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了了眼睛瞪得溜圓,在「假裝不小心吵醒他」和「裝作沒看見他開小差」的兩股思想中,掙扎了片刻,最後發現自己毫無立場。
她鬱悶地轉過身,和書堆生悶氣。可手腳,卻下意識地放輕了。
整理完一摞後,她挪了挪蒲團,翻找第二個書堆。
專注做一件事時,是不太能感受到時間的流逝的。並且因為放鬆,腦海里的意識會像小樹苗一樣,逐漸抽出枝椏,不斷長大。
她甚至在意識的小角落裏找到了一段從不曾想起過的畫面。
那是一個下着雨的午後。
她在單槓上壓腿,做熱身。
和她同在舞蹈室的還有連吟枝,她正站在落地鏡前,舒展身肢。
那一天她的心情很好,了了從她格外放鬆的肢體上就能看得出來。
也因為這一點,連吟枝破天荒地和她閒聊了片刻,她問了了:「你現在能看到自己的未來了嗎?」
「未來」這個話題太過龐大,了了想了一會,剛準備回答時,一抬眼便看見了連吟枝眼中笑盈盈的篤定。
那一刻,了了明白了,她並非真的詢問,而是想聽到她這麼多年訓練自己得到的訓誡成果。她篤定了了會回答,自己將來會是個舞蹈家。
因為她每一天都像是旋轉的陀螺一樣,不停地練舞,不停地練舞。
許是驗證了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會有反抗一樣,了了唯一的樂趣就是和連吟枝唱反調。
她移開目光,不與連吟枝對視:「未來還太遠了。」
連吟枝挑了下眉,耐心地繼續引導:「你現在就是在為你的未來鋪墊啊。」
了了偏了偏目光,看向鏡子裏的自己。
習慣了舞蹈練習前的各種熱身動作,她已經駕輕就熟,很少出汗了。可今天,窗外飄着雨,溫度適宜,她的額頭還是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珠。
她換了條腿壓上單槓,神色不變道:「我以後會做我喜歡做的事。」
了了接連給出軟釘子,連吟枝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她語氣微僵,和了了閒聊的興趣在她不識趣的回答下幾乎告罄:「你喜歡做的事?你喜歡做什麼事?」
「圖書管理員吧。」了了回答。
難得休息的一天,她在安靜的圖書館內,看管理員推着車,將書籍一本一本放入書架。那畫面過於解壓,她甚至看到差點睡着。
果不其然,她的回答很輕易地激怒了連吟枝。她冷下臉,看着了了的表情並不像是看着她的女兒,而是仇敵一般,質問道:「圖書管理員誰都能當,有什麼門檻?你怎麼就學不會珍惜自己擁有的寶貴資源?永遠要跟我唱反調!」
她顯然很後悔方才會有跟了了聊一聊的想法,快步走到她面前,歇斯底里道:「我不想管你了,你跟你爸去吧。」
於是,了了的這個暑假,被連吟枝發配邊疆一般,送到了了致生的身邊。
了了回過神,看着眼前毫無頭緒的書堆,深刻地後悔起來。
如果再問她一次,她一定不選圖書管理員。志願當女機長、當翻譯、當探險家都行,哪個不比在這裏收拾老古董強。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口氣太過真心實意,陷入「冥想」中的人也被驚醒了過來。
因他的師父是過雲大師的原因,裴河宴的輩分很高,他最小的師弟也已年過三十,剛剛而立。再小些的師侄,也沒比他小太多。他並沒有和小孩相處的經驗,更遑論,他現在還得幫人帶孩子。
所以,了了嘆的那口氣,自然而然被他理解成了對這項懲罰的無奈。
他坐着醒了醒神,待清醒了些,他起身離開書桌,走到了了跟前。
了了頭頂忽然蒙上一層陰影時,她還以為是雲層遮擋了太陽,並不以為意。所以當眼前忽然伸出一隻手來,她冷不丁被嚇了一跳,一骨碌摔進了剛碼好的書堆里,驚起一地的煙塵。
她被灰塵嗆得連聲咳嗽,透過擁滿沙塵的光線看向呆住了的小師父時,滿是埋怨。
走過來也不出個聲,嚇死她了!
