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熟人是李堂。
李堂還是和當年一樣,圓圓的,胖胖的,一副心寬福自來的樂呵模樣。
「喲,這不是青梧妹子嗎?」他一眼就把陳青梧認了出來。
「李堂哥,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你也來參加葬禮?」問完這句,他拍了拍腦門,「哦,對,你和阿成是高中同學來着,瞧我這記性。」
「你現在是」
「對,我是阿成的司機,跟着他干好幾年了。」李堂說起這個,語氣就變得充滿感激。
段靳成進入演藝圈逐漸走紅後,經紀人樊姐就提出要幫他找一個司機,當時李堂還在超市幹着倉管員的工作,每天累死累活,工資卻根本不夠他養家餬口,段靳成找到他的時候,別說開車了,他根本連車都沒有摸過。
這樣的人怎麼做司機?
樊姐當然不同意,覺得段靳成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可段靳成卻執意要聘請李堂做司機,他先出錢給他報了駕校,讓他去學車考證,考完證剛上崗的那段時間,但凡要跑個長途、上個高速或者開什麼偏遠的小路,都是段靳成自己開車,李堂坐在副駕駛座上觀摩。
這樣折騰了一年左右,李堂才真正勝任了司機這份工作。
儘管李堂技術不行,但段靳成給的工資很高,哪怕是他只能坐在副駕駛座上看着段靳成自己開車的那一年,這工資都是李堂在外面打零工的四五倍,更別提後來他真正上崗。李堂也算因此翻身,過上了比較體面的生活,別的不說,至少,百來萬的豪車別人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時候,他已經借着段靳成的光,可以隨便開了。
「之前怎麼一直沒看到你?」陳青梧遇到段靳成開始,就沒見過李堂,都是胡圖在給他開車。
「前段時間我老婆給我生了個大胖小子,阿成給我放了兩個多月的產假,這不,假期剛結束嘛。」
給男士放兩個多月的陪產假,任何一個企業都做不到有這樣好的福利吧。
段靳成真的,把每一個曾經對他好過的人都放在心裏,且用不同的方式,在回報着他們。
「李堂哥,恭喜你生了大胖小子啊。」
「謝謝謝謝,這都多虧了阿成給我這份工作,不然的話,我連老婆都找不到」
「要下雨了,上去再說吧。」段靳成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好。」
他們剛一上車,天果真就開始下雨。
雨勢很急,像一連憋了幾天的情緒,終於到了釋放的時機,下出了一種不管不顧的任性架勢。
車裏很安靜。
上車之後,李堂問了地址就開始專注開車,沒有再說話。
段靳成支肘看着窗外,整個人仍被悲傷的情緒籠罩着。
陳青梧坐在段靳成的身邊,看了眼他擱在大腿上的手,很想握一握,再給他點安慰,但是,樓道里的那個擁抱已經花光了她所有的勇氣。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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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開到民宿門口停下。
「是這裏吧?」李堂問。
「是的。」
陳青梧和段靳成去樓上收拾完東西,下來退房。
「這幾天多謝老闆行方便。」段靳成對鄭思月說。
他沒帶身份證,原本說好只住一天的,最後生生多住了三天。
「沒事沒事,遇到這種事誰都不想。」段靳成仍戴着口罩,鄭思月也不知道他是誰,只覺得這雙眼格外深邃:「況且,青梧的助理就是我們的朋友,歡迎你下次再來。」
「好,謝謝。」
鄭思哲也從工作室出來給他們送行。
「回去好好休息。」他對陳青梧說。
陳青梧這兩天黑眼圈是肉眼可見地深了起來,人很憔悴。
「嗯,晚點聯繫。」
「好。」
鄭思哲又抬手揉了一下陳青梧的發心。
段靳成見狀,挪開眼,先走出了門。
「那我走啦,月姐,思哲,拜拜。」陳青梧朝鄭思月和鄭思哲揮手。
這一趟雖然比原計劃多待了兩天,但其實他們都沒來得及坐下來好好聊個天,甚至連那天月姐精心準備的午餐,陳青梧也只喝到了一碗湯,想想多少有點遺憾。
「拜拜,下次再來。」
「好。」
雨還在下,兜頭而來的雨勢讓人睜不開眼。
李堂撐着傘下來幫陳青梧安置好行李箱,又給她拉開了車門。
陳青梧剛坐上車,就見鄭思哲撐着傘追出來。
他走到車邊,敲了敲陳青梧那一側的車窗。
「青梧,稍等一下,我忘了我還有東西要給你。」鄭思哲說。
陳青梧推開車門下車。
「什麼東西啊?」
雨落在陳青梧的身上,她的肩頭很快涼涼的一片。
鄭思哲將大傘朝她斜過來,一把將她拉進他的傘下,兩人面對着面,靠得很近。
「你之前不是總說你的腿一下雨就酸痛嗎。我前段時間去衡山的時候,聽說那裏有個很厲害的鄉醫專治腿傷,我特地去拜訪了他,把你的情況說了一下,他給了我一罐外敷的藥,說是雨天敷一敷可以緩解酸痛的症狀,我也不知道這藥到底靈不靈,你拿回去試一試,如果真的有效,我改天帶你去一趟橫山。」
陳青梧聽鄭思哲突然說起自己的腿,有點慌亂地回頭去看段靳成的車,黑色的庫里南在雨幕中被沖刷出一種冷肅感,她這個角度正好看不到車裏的人,但她猜想,以這輛車的隔音,段靳成應該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
是的,車裏一片寂靜。
