉為一體似的。
「怎怎麼了?」景翊被這一抱嚇了一跳,愣了一愣,才抬手在冷月肩背上輕輕拍撫,溫聲笑道,「挨王爺罵啦?」
冷月不管他的調笑,仍緊緊黏在這人發燙的懷裏,靜靜地聽着他微亂的心跳聲,景翊等了半晌,才聽到懷中人用極輕的聲音道:「我還以為你」
話只說了半句便被哽咽截住了,景翊怔了一下才恍然明白過來,心裏一暖,也隨之一疼。
這世上對着他這張臉胡思亂想的女子大有人在,而為了他的安危胡思亂想的女子,除了他娘之外,這倒是頭一個。
景翊頷首在她頭頂上落下一個安撫的輕吻,抬手輕輕撫着她如絲如錦的長髮,含笑道:「放心,咱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等你什麼時候想當寡婦了我才會死呢。」
懷裏的人驀地把他抱得更緊了些,「我一輩子都不要當寡婦!」
「那我就不死了嘛,一直一直活着等到你兄長家的兒子們帶着他們的孩子來拜望我的時候,我就告訴那些小孩子,吶,這個沒牙的老太太就是你們的姑奶奶。」
冷月一時沒繃住,「噗」地笑了出來,鬆開緊箍在他腰背上的手,在他胸口上不輕不重地擂了一拳,「你才是沒牙的姑奶奶呢!」
景翊立馬裝模作樣地捂住了胸口,皺起眉頭幽怨地道:「還說不要當寡婦呢,這就要謀殺親夫了」
冷月好氣又好笑地白他一眼,見他從上到下整潔如初,絲毫不像是倉促之下逃出來的,不禁問道:「那火是怎麼回事?」
景翊這才放下了那般西子捧心的架勢,一嘆道:「神秀說要把翻亂的禪房整理好,我就想出去看看王拓,還沒到西院呢這禪房就着了,已經着了好一會兒了,怎麼也撲不滅,估計是澆過不少油的已有人闖進去看了,沒找到神秀,但床上有僧衣的灰燼和神秀的那串瑪瑙佛珠,還有幾塊硬邦邦的東西,方丈說是化成舍利子了。」
「胡扯!」景翊話音還沒落定,冷月已瞪圓了兩眼,忍不住道,「這才多麼一會兒,烤全羊都還烤不熟呢,還舍利子!」
景翊一根手指在她紅若雲霞的嘴唇上輕按了一下,阻住餘下更多的大實話,苦笑搖頭,「這事兒牽繫到皇城探事司,沒準兒就是皇上的意思呢,不是咱們說查就能查的,我得去跟安王爺談談再說這火燒成這樣,我估摸着皇上一會兒就要派禮部的人來勸王拓離寺了,王拓估計不會願意,你能不能再到王拓那裏扮一回安王爺,隨便編點兒什麼,勸他快回東齊就好,我看朝廷里過不多久就要有場大亂了,他在這兒實在太礙事兒。」
冷月輕抿了一下被他發燙的手指觸碰過的嘴唇,沒像以往似的立馬應下,只有些猶豫地問道:「王拓回東齊,你就能回家了嗎?」
景翊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今天不是八月十五嗎」
她常年在外奔忙,本也沒有過節的習慣,可經過今天這番折騰,她格外地想與這個人好好過一次這個象徵團聚圓滿的節日。
八月十五
對景翊而言,八月十五這樣的節慶從來都是宮裏的一通大折騰,從宮女太監到妃嬪媵嬙到皇子公主到文武百官,借着節慶的名號巴結討好謀划算計,層出不窮,琳琅滿目,一通折騰下來,主子們什麼是心情他不知道,他反正總是要累掉一層皮的。能窩在自己的家裏,伴着想伴的人過個詩文里描述的那種八月十五,實在是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奢望
景翊一向都是個懂得珍惜好東西的人。
景翊微垂眉眼,對上她滿是期待的目光,安然一笑,「不管王拓回不回東齊,我見過王爺就回家過節。」
景翊從窗口躍進安王府三思閣的那間屋子時,蕭瑾瑜不出意外地仍在伏案翻閱案卷,感覺到一絲涼風送來一道佛香的氣味,蕭瑾瑜抬頭看了一眼來人便又埋頭看回面前的案卷,不帶多少好氣地道:「你是在寺里吃胖了嗎,怎麼落腳的動靜重了這麼多?」
蕭瑾瑜窩着不小的火氣,景翊來時就預料到了,被他這麼涼颼颼地問了一聲,景翊也不覺奇怪,只苦着臉道:「胖?我從昨天進寺到現在一口飯都沒落着吃,發燒燒得整個人都要糊了,不瘦一圈就不容易了,還胖呢」
