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緊張,我很快就完事了。」
夕陽之中,陳希笑得溫柔。
他一邊說着,還一邊試圖將對方的腿架在自己肩膀上。
兩條腿纖細有力,落入手心時卻別有一番溫軟。
可對方顯然不肯買賬,嘴裏哼唧着什麼,身子也不停扭來扭去。
陳希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於是只能仍由那些小拳拳落在自己胸口和臉頰。
而且因為先前的動作太激烈,此時他滿頭滿臉都濕潤潤的,胳膊上也殘留着對方頑強反抗而留下的抓痕。
「你乖一點好不好…」
陳希無奈皺眉,歇了片刻,又再次緩緩朝前方伸手。
大概因為累了,也大概因為他的目光實在真誠,對方終於停止掙扎,認命般閉上了雙眼。
片刻後,陳希的手終於落在那輕輕顫抖、又漸漸弓起的背脊。
然後將小小的身子猛然擁入懷中。
不遠處隱隱有驚呼聲傳來,可陳希卻無暇分心,只是揚起笑容,任憑對方在自己懷裏劇烈喘息。
「笨蛋。」他笑着罵道。
「喵…」它虛弱答道。
暖陽微斜,斑駁光影。
月牙湖畔,柳軟風清。
一人一貓相視許久,直到後者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陳希才微微一笑,把渾身都濕透的小黑貓掛在肩頭,轉身朝岸邊走去。
當春風再次拂過,他沒忍住回頭望了一眼。只見湖面漸漸落於平靜,直到最後一抹漣漪消失不見,不遠處的廣告大屏也清晰地映射在他眼底。
他能清楚看見某位不認識的巨星正燦爛而笑,在湖水的波瀾之中略顯滑稽。
而陳希卻不知遺憾還是慶幸的嘆了口氣。
果然…
他還是沒能回去。
陳希一直覺得這世界是沒有鬼神的。
如果真有,那麼在十六年前,於那荒山野嶺且月明星稀的墓群之中,一個孤獨、脆弱、幼小、傷心欲絕的男孩,也肯定會被他母親的殘影溫柔擁抱。
如果真有,那個逗着不滿十歲的兒子喝酒、將安全套塞進兒子書包騙他是氣球、在兒子大學畢業慘遭失戀卻笑得比任何人都開心的老男人…又怎麼可能比他兒子先一步告別單身?
如果真有,就憑陳希他逢年過節必拜文曲星,就連分手也不忘熬夜碼字,那對文學滿腔的熱愛與赤誠之心…也絕不至於寫個網文都本本撲街。
可是,世界上是真有鬼神的。
至少陳希碰見了。
他只不過偶遇了一個喝醉酒失足落水的富二代,在那不及腰深的河水中把對方撈了上來,又於吃瓜群眾的喝彩和那個倍感面熟的富二代感激聲中,冷着臉,心裏爽翻天的默默離開。
再然後…他就發現整個世界都不太一樣了。
回家路上的廣告大屏從國際品牌變成了清一色的國貨。
車載廣播裏,是他聽都沒聽過的歌星,唱着聽都沒聽過的歌曲。
就連出租車司機也是個金髮碧眼的老外,還用字正腔圓的中文和他抱怨着「你們華夏人就是瞧不起我們老外」這樣的話。
等回到家裏,用各種途徑了解了現狀,陳希才確定自己沒有出現幻覺。
似乎有一隻小小的蝴蝶,於千年前順着大唐的晚風一路蹁躚,繼而改變了這個世界。
他所熟知的歷史變遷、現代發展、文娛都徹底天翻地覆。
如果非要用一句話準確描述兩個平行世界的不同…一年前剛剛「穿越」的陳希皺眉苦思,最後在手機備忘錄緩緩打出了一行字:
【很好,就連足療也納入醫保了】
完事了他還用了三個感嘆號來表達自己的尊敬。
地球變成了藍星,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最俗套不過的網文套路,將陳希的認知一點一點的顛覆。
最玄妙的是,陳希自己並沒有任何改變。
他還是那個剛大學畢業,孜孜不倦開着新書,試圖用全勤獎把某小說網站拖垮的陳希。
不靠譜的老爹依然健在,相冊里溫柔而笑的女子也早已化作星辰。
同學、鄰居、親戚…他所認識的所有人,都以一種違反蝴蝶效應與平行時空法則的方式,還是那樣熟悉且真切的活着。
這是超脫陳希認知的另一種神跡。
恍恍惚惚的宅了好幾天,陳希用十歲那年當着全班師生的面,誤把安全套當成氣球吹了起來,還吹了十來個的頑強韌性,終於接受了自己「穿越」的現實。
緩過來之後,他才明白自己多少是有點福緣在身上的。
即便暫時沒發現什麼金手指,但只要把「地球」的網文搬運到「藍星」上,再怎樣他也能成為一個自給自足、可以任性將小黑子噴到懷疑人生的精品文作者。
或者說,他並不看重金錢和名聲,只是想打打小黑子們的臉而已。
至於「抄書」這種惡劣行徑…陳希稍稍鄙視了一下自己就忘卻腦後。
對嘛,文人的事情又怎麼能算「抄」呢?
