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裴河宴這麼一說,了了慌忙抬手,摸了一下嘴角。指腹清晰地將麵包粉渣的觸感傳遞給了大腦。
了了瞬間臉色通紅。
她光是想到,小師父打開門見到的就是自己滿嘴吐司碎屑的邋遢模樣,便覺得窘迫。
她匆忙背過身,用手背,將嘴角兩側的粉渣清理乾淨。
裴河宴對觀賞別人的窘態沒有太大興趣,但了了除外。
她就像一隻小松鼠,平日裏憨態可掬,可時常會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
比如此刻。
了了反覆確認過嘴角已經乾淨後,才磨磨蹭蹭地轉回身。
這麼一打岔,她早忘了跟裴河宴計較昨晚做噩夢的事,一步一挪地跟上他:「你早就看到了,為什麼剛才才說?」
裴河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自己不知道嗎?」
了了被他一噎,連反駁都不會了,只能小聲嘀咕:「你就是愛看我笑話。」
昨天她在洞窟外睡着是這樣,這次吃吐司沾了麵包渣也是這樣,他總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洋相盡出,滿地找縫。
裴河宴沒辯解,他甚至沒有接話。
他不說話的時候,即使只有一個背影,也令人覺得氣氛壓抑。
了了被這氣壓唬住,開始反省自己說話是不是有些沒了邊界。理論上來說,裴河宴是他爸的同事,即使他再年輕,輩分上也高出她一大截。
她理應尊敬,禮貌,並客氣一些。
可實際上,光對着裴河宴本人,她其實很難生出對長輩該有的敬畏感。甚至,因為他長得過於好看,她總會在不經意的打量間,分散注意。
裴河宴沒留意到了了走了神,他把人領到房間內,先去開了窗。
今天天氣很好,開了窗,藍天和微風一併湧入室內,將房間裏的檀香香味吹散了大半。
空氣一經流動,凝滯在細小微塵里的香氣一股腦湧進了了了的鼻腔中。
她用力嗅了嗅,香氣消溢前,會格外濃郁。
她皺了皺鼻子,點評道:「沒上回那個好聞。」
裴河宴忍不住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自然不會向了了解說兩種香存在着的本質區別,一是說了她也不懂,二是事實確實如此。他也更喜歡上回那根棋楠沉香。
可棋楠做成線香,不僅奢侈,甚至還有些暴殄天物。如他,也捨不得每日都點。
他支好窗,走到書桌後的蒲團上坐下。
了了見狀,跟到書桌前,有模有樣地先向裴河宴鞠了個躬,誠懇道歉:「小師父,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裴河宴昨晚就從了致生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全部過程,了先生還替了了向他道了歉,並且與他協商補救辦法。
這樣的處理方式,在裴河宴看來,除了感受到被尊重外,還有些太過鄭重了。
「手抄佛經是我平日的功課,先生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算珍貴。」
他原想說,即使手抄本丟失了也沒有關係,他隨時可以再手寫一份。只是話未說完,便被了致生打斷了。
他不太贊同地皺着眉,搖了搖頭:「雖然是你隨手可做的功課,但你借給了了,她卻保管不當,導致物品丟失,這就是她的錯。沒有什麼好辯解的。」
這一點,裴河宴還是挺贊同的。
但他不理解了致生這麼做的動機是什麼。
他自小在寺廟裏長大,和了了的成長軌跡不同,他不曾有了致生這樣的父親角色在他的成長道路上悉心管教。
佛家講究眾生平等,《瓔珞本業經》中就稱佛陀是大用無方法王。
於諸眾生隨其所應而為說法。知其所作,知其因緣,知其心行,知其欲樂,再因材施教。
他師父對他,便是觀機逗教,讓他自行領悟,並不干預太多。所以,在與人交往上,他大部分時候都如白紙一般,遲鈍空白。
起初,他還在思考,是因為了了犯了錯,不敢來他面前,還是了致生怕他為難了了,所以代為道歉以解決問題。
可聽到這,他逐漸有些不確定了。
了致生的措辭和態度一點也不像是要他息事寧人的樣子,反而,有那麼點拱火讓他幫忙收拾了了的意思。
不解之下,裴河宴直言道:「了先生,您不如直接開門見山?」
當然,等他聽完了致生的「建議」後,裴河宴有那麼片刻,在後悔自己的直接。有些問題,可能還是迂迴着處理比較好。
誰能想到,他都皈依佛門了,還要替人管孩子呢?
