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人的吧?」
楊惠敏真的不願意相信,這個只能用冷血屠夫來形容的男人,就是那個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時候,在一片冷漠與麻木的世界中,驕傲的舉起了右手,成為她助手的大男孩。他雖然不喜歡多說話,他雖然臉上從來沒有什麼表情,只知道默默跟在她的身後,但是在那個時候,他至少還讓人覺得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楊惠敏還能清楚的記得,雷震蹲下身體,為她小心的治療胳膊上的傷痕時,在他的臉上,微微流露出來的溫柔。他當時是那樣的專注,專注得就連他的眼神,都變得溫柔起來。可是現在……那個大男孩不見了。
當雷震扭過頭,迎着他那雙冷漠得幾乎不可能包容任何情緒波動的雙眼,楊惠敏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微微一顫。
「收起你還不值一個銅子的眼淚吧……不,不好意思,我說錯了。你長得還不錯,去拿個破碗討飯的話,掉上幾滴眼淚,還真能比我多騙上一兩個銅板。現在你應該知道,我們兩個誰才是沒一點用處,只能當什麼道具的傻瓜了吧?」
感受到楊惠敏的變化,雷震的眼神變得更加冷漠起來,他抬起了自己的下巴,指着蘇州河,沉聲道:「不想被日本人捉住,不想被他們像死狗一樣拖回去,活活強姦到死的話,就用你的好水性,趁早夾着尾巴滾回去!快點滾,不要像條賴皮狗似的,在這裏拖累我!」
怪不得他從來不說話,原來他一開口,就是這樣的陰損刻薄。
「雷震,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楊惠敏真的受傷了,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語氣向她說過話,更沒有人用這樣不屑的眼神盯着她。楊惠敏捂着自己的臉,跳出那條戰壕,她一邊哭一邊沖向了已經近在眼前的蘇州河。當她狠狠一躍,終於跳進了蘇州河,任由從自己眼眶裏噴涌而出的淚水,和蘇州河水混合在一起的時候,楊惠敏用盡全身力量拼命拍打着身邊的河水,用一種自己從來沒有達到過的驚人高速,從水面下通過潛泳直直游向蘇州河的彼岸。
當楊惠敏終於游到了蘇州河的對岸時,她還沒有爬到岸上,就被幾百個衝到河邊的中國人給團團圍住在一起,而地面上的日本軍人和那一艘就停泊在蘇州河面上巡邏艇,都沒有再對她發起攻擊,楊惠敏終於安全了。
當楊惠敏下意識的回頭,去尋找應該也跳進蘇州河,游到安全區域的雷震時,楊惠敏突然看到,在蘇州河的對岸,站在戰壕里的雷震正對着她,揮起了自己的手臂,似乎正在向她道別。
楊惠敏呆呆的望着雷震,呆呆的看着那條趴在雷震身邊露出一個腦袋,太過兇悍又太過溫馴的狗,當她的目光略過雷震用一種奇特的角度,倒插在胸前的日本九五式軍用刺刀時,楊惠敏猛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發出了一聲無法壓抑的悲鳴:「天哪!」
直到這個時候,楊惠敏突然想起來,在她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相搏,呆呆的坐在戰壕裏面對一具屍體無聲的哭泣的時候,她依稀聽到了幾聲壓抑的慘叫,和牙齒撕裂肉塊般的聲響。楊惠敏更想起來,她看到的那個只有十八九歲的年輕日本士兵,臉上仍然在緩緩向下流淌的眼淚,和那一記直接貫穿整個胸膛的刀傷。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楊惠敏終於明白,為什麼在剛剛經歷了一次激戰,戰場上卻只有一個傷兵,那是因為雷震帶着他的兒子,就在她坐在那裏呆呆哭泣的時候,用手中的刺刀,為她打開了一條通向四行倉庫的路!默默注視着她一個人,爬進了四行倉庫,經歷了人生中最幸福也最莊嚴的一次升旗。
而他,在完成了這一切後,卻沒有一個人撤回英國租界,只是默默的等待着她。
可是……
他為什麼不跳進河?