「我註定要在藍星留下屬於我的痕跡!」
一年前,陳希握緊雙拳,許下豪言壯語。
一年後,陳希紅着雙眼,含淚將第七本小說太監。
沒有過目不忘的記憶,沒有熟稔的劇情把控,沒有流暢的文筆,陳希依然是一個身背無數罵名的小撲街。
還比「上輩子」被嘲笑的更狠一些。
畢竟…他多少也算藍星許多網文流派的「開山怪」。
被開的那種。
退婚流、無限流、穿越流、廢柴流、末世流…
他寫一本,別人就抄一本;他撲了街,別人卻成了神。
他,陳希,幾乎以一己之力推動了藍星網文界的蓬勃發展~
只是沒有任何人承認而已。
「喵?」
耳邊傳來一聲呼喚,陳希恍然回神,對小黑貓笑了一下,接着朝岸邊走去。
這裏不在深域,湖水剛好淹過他腰間,但水底的淤泥煩人,救貓的時候他是連劃帶趟地游過去的,現在只能慢慢的走,等終於到了岸邊,他整個人都狼狽的像只水猴子。
「好了,松爪子。」
陳希一邊喘氣一邊扒拉小黑貓,但對方根本巍然不動。
再側頭望去,小黑貓正用「你知道的我從小沒了爹媽」這樣的眼神望着他。
陳希懂了。
「我們不過是露水情緣,你還想跟我回家?」
「喵~」
「我不喜歡貓,也不會養貓。」
「喵~」
「」
陳希冷着臉,眼中凶光閃爍,然而在與小黑貓對視了片刻之後,他又扯了下嘴角,滿臉無奈的在湖岸邊的台階坐下。
貓肯定是不能帶回去的,陳希壓根沒養過這種黏人又麻煩的寵物。
唯一一次養寵經歷還是和前女友在一起時養的兩隻兔子,但當時沒發現兔子是一公一母,最後鬧出不小的麻煩。
如果不是小黑貓的叫聲實在悽慘,如果不是心存某種能否回到「老家」的試探,如果不是對這片湖水的深度知根知底,他也不會趟入寒冷刺骨的一池春水之中。
除了擺脫這個小麻煩之外,他還得趕緊換身衣服,至少讓自己看上去沒那麼狼狽。
畢竟今天是個稍稍特殊的日子——繼母的兒子要來他這兒暫住。
老爹在兩年前就戀愛了,無論在地球還是藍星,他都比自家兒子先一步脫單。
只不過戀愛對象一直很神秘,陳希有幸見過一面,想像中惡毒後媽處處刁難的劇情沒有出現,反而被對方的風韻與談吐所驚艷,如沐春風般結束了一頓晚餐。
等出了餐廳大門,陳希才驚覺自己竟什麼底細都沒問出來。
唯一能確定的是,那位姓劉的阿姨眼睛多少有點問題。
否則怎麼可能看得上他老爹?
兩位長輩在上個月終於宣佈成婚,沒辦婚禮,甚至連朋友圈都沒發,很低調也很任性的出國玩去了。而在這時,陳希才終於知道「繼母」還有個與他同齡的孩子,因為某些原因,要來他在金陵的房子借住一段時間。
陳希不是那種刨根問底給人難堪的性格,縱然好奇繼母為何會這樣安排,卻還是痛快答應下來。
只不過那位同父異母的兄弟似乎挺有脾氣。
兩人剛加社交軟件時,對方還顯得很熱情活潑,時而好奇金陵的天氣和美食,時而八卦兩位長輩的感情生活。
偶爾…還會問陳希一些諸如「你和對象在酒店洗澡會不會用拔掉花灑」、「我去你家會不會讓他生氣」、「我身邊也有你這樣的人,所以不會介意」這樣的話題。
我哪樣的人?
