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沈稚手裏的湯匙「哐當」一聲落下。
屋內的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起來。
詫異過後,一縷紅暈悄悄攀上耳尖,很快又蔓延至耳垂,就連臉頰也如霞潑灑地羞紅了一片。
她低低垂着頭,也能感受到男人幽灼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裴、慎?」
粉唇翕動,輕輕喊出這個名字,試圖從腦海中搜尋出與之相關的記憶,可一點都想不起來。
她咬咬唇,強裝鎮定:「你當真是我夫君?」
她竟然已經成婚了!
男人壓抑住眼底卑劣的欲望,收斂過氣場,當真有幾分光風霽月的味道。
他掀起眼眸,溫柔地與她平視:「當然,夫君難道會騙你?」
「你方才說,我是金陵人,這裏卻是盛京?」
「我們兩家是世交,你我自幼便定了娃娃親,今年年初,你從金陵嫁了過來。」
他說完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父親在朝為官,我雖為長子,在家中卻並不受重視,兄弟幾人或走科舉仕途,或投入軍中,而我卻選擇了經商。嫁給我,是委屈你了。」
沈稚趕忙搖頭,一時又不知如何安慰,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也無需妄自菲薄,只要是願意堅持的事業,哪有高低貴賤之分?」
少女的眼眸亮晶晶的,顧盼間仿佛天上星子流轉。
裴慎靜靜地注視着她,「是麼?」
沈稚點點頭,沒想到他這樣的人竟然也會生出自卑之心。也是,當世士農工商,商為最末,難怪他會覺得委屈了自己。
不過沈稚並不在意這些。
她也是此時,才敢抬起頭認認真真看向眼前的男人,這個自稱她夫君的男人。
無論她問什麼,他的態度始終沉穩肅正、頗有耐心,眼眸中毫無貪婪與欺瞞之色,說出的話很容易叫人信服。
他也沒有必要騙自己,沈稚想。
單看這間屋子的陳設,也知他家大業大,而他本人一身金質玉相,氣度不凡,容貌更是俊美無儔,為着她的傷,還不惜重金請來神醫相救。
這樣的人,又豈是那等貪圖錢財美色的小人?
裴慎看着小姑娘一雙眼睛烏溜溜地盯着自己瞧,不禁失笑:「怎麼了?」
她從前可不敢這麼看他,多一眼都要躲開。
見他這般笑了,沈稚又羞赧地垂下頭。
只是在男人面前,她總覺得心臟被什麼壓着,她剛醒來,也不知面對他時那種莫名的緊張和壓迫感從何而來,明明他對自己很好的。
她抿了抿唇,輕聲問道:「那我們平日相處如何?」
裴慎似乎嘆了聲,眸光微微黯淡下去,「你很好,只是我們之間有些誤會。我時常在想,倘若我的十分真心能換來你一分一毫的歡喜,那麼即便讓我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飴。」
沈稚瞪大眼睛,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怎麼也想不到,兩人之間竟是這般緊張,他如此珍重她、愛護她,幾乎卑微到塵埃里,可她卻似乎因為一些誤會,冷落了他。
沈稚張了張口,不知該如何解釋,半天才磕磕絆絆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是對了,我們之間有什麼誤會?」
裴慎不急於說清,只道:「你重傷初愈,一時難以接受太多的信息,先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日後你若還想知道,我再說給你聽。」
沈稚乖乖地點頭:「嗯。」
裴慎唇角慢慢地牽起。
瞧瞧,多好的姑娘。
沈稚這個人,他再了解不過,旁人待她好一分,她能給以十分的回饋。
先前靖安侯世子入京,見她第一眼便思之難忘,靖安侯之妹看穿兄長的心思,在水粉鋪子特意讓給沈稚一盒胭脂示好,沈稚不明就裏,隔幾日又送她一對價值不菲的赤金蝴蝶簪作為答謝,甚至邀請對方參加自家的賞花宴,過度熱情反倒引起不小的誤會。
對待生人都是如此,更何況是他這個為她的傷勢費心費力、衣不解帶照顧月余的夫君。
裴慎已經從她眼神里看出先前沒有的抱歉,甚至有種急於補救他們之間關係的衝動。
如若可以將她留在身邊,他不介意用謊言來維持他們之間原本虛無縹緲的情分。
她此刻不也很歡喜麼?既然是能給人帶來歡喜的謊言,那就不算是傷害。
甚至他從她的面容里看出了羞赧,從前也只有在裴識和裴朗面前,她才會偶爾流露出這種讓他嫉妒到發狂的表情。
即便將來她想起一切,那又能如何呢?只要他在一日,沒有人能將她帶離自己的身邊。
忽然想到什麼,裴慎語氣微沉,「那幾個不懂事的奴婢」
沈稚從他眼裏覺察出一絲不豫,趕忙維護道:「是我自己想岔了,不關她們的事,我聽說這些丫頭也是你剛買回來的,不知者無罪,你別怪她們了。」
裴慎面上恢復了笑意:「都聽你的。」
沈稚抿唇笑了笑,也不是很難相處嘛。
大病初醒,吃食上只能清淡,沈稚晚膳只用了些碧梗粥,兩碟素小菜和一些爽口的點心果子。
新來的廚娘是金陵人,菜品偏江南風味,即便是葷菜也做得清爽鮮香,口感回甜。
沈稚直覺自己應是很喜愛那道黃泥煨雞的,但眼下卻提不起興致,見裴慎也只用一些素食,正要給他夾菜,想了想,還是換了布菜的銀箸,給他碗裏夾了只雞腿。
裴慎微微頓了下,一旁的桓征卻是瞳孔一震,想要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沈稚沒有瞧出異常,抿抿唇笑道:「我看你都不怎麼吃菜的,是不合口味嗎?這道黃泥煨雞煨倒是香氣撲鼻,你替我多嘗嘗。」
桓征忍不住開口:「夫夫人,我們郎君」
一語未了,卻被裴慎抬手打斷:「無妨。」
沈稚古怪地看着主僕二人,視線又回到裴慎身上:「你不吃雞麼?」
裴慎夾起一塊肉,在口中慢慢地咀嚼。
的確是很多年沒吃過了,從匪寨中出來的這些年他便一直茹素,後來手裏有了權,被太多人忌恨,連自己的母親也說,他這是手裏的亡魂太多,不敢食葷腥,怕夜裏閉上眼睛,人鬼蛇神都來索命。
沈稚不疑有他,托着腮問他:「好吃嗎?」
裴慎含笑點頭。
你頭一回為我夾菜,怎麼會不好吃?
