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稚只記得自己連人帶馬直直墜下山崖,隨之而來的是後腦一陣劇烈的疼痛,那柄樹幹砸得她幾乎靈魂出竅的程度,之後腦海中便是一片空白,再也記不得任何事情了。
問及身邊的下人,才知道自己竟然躺了一個多月。
這期間,沈稚並非全無意識,她能感受到自己處在一個溫暖祥和的環境裏,有溫和的燭火籠罩着她,甚至能聽到有人在耳畔說話、給她餵藥,床褥軟軟的,像一片輕暖的雲彩,她陷在裏面,卻怎麼都睜不開眼。
直到今晨醒來,眼睛適應了屋內的光亮,沈稚才發現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屋子裏,一群陌生的面孔圍上來,人人面上都是歡喜之色,殷勤地問她身上疼不疼、要不要喝水,她難受地挪了下-身子,才皺了皺眉頭,這些丫鬟都嚇得花容之色,立刻跑出去請大夫。
沈稚迷茫地看向那自稱雲錦的丫鬟,乾澀了許久的喉嚨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丫鬟趕忙倒了杯水遞過來,餵她喝下。
喉嚨潤了潤,沈稚這才艱難地開口:「我是何人?這裏又是什麼地方?」
雲錦也不知如何作答,一起進山莊的丫鬟婆子只知此間主人是個有權有勢的人物,買她們進來,是要她們盡心伺候這位昏迷的姑娘,其他的事雲錦一概不知。山莊裏的護衛個個凶神惡煞,她們也不敢上前搭話。
「奴婢只知道,郎君喚您綰綰。」
「綰綰」沈稚口中呢喃着這個名字,卻始終想不起任何相關的人或事。
雲錦不知前因後果,卻也會揀漂亮的話說,比如山莊的主人是如何的丰神俊朗,照顧姑娘時又是何等的溫柔體貼,為了姑娘又是將這冷清的山莊修葺得何等雅致。
這些話倒也不是她胡謅,作為貼身伺候的下人,雲錦是親眼看到裴慎餵她吃藥。
說起來也是奇怪,一開始這姑娘誰的藥都不肯喝,只有在那位郎君親自來喂,她才肯乖乖地吞咽。
當然雲錦也不敢提那位郎君有多麼可怕。他一來,屋內的人大氣都不敢喘,哪怕姑娘病中皺個眉頭,他便立刻沉了面色,雲錦有回不小心對上了他的眼神,都嚇得直冒冷汗。
三言兩語聽下來,沈稚也大致了解了自己的處境。
此處名為聽雪山莊,只有她與那位郎君兩人居住,莊中沒有其他的長輩,也沒有熟人過來探病,她養傷的這間屋子叫做洗月齋,郎君待她很是親近,卻非日日住在此處,只有兩三日才會過來一趟。
聽雲錦的描述,那位郎君非富即貴,沈稚四下掃過屋內的擺設,便知她所言非虛。
紫檀大案,金絲楠木的拔步床,輕羽紗的床幃,鎏金鏤空雕花的香爐,琺瑯和琉璃製成的燈盞眼前的屏風是一整面稀罕的白玉雕刻而成,就連她手裏喝水的杯盞,都是汝窯天青釉的珍品。
她若是那郎君的妻子,卻又不是住在正兒八經的府邸內,而是一處偏僻的山莊;
若是妹妹,那就更不可能了,女大避兄,哪有兄妹間如此親密的?
可若無情分在,他又怎會將她安置在此處,甚至親自給她餵藥?
且雲錦都喚她「姑娘」,而非「夫人」。
心下一想,便知她身份特殊了。
沈稚眸色暗淡,緩緩啟唇道:「我可是那位郎君的外室?」
雲錦自己也不清楚,只能為難道:「還是等郎君回來,親自解釋給您聽吧。」
話說到這份上,沈稚還有什麼不明白。
她只是失去記憶,忘記了自己的身世經歷,卻認得這些器物擺設,也會讀書識字,懂得禮義廉恥,想來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卻如何做了這見不得光的外室?
但凡有點骨氣的姑娘,哪怕嫁給販夫走卒做正頭娘子,也不會與達官貴人做妾,更何況是外室。
沈稚想了一整天,也想不起以往發生的事情,倒是把腦袋都想疼了,嚇得丫鬟們又着急忙慌地去請大夫。
好像她出點什麼事,那位郎君能把她們生吞活剝了似的。
詹大夫替她診了脈,特意叮囑她不可多思,「髓海不足,因有淤血在內,姑娘才醒來不久,切不可憂思過度,否則容易導致心神虧損,血氣相亂,更不利於想起從前。」
瞧,連大夫也喚她姑娘。
沈稚點頭,坐在床邊軟榻上撥弄了小半日的九連環,權當打發時間。
直到聽見窗外隱約傳來男子談話的聲音,她立時繃直了背脊,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起來。
其中一人是她白日見過的詹大夫,另一人似乎在詢問她的病情,他嗓音偏低沉,像山間流過冷石的泉水般平緩清冽,儘管聽不真切,卻讓沈稚沒來由地多了份緊張。
外面的談話倏忽停下,沈稚快速調整了一下呼吸,可左等右等,卻沒見那人進屋。
他不是回來看她的麼?