只有雨刮器在前擋風玻璃上張牙舞爪揮動的聲音。
李堂從後視鏡里看着傘下的兩個人。
「阿成,那男的是誰啊?青梧妹子的男朋友?」他的語氣有點八卦。
段靳成沒回答,只是靜靜地看着後視鏡中,鄭思哲把什麼東西塞到了陳青梧的手裏,陳青梧立刻就把那東西放進了包里,生怕被人看見似的,寶貝得很。
他挪開了目光,不想再看。
「誒呀,時間真是快啊。」李堂兀自感慨,「想當年你們兩個還是學生,青梧天天跟着你補課,怕你晚上打工餓着還給你送零食,誰都看得出來她對你有意思,現在一晃十年過去了,你成了大明星,她也有了男朋友,你們都長大了啊。」
段靳成不見表情,只是對李堂說:「提醒一下,要走了。」
「好。」
李堂輕按了下喇叭。
陳青梧意識到這喇叭聲是對她的催促,她捂緊了包里的那罐藥,立刻對鄭思哲說:「謝了思哲,那我先走了。」
「好。」
陳青梧拉開車門再次上車。
她的肩頭被雨打濕了,車上開着冷氣,她一鑽進車裏,就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抱歉。」她用手掩着口鼻,在包里翻找紙巾。
可這兩天哭了太多次,紙巾早就已經用完了。
段靳成看了她一眼,先是遞過來一塊藍白的手帕,接着又從他的身側抽出一條輕薄的蓋毯,扔在她的膝頭。
手帕和蓋毯上都有一股佛手柑的味道,似苦橙帶着甘甜,甘甜中又帶着獨特的清苦的香氣,莫名治癒。
「謝謝。」陳青梧說。
段靳成沒說話,只是脖子往後仰靠,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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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一路向北。
窗外狂風亂雨,庫里南內伸手即可摘星,安謐夢幻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陳青梧靜靜地看着頭頂的那片璀璨星辰,眼前偶有流星閃過,讓她更有一種恍然不知身處何處的錯覺。
困意很快席捲而來。
這個月前前後後已經將近一周的時間了,她每天晚上只睡三四個小時,昨天和段靳成一起給侯老師守夜,更是一晚沒有合眼。
她太累了,人多的時候還能吊着一口氣,現在靜下來,瞬間腦中嗡鳴,四肢酸脹,整個人綿軟無力。
陳青梧將手機開了靜音,開始闔眼睡覺。
不過十來分鐘,她的呼吸中就起了輕微的鼾聲。
段靳成並沒有睡着,只是閉着眼養神,聽到身旁的聲音,他睜開眼看向她。
李堂趁着紅燈也在回頭看陳青梧,輕笑一聲:「青梧妹子可以啊,這鼾聲打得和我奶院子裏的小豬仔似的。」
段靳成對李堂比了個「噓」的手勢,他知道她是太累了。
這兩天她跟着他東奔西跑,盡心盡力地打點一切,晚上還和他一起給侯老師守夜,連沾枕頭的機會都沒有。
他示意李堂把車廂里的冷氣溫度調高,俯身過去,將她腿上的薄毯輕輕往上拉了拉。
陳青梧睡得東倒西歪的,整個人像是柔弱無骨,一點支撐都沒有,段靳成只是這麼輕的動作碰到她,她就朝着他坐的方向歪了過來。
兩人之間的間隔其實有一段距離,但段靳成下意識地就把自己的肩膀頂過去撐住她的腦袋,她頭頂絨絨的碎發擦過他的下頷,這細微的觸感卻驚起了他全身毛孔的反應。
有一瞬,他以為自己是觸了電。
肩頭的人倒是沒有什麼反應,一動不動的。
這樣靠在他的肩膀上,明顯比剛才無支點的歪靠舒服許多,陳青梧的鼾聲也隨着她這一倒靜音了。
可段靳成隔着老遠斜身抬肩去撐她的動作其實很吃力,堅持了二十分鐘,他的左肩已經禍及左半邊脖子和左半邊胳膊,那一整片都麻木僵硬。
「阿成,你朝她挪過去點。」李堂也看不過去了。
這個動作,換誰誰都吃不消。
沒辦法,段靳成只能悄悄用手掌托起陳青梧的臉,讓她的腦袋借着他手掌的支撐暫時懸空幾秒,而他趁着這幾秒的時間,快速地朝她身邊靠攏,緊挨着她坐下,等坐穩後,再悄悄把她的腦袋放回他的肩膀上。
原以為這一番操作她會醒,但她非但沒有,還吧唧吧唧嘴,睡夢中放肆地把胳膊橫到了他的大腿上。
段靳成一僵。
陳青梧這胳膊放的位置屬實有點尷尬,稍有不慎,就可能驚動他身體裏的某隻野獸。
段靳成沉口氣,輕輕抬手,將她的胳膊往外側撥了撥,可她還是不安分地甩過來,他唇一抿,乾脆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是偏細長型的,白白嫩嫩,很柔軟的觸感,像握着一塊豆腐,叫人不敢用力。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肆無忌憚地牽她的手。
段靳成的耳朵,不爭氣地通紅。
車子還在向北,進入楚城境內,雨就停了,沒有了雨幕的遮掩,窗外的世界忽然就清晰了起來。
風景在眼前掠過,平原湖泊,綠樹繁花,應有盡有。
可段靳成卻無心看向窗外,因為他最美的風景,就在身旁。
如果可以,他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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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多小時後,車子停在陳青梧的家門口。
李堂回頭,看到段靳成和陳青梧頭挨着頭,手牽着手,兩個人都睡着了。
這畫面屬實驚到了他。
什麼情況啊?怎麼手還牽上了?