裴河宴回過神,看向還保持着鞠躬姿勢的了了。
她雖然不算乖巧省心,但本性純正,並不招人討厭。
他抬手,捏了下眉心,眼神微抬,虛指了一下桌對面的蒲團:「先坐。」
這可不是什麼好信號。
了了看了一眼蒲團,立刻搖頭:「您還是先差使我做些什麼吧,不然我坐得一點也不安心。」
裴河宴懶得虛以委蛇,了了這請求正中他的下懷,他連鋪墊都省了,抬手指向對面堆積成山的各類書籍,道:「我一共借了三冊佛經給你,這三冊佛經的譯本、手抄本都在這裏,你先找出來吧。」
了了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差點石化:「全部嗎?」
裴河宴已經開始清理桌面,準備做早課,聞言,他頭也沒抬,退了一步:「書架里,三本佛經分別有十三本的存量,你每本佛經只要找出一本,即可。」
了了默默掐着指頭算了算,三十九本,聽着是挺多,可跟眼前的書堆紙海一比較,這無疑就是大海撈針啊。
更何況三本佛經,她除了抄完的那一卷還有些印象,其餘兩本就跟密密麻麻的螞蟻浮在紙頁上一樣,一點頭緒都沒有。
她頗為心虛地詢問道:「有沒有什麼書名或者提示之類的。」後半句話在裴河宴的注視下聲若蚊蠅。
裴河宴已經鋪開了宣紙,他收回目光,語氣輕飄飄地問道:「需要我替你找出來,放到手心裏嗎?」
這麼明顯的諷刺,了了還是能聽懂的。
她搓了搓臉頰,沒敢接話。
裴河宴拿起桌上的書卷,翻至昨晚夾了書籤的那一頁。
挺巧的,正好是《華嚴經》中,有關佛陀如何教導弟子的經文。
「於諸眾生隨其所應而為說法。所謂知其所作,知其因緣,知其心行,知其欲樂。貪慾多者,為說不淨;嗔恚多者,為說大慈;愚痴多者,教勤觀察;三毒等者,為說成就勝智法門;樂生死者,為說三苦;若著處所,說處所寂;心懈怠者,說大精進。」
小師父的聲音清悅低沉,剛好介於青年男子和成熟男人的音色之間,有沙沙的低啞。
他閱讀時,專注得仿佛分不出一點旁雜心念,既不催促了了,也未曾將餘光落一點在她身上。
被徹底無視,了了反而鬆了口氣。
她望着眼前一摞又一摞,完全看不懂的書,陷入了滅頂的悔恨之中。
但凡,她勤勞誠懇,安安穩穩地把經書抄完,不存任何偷懶僥倖的心理,也不至於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經書要是沒丟,她這會還在香噴噴地睡懶覺。說不準,還能目送早起的了致生出門,再在他羨慕嫉妒的目光中,翻個身繼續補回籠覺。
這種樸素的幸福,她怎麼就沒好好珍惜呢?
了了一步一回頭,步伐沉重得像是誰在她腳上綁了兩塊千斤石一般。
她走到書山前,踮起腳,看看這個,瞧瞧那個,遲遲下不了手翻找。
這裏的書,隨便哪本看着都比她的年齡要大上許多。封皮上的字體,有些她認識,有些認識她,各種各樣,就是沒有重複的。
她生怕這些「古董」價值連城,縮手縮腳地伸出幾根手指,拎了兩下。
這一拎,灰塵撲面而來,精準地揚了她一臉。
了了被嗆得悶咳了兩聲,她趕緊捂住嘴,生怕打擾了裴河宴。
可身後誦經讀文的人一點沒受干擾,甚至連短暫的停頓都沒有,顯然是一點都不關心了了這裏的動靜。
她悄悄豎起的耳朵默默地懨耷下來,徹底接受了自己今天要在大海里撈書的命運。
她返回書桌,搬起蒲團,在書堆前清出一小塊空地,隨即跪坐在蒲團上,開始找書。她翻找得仔細,手上動作也是小心翼翼,連書本的褶皺都不敢多抻一下,生怕一不小心擼下來一片殘頁,給她本就水深火熱的處境雪上加霜。
裴河宴視線微抬,從書卷落到了前方小小的背影上。
初升的陽光還很柔和,她跪坐在書堆前,整個人幾乎埋入陳舊孤寂的書堆里。
那堆書確實太久沒有整理了,沙漠中的灰塵無孔不入,沒有風時,眼不見為淨還好。一經搬動,塵埃紛紛揚揚,從各個角落匯入空氣中。
他光是看着,便覺得鼻腔受阻,呼吸困難。
書籍搬動的聲音時不時混着兩聲輕咳,在安靜的塔內顯得十分突兀。
了了揉了揉鼻子,翻開手心,看了眼烏黑的手掌光這個灰塵的厚度,足以可見,小師父是個懶和尚。
別是故意找她來幫忙整理書架的吧?
她嘀嘀咕咕的,又搬下來一摞書。
《華嚴經》一卷念畢,裴河宴闔目靜坐了片刻。
身後沒了動靜,了了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她悄摸摸轉頭,看了眼身後——小和尚盤膝坐着,雙目輕閉,如雕塑一般沐着陽光,聖潔無比。
她有些納悶地轉回身,繼續挑挑揀揀:他這樣打坐不怕睡着嗎?
這一念起,了了翻書的動作便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偏偏,如她所想的那般,身後的呼吸漸漸平緩,幾不可聞。
她狐疑地轉過身。
方才還聖潔無比的小和尚,果然已經垂着腦袋睡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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