陳希挺莫名其妙的。
然而當陳希自認他們關係已經很好,隨手甩出幾個「兄弟你好香」、「我的很大,兄弟你別怕」、「今晚一起撿肥皂」的表情包之後,對方卻忽然陷入沉默,連着小半個月都愛答不理的樣子。
也不知哪裏得罪人家了。
今天是相約「面基」的日子,陳希本想直接去機場接人,但對方顯然還沉浸在一個人的冷戰之中,只讓陳希發去定位,並說自己會直接找來。
陳希也不慣他,提前了二十分鐘等在見面地點,這才有了和小黑貓的意外邂逅。
「都怪你。」
「喵~」
一人一貓再次大眼瞪小眼對視許久,陳希也再次敗在那無辜可憐可愛的雙眸之下。
「需要幫忙嗎?」
一道聲音自身後響起。
陳希茫然回頭,小貓警惕抬頭,這才發現不遠處的樹蔭下,有個人影不知站了多久。
最後一抹夕陽恰好落在他們面前,被晚霞調和過的光暈五彩斑斕,也把眼前的身影映的忽明忽暗,讓陳希有一種對方是從黑客帝國里走出來的錯覺。
兩秒鐘之後,陳希發現這並不是錯覺。
黑衣黑褲黑鞋,一頂黑色鴨舌帽,還有一副能遮住大半張臉的墨鏡,整個人都散發着「我值五十萬」的氣息。
「需要幫忙嗎?」
對方又問了一遍,並主動朝這兒走來。
聲音很年輕,也挺好聽,和她的穿着氣質並不相符,沒有想像中的冷冽,反而…軟軟萌萌的?
很容易和其他女孩的音色區分,也很容易讓人不自覺揚起嘴角。
陳希這樣想着,下意識站了起來。
等對方走近了,他才發現女孩個子很高,或許稍稍墊腳便能與他平視。
而在這樣的距離,隔着那層薄薄的鏡片,陳希莫名覺得她的眼睛似乎在哪見過,但稍一恍惚,這個念頭就已消失不見。
「不太好吧…」
陳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笑容還沒收斂,便迫不及待地去掰扯肩膀上的小黑貓。
小黑貓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絨毛瞬間炸開,朝着眼前人齜牙咧嘴的叫喚。
女孩愣了愣,她本來只想遞個紙巾,再找機會摸一摸小黑貓而已,現在倒省了許多功夫。
至於這個傢伙…
她目光輕輕掃過前方的陳希。
和先前網上隻言片語的聊天風格不太一樣,現實中的他略顯沉默,明明一個打扮成六親不認的人站在面前,他卻極力避開視線,就好像認出了她的身份一般。
眼皮微聳,笑容僵硬,目光游移…
原來是個社恐~
女孩的嘴角微微上揚,轉而伸手去摟貓。
「它有點凶,你小心。」陳希叮囑一聲,出於不想被碰瓷狂犬疫苗的關心。
又對黑貓冷笑:「眼睛瞪得像銅鈴,你以為你是黑貓警長啊?」
「沒關係,我有經驗。」女孩笑容自信,果然很有經驗的摸向小黑貓脖頸。
又好奇問道:「黑貓警長是什麼?」
「一部動畫片而已。」陳希說的敷衍,手掌已經握緊了黑貓的兩隻爪爪。
「嗯?科幻類的嗎?」女孩躲開小黑貓的一記啃咬,再次往前伸手。
「偵探類的。」陳希繼續安撫,這次他決定按住貓頭。
「好像沒看過呢…」女孩皺眉沉思,纖細修長的手指同樣落在了貓咪頭頂。
然後,兩隻屬於各自主人的手輕輕觸碰在了一起。
「砰!」
這是煙花在陳希腦海里盛開的聲音。
他先用極短的時間確定了自己不是戀愛腦也不是痴漢,接着確定了自己並沒有對眼前的「五十萬」有任何心動之感,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個屁啊???