沈稚眨了眨眼睛,正想挪身偷看一眼窗外,倏忽門框一聲響動,嚇得她趕忙坐直身子,怎知這一慌亂,手腕掃過案几上的茶盞,天青瓷霎時「噼里啪啦」摔得粉碎。
沈稚一時間呼吸都停滯了,手忙腳亂地俯身去撿,伸出的手臂卻被匆匆行至眼前的男人扶住。
微薄的烏木沉香氣息,冷冽,清苦。
宛若冬日薄霧裊裊的深山冰河,自帶一股肅穆疏離的味道。
沈稚顫了顫眼睛,便看到他衣袖上一圈金線暗繡的環帶紋,她盯着那紋飾,不敢再抬頭。
隨即便聽到頭頂一聲似有若無的輕嘆,「地上涼,先起來。」
聲線磁沉低醇,儘管態度放得十分溫和,卻隱隱藏着一種不易察覺的冰冷質感。
沈稚想要起身,雙腿卻軟得不像話,仿佛被他天生的上位者氣勢壓制,又像是她原本就有些害怕這個男人,所以才一靠近,身體就本能地想要畏縮回去。
裴慎將她扶起身,送回榻上,「往後這種事,吩咐下人來做便是。」
沈稚這才慢慢抬起眼眸,對上面前的男人。
他生得十分高大,也年輕,輪廓非常的硬朗,面色卻透出幾分蒼白,像許久不見晴日的陰雨天色,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能夠洞穿人心,哪怕不發一言,只這般灼灼地注視着她,那種難言的壓迫感就已經讓人手足無措了。
直到丫鬟進來收拾碎瓷,沈稚才悄悄地鬆了口氣。
誰知這口氣還未吐乾淨,另一個丫鬟沁芳又端着湯藥進來。
嗅到空氣里濃郁的苦味,沈稚一張小臉都揪了起來。
裴慎語氣溫和,似乎還帶了幾分難以捕捉的笑意,「聽說你今日的藥還未喝,不想喝?」
是啊!藥那麼苦,不想喝可以不喝嗎!
心裏這般想,手上還是極不情願地將那碗藥接過來,嘴唇才碰了碰那黑漆漆的藥湯,沈稚就皺緊了眉頭。
看來雲錦說得不錯,她在昏迷中就是極度不願喝藥的,但只要這人在旁,她就仿佛血脈被壓制一般,只能乖乖聽話。
沈稚為難地試了幾次,才勉強喝下一小口,緩了許久也沒有勇氣再喝第二口,她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湯碗,「郎君」
裴慎看着她:「當真對從前之事毫無印象了?」
沈稚咬唇,搖搖頭。
她實在有許多話想問,想了想,還是鼓起勇氣抬頭看他,說出了腦海中組織已久的語言:「多謝郎君救了我敢問郎君,此處是何地?郎君您又是我的什麼人?」
那人從沁芳手裏接過一碗糖漬青梅,遞到她面前,這雙手也生得極是好看,冷白如玉,脈絡清晰,骨骼分明。
「先把藥喝完,其他事我與你慢慢細說。」
沈稚:「」
她還真是有點怕他的。
哪怕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也有一種發號施令的感覺,不容半分商榷的餘地。
裴慎平靜地注視着面前的小姑娘,她一身水綠雲綾錦的衣裙,柔軟如雲的烏髮只用一根纏絲垂珠金簪松松挽就,襯得肌膚鵝脂般白淨細膩,不似從前那般蒼白,也不枉他這月余以來的悉心照料。
喝藥就同昏迷時一樣艱難,眉心皺得緊緊的,纖長濃密的睫毛鴉羽般輕輕-顫動着,一口湯藥喝完,忙不迭地抓起一顆青梅細細地啃,像極了一隻乖巧軟糯的小松鼠。
裴慎看着碗裏的湯藥慢慢見底,想起方才詹正獻的話來——「此症棘手,或許三兩年內可恢復記憶,或許這輩子都想不起來,只看造化了。」
他對着眼前的小姑娘,注視了許久,終於開了口。
「你母親生你生得晚,所以為你取名『綰綰』,不過並非早晚的晚,而是『柔絲漫折長亭柳,綰得同心欲寄將』的綰。」
沈稚抬起頭,一雙水洗葡萄般的眼睛緊張地看着他。
她雖然失去記憶,可對於「綰綰」這個名字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即便他不說,她也直覺自己似乎用這個名字用了許久。
裴慎嗓音清潤和緩,繼續說道:「你出身金陵書香世家蘇家,剛過及笄之年。」
這話倒也沒有說錯,沈稚的母家便是金陵蘇家,沈稚的外祖致仕後也回到金陵老家頤養天年。
裴慎漫不經心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四月里你同閨中好友聚會賞花,失足落下懸崖,因傷得太重,京中無人可醫,我別無他法,只得請這位妙手回春的詹神醫前來一試。此處是我在盛京郊外置辦的一處宅院,山清水秀,適合養病,你且安心在此住下。」
沈稚嚅動着櫻唇,雙眼怯怯的幼獸一般:「那我們是」
裴慎望着她不諳世事的眼眸,似笑非笑地問:「你想問,我們是何關係?」
沈稚愈發不明所以,斟酌着道:「我很感激郎君相救之恩,我爹娘若是知曉這一切,也定會替我報答郎君的恩情,如若我是郎君的外」
「你並非我的外室。」
裴慎盯着她那雙清澈的杏眼,一字一句道:「你是我裴慎,明媒正娶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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