「你一口飯都沒吃,專門騰出肚子來吃熊心豹子膽了,是吧?」蕭瑾瑜忍不住把案卷「啪」地撂到桌上,冷眼看向書案對面這個還敢跑來跟他叫苦的人,「這些年跟你說了多少回,皇城探事司的事一根指頭也沾不得,你居然敢去翻他們的印信,還拿這個作為要挾,末了還好意思把人往我這裏送」
蕭瑾瑜話音未落就掩口咳了起來,深深淺淺地咳了許久,幾乎要把肺都咳出來了,才稍見緩和,景翊本想給他端杯水,目光剛尋到他杯子的所在,就在一堆成山的案卷中看到一碗還冒着熱氣的藥湯,不禁一愣,「你病了?」
蕭瑾瑜虛靠在輪椅後背上歇了須臾,待喘息平復下來,才余火未消地朝那個剛被他訓過一通的人翻了個飽滿的白眼,「你病得比我厲害」
景翊哭笑不得地端起藥碗遞到他面前,「得虧我病得厲害,腦子一熱把那印翻出來了,不然我今兒就要躺在棺材裏來見你的了我真是寧願自己抹脖子,也不願小月被他那樣制着,你是不知道他使了多大力氣,小月一雙手腕都給他攥紅了。」
蕭瑾瑜瞪他一眼,目光中的冷意明顯淺淡了許多,卻沒伸手接下他遞來的藥碗,又輕咳了幾聲,才不帶多少好氣地道:「這是清熱的藥,你喝了吧,正好治治你那容易發熱的腦子。」
景翊一時以為蕭瑾瑜還是火氣未消,正琢磨着要怎麼謝罪才好,就聽蕭瑾瑜又淡聲道:「不是發燒了嗎,你喝就是了他們知道我總要放涼幾回才想得起來喝,每回煎藥都多煎些預備着,待會兒讓他們再拿一碗來就好。
見蕭瑾瑜徹底沒了脾氣,景翊長長舒了口氣,腆起一張乖順的笑臉道了聲「謝王爺賞」,就把那碗苦得要命的藥湯一飲而盡了。
蕭瑾瑜看着他把藥喝完,才緩緩吐納,有些無力地問道:「說吧,寺里又出什麼事兒了?」
若不是出了什麼非來見他不可的事,這個猴精猴精的人絕不會在這種時候自己跑來找罵。雖已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待景翊擱下藥碗,把寺里方才的事兒簡單明了地說了一遍,蕭瑾瑜還是禁不住揉起了脹得發疼的額頭,有氣無力地嘆了一聲,「我知道了。」
蕭瑾瑜這一句知道就等同於說這件事由他來處理,不需景翊再掛心了,景翊也樂得如此,便舒了口氣,轉頭給這個比菩薩還好使的人倒了杯茶,看着杯中漸滿的茶湯,景翊恍然記起些差點兒忘乾淨的事,把茶杯端到蕭瑾瑜手邊之後,禁不住苦笑着問道:「成記茶莊的事兒是你們搞出來的吧?」
蕭瑾瑜剛伸出去準備端茶杯的手在半空驀地一頓,雖未答話,看在景翊眼中已是一句斬釘截鐵的「沒錯」了。
景翊轉回茶案邊,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送到嘴邊淺呷了一口,搖頭笑道:「什麼入口微苦餘味微甜,小月一口下去就說是大碗茶,我還沒信,今兒連京城第一花魁都說那是大碗茶,我才回過味兒來這就是路邊涼棚里賣幾文錢一碗的大碗茶吧?」
蕭瑾瑜沒應聲,只端起茶杯緩緩喝起來,神色安然的好像喝入口中的當真是當世最值錢的茶一樣。
景翊又喝了一口,到底忍不住放下了茶杯,咂着這難喝程度與藥湯不相上下的餘味,哭笑不得地嘆道:「我家老爺子嘴那麼刁,居然喝得上來口感這麼難受的茶,他要只是自己喝喝也就算了,那些畢竟都是皇上賞下來的,不喝就是不敬嘛,可是我家老爺子不但喝起來沒完,還逮着機會就跟人夸,鬧得京中那些有錢沒處花的人全都跟風去買成家的茶了」
景翊說着看向那個還在安然喝茶的人,「要光是我家老爺子四處跟人夸,估計還能有幾個真懂茶葉的會站出來說句實話,結果你和瑞王爺也跟着夸,瑞王爺是朝里最講究吃穿的,你是朝里最不講究這些的,你倆都夸到一塊兒去了,誰還有底氣說這是大碗茶啊?你們就合夥糊弄那些沒在街上喝過大碗茶的冤大頭吧。」
景翊就像在街頭雜耍攤前看出了把戲玄機的小孩兒一樣,沒什麼惡意卻也興致盎然地道:「我就說呢,江南這兩年水患頻發,只見皇上下旨撥賑災款,也不見說派什麼人去押送呢大批官銀運送免不了要被各路人盯上,就算沒遇到江湖上截道的,每轉運一站也免不了被各級官員吞掉一層,等運到災區還不定能剩下多麼一口呢。這筆銀子要是從京中成記茶莊分號運往蘇州總號的貨款上走,那就能直接放進銀號調用了,既不惹眼,又不會有各級官員侵吞盤剝,小部分錢款是你們和皇上借賣茶葉之名分次投進去的國庫的銀子,剩下的大半還是那些有錢沒處花的冤大頭們捐的這麼缺德的法子一準兒是我家老爺子出的吧?」