陳希驚訝發覺自己被一種無法形容的存在束縛住了。
無法動彈,也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着眼前的世界不斷扭曲,女孩黑貓、山川湖水、天地萬物,都漸漸化作虛無。
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人。
腦海里的煙花還在「砰砰砰」地炸着,一點都不疼,就是有些吵。直到那些浪漫到極致的色彩裝滿了整個腦袋,他才忍不住晃了晃,於是又聽見「嗡」的一聲,一束煙花從天靈蓋擠了出來。
一束,一束,又一束。
沖向無邊無際的天空,變成無數真實且絢爛的星辰。
「呵。」
異象之中,陳希不為所動。
他懷疑自己被那「五十萬」下藥了。
但這樣的念頭剛剛閃過,他就看見一顆流星轟然落下,伴隨着無法言語的璀璨和炙熱,二愣子似的直直砸向他。
僅僅剎那之間,諸多畫面閃現於眼前。
虛掩的房門,橫七豎八的屍體,黑暗中,一個男人手握尖刀沉默不語。
荒涼的工地,血跡斑斑的麻袋,人群中,一個男人揮斥方遒鎮定自若。
他們好像是同一個人,時而在追捕中倉皇逃竄,時而又被一群警察熱情擁躉。
畫面不斷變幻,隨着故事推進,那個男人最後坐在了陰暗的審訊室里。
安安靜靜,神情冷漠,似乎已陷入絕境。
然而當男人微微前傾,一束陽光恰好落在他的臉上。
猙獰的刀疤,輕鬆的微笑,卻好像映射出兩種人格。
陽光中的半張臉象徵正義,陰影中的半張臉滿是邪魅。
仿佛在問着眼前人:
【我到底是哥哥,還是弟弟?】
畫面就此定格,虛幻的世界瞬間坍塌,真實的世界重新回歸。
草木清香,蟲鳥輕鳴,不遠處的湖畔盪起陣陣漣漪。
「五十萬」不知何時已將小黑貓撈了過去,正好奇的張望過來。
有微風吹過,額頭頓感一陣冰涼潮濕,陳希下意識摸了摸,原來不知不覺流了那麼多冷汗。
「我才是弟弟。」
他輕笑一聲,神經病一樣。
剛才看到的那些畫面不是幻覺,本屬於「前世」的一部網劇正清晰印刻在他的腦海。
並不僅僅是記住那麼簡單。
從人物設定到劇情框架,從故事結構到分景描寫,如深入骨髓般,一幕幕一行行,閉着眼都能把劇本描寫出來。
『這是…金手指吧?』
陳希不太確定。
畢竟連「穿越」這種事都能發生,金手指的存在似乎也理所當然了。
只是來的稍稍晚了一些。
而且顯然要通過某種方式才能觸發。
想到這裏,他抬頭望向不遠處的女孩,對方正抱着小黑貓,很警惕地盯着自己。
『不是她。』
陳希首先排除錯誤答案。
「穿越」到現在的一年時間,他又不是沒和其他人無意中接觸過,也沒見有什麼異象發生。
這樣看來也只有一個可能了。
陳希轉身望向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咬了咬牙,毅然決然地朝湖水中央走去。
流水潺潺,冰冷刺骨,很快就淹沒至他腰間。
卻無法熄滅他內心漸漸燃起的火苗。
「你…還好嗎?」
隔得有些遠了,女孩的聲音在風聲中飄飄忽忽,但難掩那一絲酥軟。
還有三分疑惑,以及九十六分對智障的包容。
陳希沒有回答,任憑湖底淤泥將自己雙足緊緊束縛,深域的小浪花已隨時可以拍到他的腦袋。
他毫不在意,反而笑得開心。
原來…跳入湖裏並不能將他帶回原來的世界,卻可以將地球的知識傳送到藍星,而他,很可能是兩者之間的傳輸容器!
陳希越想越覺得這個答案靠譜,也越想越興奮。
一年之期已到,他終將不再隱忍。
若能將「前世」那些文娛知識吸收完畢,他至少也能得到編輯的一個推薦了…吧?
「你相信光嗎?」他說。
沒在意女孩的沉默不語,陳希抬頭望向夕陽,緩緩張開雙臂。
霞光滿天,五彩斑斕,那裹挾着春風的夕陽直直落於他的頭頂,將他雙眸映的愈發明亮。
如同迎來拯救世界的希望之光。
十分鐘後。
陳希仍站在原地,並保持微笑。
「救我。」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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