裴河宴看着被她撞散了一地的書籍,眉頭緊鎖:「還好嗎?我的書。」
了了剛想回答,就聽到了後半句。她為自己的自作多情羞愧了數秒後,避開書本,撐着地板的空隙處坐起來,將書一本本重新摞起。
裴河宴低頭看着,見她用力到嘴唇都跟着使勁時,無奈地搖了搖頭,在空出來的蒲團上屈膝坐下。
了了見自己搬過來墊膝蓋的蒲團被他佔了去,剛想張嘴抗議,還沒發出聲,就見他挽了袖,幫她一起撿書。
她趕緊閉上嘴,憋回去。差點不識好歹了
奈何,這一套組合動作動靜過大,他餘光瞥見,便側目問她:「怎麼了?」
了了立馬搖了搖頭,努力撿書。
「這樣不行。」裴河宴打斷她。
他掌心裏已經疊了五六本書籍,見她看來,裴河宴用指尖在書封上輕輕一落,「這幾本是《南啻·周生傳》的全套,由南啻時期,一位名叫周碧野的書生所著。」
了了垂眸看去。
裴河宴重新用指尖敲了敲書名,見她有了印象,他拿起另外三本圖冊,繼續補充:「這本是《大乘本生心地觀經》。」
了了聽得一頭霧水,還在努力理解時,裴河宴已經說到了第三套:「《中阿含經》,這本經書沒有原籍,全是手抄本。」
了了好奇:「沒有原籍,這經書是怎麼保存下來的?」
「孤本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經失傳了,曇摩難提在前秦建元二十年時曾譯出過五十九卷經文,但也因保存不當,早已流失。如今留下來的經文,都是歷代僧人和學者翻譯所著,可大多都是單經零本,梵文殘片,很難再收齊全本了。」
他說完,略微停頓了一會,惋惜地整理了一下書扉:「你父親,以及這裏的大多數人,都在自己喜歡或為之深耕了半生的專業中做着同樣一件偉大的事,那就是保護和傳承。」
了了忽然想起千佛石窟內有一個很特殊的洞窟,不僅洞窟的石壁上刻滿了梵文,就連洞窟內都佇立着滿滿的石碑,它如同一座巨大的墳場,埋葬着數千年來不為人知的歷史與寶藏,蕭瑟又冷肅。
以前她並不能理解佇足在石碑前忙碌的學者,裴河宴的這番話像是點醒了她腦中那汪死寂的潭水,它們泛起漣漪,掀起微風,悄悄地在角落裏醞釀出一場只與她有關的風暴。
——
這場談話之後,了了的態度端正了不少。
她向裴河宴借了紙筆,每當裴河宴講解書名,她便奮筆疾書摘抄書名再配上很有自己風格的中文翻譯。
一個上午下來,洋洋灑灑的,竟然也記了滿滿一頁紙。
眼看着馬上要到飯點,了了心不在焉,頻頻望向窗外。
裴河宴察覺到她在不停地走神,終於停下來,低頭看着她:「都記下了?」
了了趁機揉了揉酸疼的虎口,把小抄遞過去。怕裴河宴看不懂,她還挑了幾個解釋了一下:「你說的那些生僻字我認識的都找了同音字,不認識的就自己拼了個讀音。」
裴河宴接過那幾張被她壓得有些皺皺巴巴的紙張,掃了兩眼。
看來漢字還不是她寫得最丑的,那些照搬的梵文才是重災區。一個個梵文字體,自帶加密效果,連他都差點沒認出來。
他沒作聲,只重新遞了回去:「還繼續嗎?」
了了搖頭:「我得去給老了打飯了。」
裴河宴顯然也猜到是飯點到了的緣故,微微頷首,示意她自行離開。
了了麻利地收拾了紙筆,邊站起身,邊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那我下午還過來嗎?」
裴河宴今日休息,並不離開王塔。她這麼一問,他稍微愣了一下,才想起她還未完成他交待的任務。
他思索了片刻,才說:「隨你。」
聲音淡淡的,仿佛剛才耐心教導的人,不是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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