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樓山上有蓮花池、曬經池、青牛三大池。
山中古剎歷經千年,隨着歲月的浸淫,仿佛這裏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也有了佛性道心,三池雖各有特色,卻是一池得神,兩池得趣,三池得味。
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
曬經池畔有一大片石坪,不知何時被何人劃了縱橫十九道,雖遭風吹雨打,卻未被消磨,依舊清晰如新,可惜空餘紋枰,而當年坐隱之人早已杳如黃鶴。
只能聽山中松濤聲,水際欸乃聲,徒然長嘆。
此外,以鷹愁澗為首的十二道山澗,澗澗溪水潺潺,穿行於蒼綠的亂石間,不但清澈可鑑,更是溫如玉,滑如紈,至寒至腴,可拊可餐。
懂茶之人都知道,煮茶用水講究,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
鎮上那些有錢的人家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自然,水也不能湊合,和那些窮苦人家樣去倒耳河挑水,而是每天都會安排專人用水車來這山里來取水,劉老爺子家即是如此,每天天不亮,車把式余老蔫就會套好牛車,吱吱呀呀地進山。
千溪萬水流出大山,匯成一條倒耳河。
其實,早起的不但有賣豆腐的老莫,趕車的余老蔫,賣餛飩老者則是早點、宵夜兩頭忙,那些大多數每日忙於生計而不得不終日奔波勞作的窮苦人。
人多了總有奇葩,還有一個閒人。
這一日,天色蒙蒙亮,斜風細雨,張元祝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肩扛魚竿,手提魚簍,懷揣着一部《太上感應篇》,邁着出塵的腳步,向倒耳河走去。
雖說水至清則無魚,但倒耳河裏卻是有魚的,只是不多而已。
其中,當地最出名的河鮮當屬羅漢魚,此魚身材五短,胖乎乎的憨態可掬,頭卻奇大無比,佔了身長的三分之一,頭頂隆起如小兒拳般的大包,形似羅漢,故而得名。
此魚雖說長了一臉的佛門忠厚像,卻不是個吃齋念佛的良善之輩,掛着出家人的名頭,乾的卻是打家劫舍的買賣,恃強凌弱,魚肉其它小魚小蝦,可謂是無惡不作,不過,此魚卻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其肉質雪白少刺,揭鍋後濃香撲鼻,令人垂涎三尺,入口順滑多汁,滋味鮮嫩肥美,真是吃一次念一輩子。
張元祝雖說風雨無阻,早出晚歸地辛苦釣魚,但收成卻讓人赧顏,林妹妹學項霸王舉鼎,有點提不起來。
別人釣魚都是盯緊水面上雞毛做的魚漂,一旦有魚吃餌時,初時會一上一下起伏不定,而當雞毛猛然一沉時,則說明有魚咬鈎,應立刻收線,只有這樣,才不致魚餌被吃,而魚卻溜走的蝕本買賣。
張元祝可倒好,到了河邊,支起魚竿扔一邊,從懷中掏出古卷,捧着看得如痴如醉,全然忘記還有釣魚這事。
學姜子牙垂釣磻溪,短竿長線不釣錦與麟,只釣王與侯!
別說釣鯽魚,就連鯉魚、鰱魚、青魚、草魚這些最尋常的雜魚,十天半月都難得見一面。
反倒是家裏為倆孩子吃蛋養的幾隻雞,眼瞅着原本羽翼豐滿的身上,雞毛日益凋零,釣魚釣到如今,魚沒釣來多少,雞身上的毛卻所剩無幾了。
每當日落西山,晚霞殘照的時候,他才想起該回家了。
而每當此時,看着空蕩蕩的魚簍,他總是心有不甘地擦掉眼角的淚痕與嘴邊的口水,愈挫愈勇,屢敗屢戰,樂此不疲。
一個家裏如果有個不靠譜的爹,就得有個靠譜的娘。
如果兩人都不靠譜,那這日子也就別過了。
幸好阿茨是個賢妻良母的好女人,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盡心盡力,忙前忙後,每天不是給孩子餵奶,就是走在為孩子借奶的路上,原本豐潤的臉上、身上,也如家中的老母雞般日漸憔悴消瘦,原先說好的每日十斤八斤的鯽魚湯,卻是一片魚鱗都沒見到。
有時小兩口在房中調侃,阿茨提及,張元祝的小眼神總是躲閃,心虛,藉口說明日。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倒是娘家爹見女兒帶孩子回娘家,臉蛋消瘦了不少,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嘴上卻什麼都沒說,但第二日就不顧勞累,扛着自製的魚竿到河邊釣魚去了,一蹲就是一天,但事與願違,第一天兩手空空而歸。
老莫雖沉默寡言,不善言辭,但其實並不是笨人。
他知道自己做豆腐得心應手,但釣魚實在是看花容易繡花難,於是,向一起擺攤賣魚的何其南虛心求教。
何其南並不是他的本名,而是他的口頭禪。
他在擺攤賣魚之前,也是讀書人,家裏雖不是大富大貴,卻也是衣食無憂,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逍遙日子,後來,不知什麼緣故,一夜之間,家中竟一貧如洗,連下鍋的米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走投無路之際,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逼良為娼,干起了賣魚的行當。
砍柴與釣魚雖說都是無本生意,但砍柴並不容易。
柴在深山,不但要一斧頭一斧頭地砍倒至少碗口粗細的樵木,更要劈開曬乾,挑着重達百餘斤的擔子走上二三十里山路,到鎮上售賣,換得幾兩碎銀,一日三餐。
對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何其南而言,文弱的他自然幹不了樵夫。
連餬口都捉襟見肘,更別提做生意的本錢了,退而求其次,他只能無奈選擇做漁夫,而釣魚其實也不簡單,是個純純的技術活。
至於這裏面的辛酸與門道,估計只有何其南才會深得個中三昧,於是,便經常將何其難掛嘴邊,因他本姓何,別人就開玩笑般的把叫做何其難了。
而他不以為忤,反而將錯就錯,自己把名字改成何其南。
剛開始的時候,他也是經常餓得兩眼發昏,一無所獲,但讀書人終究是讀書人,只要不是把自己讀呆了,讀傻了,時間久了,就慢慢悟出了其中的門道來。
當別人看他每日總能釣來兩三魚簍的鮮魚時,都感到很驚奇,好奇向他請教釣魚的秘訣,而他總是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釣魚?何其難,一言難盡!」
打死都不說!