用過晚膳,兩個丫鬟伺候沈稚到淨房洗漱。
裴慎到偏廳,將方才所食吐了個乾淨。
桓征眉頭皺緊,給他遞了張帕子,「大人這又是何苦?」
裴慎:「我說過,在這裏不用這個稱呼。」
「是,郎君。」桓征看到他額角細細密密的冷汗,「郎君這又是何苦呢?」
裴慎嘴角噙着抹笑,漆黑晦暗的眼底鋒芒斂盡,「既然要演好這齣戲,那就不妨裝到底。」
桓征也沒想到,好好的姑娘竟然這麼巧失憶了,否則人一醒,鬧着要回家,主子又不肯放人,那就難辦了。
如今被主子養在這裏,倒也是無憂無慮,想起方才姑娘給主子夾菜的場景屬實罕見,桓征忍不住道:「屬下覺得,綰姑娘對您還挺好的。」
裴慎薄唇抿緊,沒有說話。
她對醒來見到的陌生人都能無條件地相信和示好,為何從前總是對他避之不及呢?
「只是,」桓征頓了頓,「萬一姑娘哪天想起來,知道您是騙她的」
眼看着裴慎變了臉色,桓征哪裏還敢多說。
男人目光幽戾氣,撥弄着指節的骨戒,涼涼道:「既然她自以為是我的外室,我如何不能順水推舟一把,她不也挺高興的麼?」
何況沈家與裴家早已定親,他本就是裴家長子,就因她晚生了幾年,兩邊的長輩就默認也給裴二和裴三機會,實在是偏心極了。
好在他自幼便明白一個道理,想要什麼只有靠自己去掙。
命如此,人亦如此。
既然她早晚都會成為他的妻子,他又如何不能早日行使作為丈夫的權利。
這又怎能叫騙?
退一萬步講,就算綰綰不屬於他,他便不能搶了麼?
如今的沈稚就像一張白紙,落筆任由他心意。
桓征額頭都出了層冷汗,哪裏還敢胡亂揣摩他的意思。
那頭沁芳來傳話,說姑娘洗漱完畢,正準備上藥。
裴慎擱下手中的棉巾,說知道了。
崖邊馴馬時,沈稚的手心和手腕都磨破了,後來墜下懸崖,身上又多了幾處擦傷,小姑娘愛美,怎麼能留疤?傷口癒合之後,祛疤的玉容膏一直都沒有斷過,如今手掌的擦傷幾乎看不到了,但還需鞏固幾日,才能恢復從前那般的白嫩細膩。
沁芳的本意是請裴慎過去親自給夫人上藥,夫妻之間多好的親近機會啊!誰知這貴主不緊不慢,壓根沒有領會她的意思。
藥上到一半,裴慎才進了洗月齋。
雲錦有個習慣,總是先塗身再塗手,裴慎估摸着時間進來時,不偏不倚看到小姑娘薄襟半掩的那一截雪色香肩。
這玉容膏里添了珍珠粉,連同鎖骨都泛着瑩潤細膩的光澤,燭火下如同月光灑銀,絲緞生輝。她整個人就像一件曠世的珍寶,即便明珠滿室,也掩蓋不了她的熠熠光芒。
男人眼底幽沉三分,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
沈稚意識到這點,連忙攏緊了衣襟,隨即赧顏。
原本他們是夫妻,該看的應該都看過了,可眼下有外人在,她臉皮薄,閨房之事叫人瞧見也不像話。何況她不記從前事,裴慎對她而言不像朝夕相處的夫君,倒像是盲婚啞嫁的新婚男女掀開蓋頭後的初次見面,總不能上來就要暗送秋波情意綿綿。
沁芳見兩人拘謹,忍不住開口提醒道:「夫人還有一會就上完藥了,郎君可要先去沐浴?」
話音剛落,沈稚心裏咯噔一聲。
她怎麼忘了,夫妻可是要同房共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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