他為什麼不游過來?
他難道不知道,錯過了這個機會,他就再也沒有辦法逃回來了嗎?
雷震伸手指了指蘇州河,然後又搖了搖。
楊惠敏現在還清楚的記得,當時雷震說過的話:「我不會游泳。」
「蘇州河不寬,我抱上一塊石頭,可以直接從河底走過去。」
「走你個頭啊。」聽到這樣的話,楊惠敏當真是又氣又急,「拜託你用自己又笨又蠢的腦袋,好好想一想行嗎?這一段蘇州河看起來是只有二三十米寬,但是下面全是淤泥,更不知道堆積了多少大家丟進去的垃圾,和兩岸工廠排進來的廢品,水黑得就像是剛剛洗過煤炭。像你這樣根本不懂一點水性的旱鴨子,在大晚上抱着一塊石頭,走進蘇州河,只要一腳踏錯,就會陷死在淤泥里。你要非抱着塊石頭強渡蘇州河,我看你還不如直接買上一塊豆腐直接撞死算了,這樣至少不用當一個淹死鬼,而且還死得乾脆!」
楊惠敏真的沒有想到,雷震最後真的抱着一塊石頭,從蘇州河下面,一步步的走到了四行倉庫的對岸。現在面對已經逼迫過來的敵人,面對那艘一旦沒有人壓制,就會對着蘇州河面,傾泄下一排排彈雨的巡邏艇,雷震根本沒有機會,也沒有時間,再抱着一塊石頭,走過蘇州河。
遙遙望着在蘇州河對岸,已經哭倒在地上的那個女孩,雷震伸手撫mo着兒子的頭,輕聲道:「楊惠敏,我們兩清了。」
再看看那些越逼越近的日本軍人,雷震輕輕的吁出一口長氣,再次舉起了手中的步槍,把步槍的準星套到了一個日本軍人的身上。在依稀中,透過步槍的準星,雷震似乎又看到了娘和兩個姐姐溫柔的笑容。
「娘,姐,你們是來接我的嗎?」雷震在心裏發出了一聲低語:「對不起,我不能再為你們繼續報,也不能殺光所有的鬼兵了。我在走出村子之前,就對自己發了誓,我雷震這一輩子,絕不要再躲在女人的背後!娘,姐,你們……不要怪我!」
就在雷震要再次扣動扳機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聲呼喊:「小子你他媽的犯傻啊,一個人在前面裝什麼英雄?!」
雷震霍然轉頭,在一幢剛剛被日本軍隊用排炮轟塌的小閣樓廢墟里,一個全身是血,懷裏還抱着一挺重機槍的排長,正伸長了脖子對他放聲狂吼:「還不快點跑過來,我們掩護你。就算你一心想要找死,過來陪着我們一起完蛋,路上也他媽的能有一個伴!」
看到在這種情況下,雷震竟然還傻愣愣的趴在最前方的戰壕里,這個排長真的急了,他放聲怒喝道:「你一個人在前面就拿着那麼一條破槍,幾百個日本人一起衝過來,他們的機槍掃射的話你連頭都抬不起來,能在那裏支撐上三分鐘,我他媽的就認你當爹!我們這裏有重機槍,子彈多得可以拿去當鞭炮玩。我們有手榴彈,有砍刀和刺刀,有餅乾有水,還能得到倉庫里的火力支援,在被日本人打成一個蜂窩正式完蛋之前,你小子憑那一手馬馬虎虎的槍法,至少也能多拼死幾個狗日的……」
這位排長的怒吼嘎然而止,因為他已經看到了一個丟掉手中所有的武器,拼盡全力向他們這個方向跑過來的一個人和一條狗。
這位排長呆呆的看着雷震,和身邊那條撒腿一起狂奔的兒子,在這個時候,他的心裏只有一個想法:「這小子跑得真他媽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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