所以,老莫問的時候,剛開始他也是支支吾吾,東扯葫蘆西扯瓢,就是不往釣魚上邊扯,畢竟那是自己吃飯的本錢,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樣的事,不在少數,他豈會輕易相傳。
後來,老莫猜到何其南的顧慮。
於是道:「何老弟,咱們一起在這古槐街上擺攤子,也快小二十年了吧,你是知道我的,做了半輩子的豆腐,還從沒想着說改行。
本來這事不想張口,你也知道,老莫我這輩子就阿茨這一個閨女,咱家窮,比不得旁人,沒那些閒錢給她去買花買朵,委屈這孩子了,但這孩子打小就懂事,懂事的我都心疼。
心想着嫁人能離開這個窮家,過幾天好日子,哎
這不剛生完孩子,前兩天阿茨帶孩子回來的時候,我一看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你也知道我嘴笨,不會說什麼暖心窩子的話,當時雖然我嘴上沒說什麼,但我心裏難受啊!
她這個窮爹沒本事,不為別的,就想着自己能去釣幾尾魚,殺只老母雞,燉上一鍋湯給孩子補補,多少也是我這當爹的一點心意。
我也知道你不易,擔心別人戧行,砸了自己的飯碗,算了,我也別強人所難,你忙吧,走了。」
老莫絮絮叨叨一氣好像說了半輩子的話,把何其南都驚呆了,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不認識似的,直到老莫快走到六嬸子辣菜鋪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了。
大聲高呼道:「老莫,快回來,我跟你有話,你要不快點,萬一我後悔了,你可別後悔!」
老莫身形似乎稍微一滯,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往前走,眼瞅着將要走出古槐街了。
何其南見狀,猶豫片刻,一咬牙,起身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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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不負苦心人,三日後,老莫終於釣到了幾尾魚,又下河摸了一隻王八,殺了一隻老母雞,耗時兩天一夜,熬了一大鍋滋補湯,讓老婆子給女兒送了去。
據說,鎮上開棺材鋪的那位死要錢的趙掌柜,向古廟裏的老和尚請教,「敢問大師,何以修行?」
老和尚停下手裏捻動的七寶佛珠,沉吟片刻,眼望半山下的浮雲,輕聲道:「一日三餐,劈柴、挑水、做飯。」
趙掌柜詫異道:「這麼簡單嗎?可這些都是小事啊。」
老和尚微微頷首,「是的,所謂修行,修的是心,行的是事,無論大小,一人一心一境界,一思一念一塵緣,一悲一喜一浮生,一去一來一輪迴。
佛家之修行,求佛道,解脫輪迴之苦,道家之修行,悟道成真,擺脫五行之束縛,逍遙於天地間,世俗之修行,求功名利祿、長命百歲。」
趙掌柜聽後,若有所思,默然無語。
在私塾授經的南山先生請教道:「大師,禪是什麼?」
老和尚將手指向山間的雲霧,「你看,這天要下雨了。」
南山先生茫然點了點頭,仍是一頭霧水,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過了半晌,南山先生終於鼓足勇氣躬身道:「大師,晚生愚魯,學識淺薄,還望大師明言,點撥一二,在下定當感激不盡!」
老和尚閉目不語,只是一味敲打木魚。
天黑了,雨果然下了起來,空曠的大殿中除了一尊千年無語的石佛,還有一坐一站的兩人,也皆是一言不發。
不知又過了幾個時辰,老和尚的木魚聲終於停了,睜眼看了下一直未曾離開仍躬身而立的青衫老者,輕嘆一聲,「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佛法雖廣,不度無緣之人,你這又是何苦呢?」
青衫老者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道:「大師,您終於肯開尊口了,我知道自己笨得就像塊木頭似的,所以,您才一直在敲木魚而不肯與我說話,但聖人有言,朝聞道夕死可矣,晚生雖是朽木,但一心求道,還望大師慈悲為懷,點化一二。」
老和尚靜靜地看着他,「禪不可言。」
青衫老者深思半晌,又躬身懇請道:「還望大師詳解。」
老和尚沉吟片刻,終於道:「借用道家的一句話,大道無言,世間人各異,因而每人所修的禪也都不一樣,佛即自身,不在其他,只在於你自己的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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