蕭瑾瑜仍是沒應,只把茶杯不輕不重地擱到桌上,涼颼颼地掃了一眼這個說得意猶未盡的人,「你這是要審我嗎?」
一見蕭瑾瑜又要動火氣,景翊忙陪笑道:「不敢不敢」
「不敢就出去」蕭瑾瑜把仍半滿的茶杯往旁邊推了推,又埋頭翻起案捲來,順便略帶着幾分不情不願地道,「今兒晚上宮裏要大宴,不知道要折騰到什麼時候,我得把明天的事提前辦出來。」
景翊自然知道,蕭瑾瑜不情願的不是辦這些似乎永遠也辦不到頭的公務,而是今晚宮裏那場不知道要折騰得怎樣波瀾四起的大宴,只是蕭瑾瑜一時半會兒還沒他如今這樣的福氣。
想到那個等他回家過節的人,景翊本因發燒而隱隱有些發冷的身子由內到外都暖了一暖。
「就還有一件事,說完我立馬走。」
蕭瑾瑜蹙眉對付着手裏的案卷,頭也不抬地應道:「說。」
景翊湊到蕭瑾瑜桌案前,帶着一道很是乖順的笑容試探着問道:「那個小月在東齊王子面前假扮你的事兒,你已經知道了吧?」
蕭瑾瑜沒答,只漫不經心中帶着一點兒涼意地反問道:「你說呢?」
這事兒蕭瑾瑜懶得多說什麼,因為也就只有天才曉得他剛聽到王拓居然相信安王爺就是冷月那個模樣時是何等複雜的心情,連他自己都很難用言語形容得出來
景翊像是渾然看不出蕭瑾瑜那顆很想上手撓他一爪子的心似的,依舊滿臉乖順地笑着道:「我是覺得吧,她折騰得動靜這麼大,那個東齊王子一回東齊肯定會到處的說,要是讓在京的東齊人發現他們王子說的安王爺是小月不如派她離京一段日子吧?」
蕭瑾瑜抬起眼皮白了一下這個自作自受的人,到底還是淡聲道:「也好南疆軍營正好有些麻煩,一時也沒有合適的人可派,她對軍營熟悉,就讓她去一趟吧。」
「南疆軍營?」景翊愣了一愣,「吳郡王蕭玦那裏?」
「嗯。」
吳郡王蕭玦是蕭瑾瑜的三哥睿王爺家的長子,睿王爺猝然病故之時蕭玦方年滿七歲,剛好先前一直照顧蕭瑾瑜的十公主奉旨出嫁離宮,性子本就沉靜的蕭瑾瑜愈發沉鬱寡歡,當今聖上見他二人年紀相仿,索性把蕭玦召進宮來給蕭瑾瑜作伴,蕭玦一直在宮裏給蕭瑾瑜當了許多年的侍衛,形影不離,直到前些年蕭瑾瑜離宮建府,蕭玦才繼承父志自請赴了疆場。
蕭玦喚蕭瑾瑜一聲七叔,蕭瑾瑜也真如叔叔一般始終記掛着這個侄子。
眼見着蕭瑾瑜面露擔憂之色,景翊苦笑着嘆了一聲,「前些日子下朝回來我跟你說什麼來着也不知道朝里這些人琢磨的什麼,吳郡王這才十六七就讓他統領一個軍營,還是一下子把人從北疆直接調到南疆,人生地不熟的,不出麻煩才怪了。」
蕭瑾瑜眉頭微緊了一下,到底還是頭也不抬地淡聲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沒什麼好怪的。」
景翊挑了挑眉梢,沒再與他就這件早已煮成熟飯的事爭辯下去,一嘆之間就把話岔了出去,「你派小月去南疆,估計皇上會攔一攔你,你就多費點口舌吧。」
蕭瑾瑜漫不經心地問道:「皇上為什麼會攔我?」
景翊不答,只牽着一道淺淡的苦笑顧左右而言他,「回頭送你幾斤上好的太平猴魁,讓你嘗嘗真正值錢的茶葉是什麼味兒的。」蕭瑾瑜一怔抬頭,真正值錢的茶葉是什麼味兒他估計品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景翊這話里的味兒他已品咂出來了,不禁微微一愕,蹙眉沉聲道:「她是皇上派到你身邊的?」
景翊苦笑不語,雖一言未發,蕭瑾瑜還是會意地點了點頭,在重新埋頭於案卷中前雲淡風輕地道:「十斤太平猴魁,天黑之前送來,當是你送的中秋禮了。」
「十斤?!」景翊啼笑皆非地看着嘴裏遠不如心裏有數的人,「你一天才能喝幾杯茶,十斤得喝到什麼時候啊,好茶放陳了就浪費了啊。」
「我煮茶葉蛋,不行嗎?」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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