青梧妹子不是有男朋友嗎?那阿成這算什麼?撬人牆角?
胡圖在二樓看到段靳成的車在門口停下,立刻往下奔。
李堂看到胡圖過來,生怕他看到車裏這親昵的一幕,趕緊發動車子,繼續去前面的公路上遛彎。
「誒誒誒怎麼回事啊?」胡圖看着庫里南遠去,撓撓頭,「這剛回來又要去哪兒啊?」
李堂發動車子的聲音吵醒了陳青梧,她一睜開眼睛,看到自己靠在段靳成身上,還和他手握着手,嚇得趕緊坐正抽手,製造一種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假象。
段靳成被她的動作驚醒,睜開眼看了看窗外。
「還沒到?」
「快到了。」李堂一本正經道。
段靳成鬆了松脖子,轉頭去看陳青梧,她雙手交握放在自己的膝頭,像做錯了什麼事情一樣正襟危坐着。
「你犯罪了?」他問。
「嗯?」
「你看起來像犯罪了。」
陳青梧立刻鬆開了交握的手,調整了一下坐姿,乾笑兩聲:「沒有,就是發現清河那麼大的雨,但楚城竟然連地都沒有濕,有點沒反應過來。」
尷尬的時候聊天氣不會出錯。
段靳成沒接話,坐回自己的位置,與她拉開距離。
車子在段靳成平時晨跑的公路上繞了一圈又繞回陳青梧的家門口。
胡圖還站在棗樹下,見他們下車,張開雙臂大喊了一聲:「你們終於回來了!我可想死你們了!」
其實他們也就出去了四天,可胡圖一個人被扔在這裏守家,感覺像是過了半個世紀那麼長久。
陳青梧下了車,走進院子,也莫名生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短短几天,他們卻經歷了一場生死,失去了敬愛的師長。
她扭頭去看段靳成。
段靳成眉頭輕攏,胡茬微現,莫名有種頹唐萎靡的氣質,看起來像是老了好幾歲。
「段靳成,我知道你現在心裏還很難過,但人生本來就是個不斷告別的過程,生而為人,我們只能接受生老病死的規則。」陳青梧說。
段靳成無聲點了點頭。
「那你開心點吧,別總皺着眉了,侯老師愛操心,他見你這樣,到了天上也不會放心的。」
段靳成又點了點頭。
胡圖和李堂都過來拍了拍段靳成的肩膀,無聲地安慰他。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都應該往前看。
「好了好了哦,你們都回來了,大家都別難過了,想想晚上吃什麼吧?」胡圖說。
無論怎麼樣,生活還是要繼續。
「我不吃了,我要睡覺。」陳青梧說。
她雖然在車上睡了一會兒,但依然還是很累,整個人軟綿綿沒力氣。
「我也要睡覺。」段靳成說。
「啊?你們要一起睡覺啊?」胡圖嘴快。
段靳成斜了胡圖一眼。
胡圖立刻掌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們都不吃飯啊?」
「不吃了,睡醒了再說。」
陳青梧上樓去洗頭洗澡,剛吹乾頭準備補覺,房門被敲響了,她去開門,看到段靳成站在門口,手裏拿着她的充電器。
「充電器。」他把充電器遞還給她
。
「嗯。」
陳青梧接過充電器,看着段靳成。
他應該也是洗過澡了,胡茬剃乾淨了,除了眉宇間還有一點疲態,整個人已經沒有下車時那種讓人擔憂的氣質了。
「陳老師,明天開始繼續上課吧。」他看着陳青梧。
「好。」
「既然你說何老師比你更擅長刻字,那從明天開始,就由何老師給我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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