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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溫舊夢水空流,浮華一世轉瞬空
緣聚緣散緣如水,長歌倚樓已陌路
正在看戲之時,覺得自己身旁,又來了兩個人。回頭一看:一個胖子,另一個生得黑瘦,有了微須,身上也穿得華麗,都是三十來歲年紀,也有兩個小旦跟着說閒話。身旁的管家鋪上坐褥,一齊擠着坐下。
我聽他們說話,又看看那兩個相公,感覺平常,不算什麼富態之人。忽見那個熱鬧官座里,有一個相公,望着這邊,一大臣走了過來,對胖子與那一位都請了安。這張桌子連冬兒是六個人,況兼那人生得肥胖,又佔了好多地方,那相公來時已擠不進去。
因見與我同桌,只道是一起的人,便向我彎了彎腰。然我是個知趣的人,忙把身子一挪,空出個坐兒。這相公便坐下了,即問了我的姓氏,連忙答應,也要問他名氏,忽見那胖子扭轉手來,在那相公膀子上一把抓住。那相公道:「你做什麼使這勁兒?」
便側身轉身向胖子靠近,一隻手搭在胖子肩上。那先坐的兩個相公,便擠眉弄眼,甩着兩袖走了。只聽得那胖子說道:「秦鍾,怎麼兩三月不見你的影兒?你也總不進京城來瞧我,好個紅相公。我前日在香木堂等你半天,你竟不來,是什麼緣故呢?」
那秦鍾臉上一紅,即一手拉着那胖子的手道:「家父管教甚嚴,動不動就來氣。前日香木堂叫我,我欲要來的,實在找不了藉口。天也遲了,一進城就出不得成。在你家的書房裏住,原很好,你家人也很疼我,就聽不習慣汝之芳妻罵家奴,打丫頭,摔這樣,砸那樣,再和自家的親姨奶奶打起架來。叫你兩邊張羅不開。明兒早上,好曬我呆在書房裏,你躲着不出來就不會如此心煩意亂。」
秦鐘沒有把話說完,把那胖子笑得眼皮裹着眼睛,沒了逢,把秦鍾嘴上一擰,小聲叱喝道:「好個貧嘴的小兒。這是偶然家事,那是打情罵俏。」
我頭一次聽到這話,說得尖酸有趣。一面細看他的相貌,也十分可愛,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和我相仿。一個瓜子臉兒,秀眉橫黛,美目流波,兩腮露着酒凹,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怯怯羞羞的有些女兒之態。衣裳華美,香氣襲人。
這秦鍾笑着瞅那胖子說道:「慕容,你好委屈。別人說你常在秋露班聽戲,花了三十多兩白銀,順便替小生出師。你瞧瞧小生在對面樓上,她竟不過來看看你呢。」
那胖子道:「那裏來這些話,只是流言蜚語。小生我承認才見過一兩面,何人說替他出師。你盡造謠言。」
秦鍾笑了笑,說道:「倒不是我造謠言,有人親眼所見。」
然喝了口茶,繼而說道:「爺們兒是不愛聽所謂崑腔的,愛聽高腔雜耍兒。」
那胖子語氣淡漠道:「不是我不愛聽,我實在不懂,不曉得聽唱什麼才好,實在不懂,不曉得聽唱什麼才是稱心合意的。話說回來,高腔倒有滋味兒,不然倒是梆子腔,還聽得清楚。」
我一面聽着,一面看戲。心裏偷着笑。第三出是《浣紗記》,很熟的曲文,那小白臉兒秦鐘好生有趣,用腳在板凳上踏了兩板,就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手擎着慢慢的喝。
可巧那胖子要下來走動,把手向秦鍾肩上一扶,秦鐘身子一幌,碰着了我的肩膀,茶碗一側,淋淋漓漓把我的衣衫裙潑濕了一大塊。那胖子同秦鍾,着實過意不去,賠了不是。我倒不好意思,笑道:「這有什麼要緊,干一干就好了。」說着自己將手絹擦拭了。
又聽了一回戲,只見一個老者彎着腰,仙鶴羽毛般雪白的頭髮,兒童般紅潤的面色,手內托着一人小墨漆木盤,盤內盛着那許多精美的玉器,還有各樣顏色的小玩意,口裏輕輕的道:「賣玉器兒咯,快來瞧瞧玉器兒。」
從人叢里走進我身邊,一手捏着一個青色鼻煙壺,對這我親切道:「姑娘,買個鼻煙壺麼?」
我見這壺顏色甚好,接過來看了一看,問要多少銀兩。
那賣玉器的道:「這琥珀壺兒已顯陳舊,若姑娘喜歡,拿去就結了。人家要,是十一兩銀,一厘不能少的。你要算十兩銀就是了。」
我只知道這壺兒不過數百文,是西漢時期少有的珍品。今聽他討價,連忙送還。那賣玉器的便不肯接,道:「姑娘即問價,必得還個價兒,你能瞧這壺兒又舊,膛兒又大,送給你親朋好友也體面,拿在手裏又暖又不沉,很配你能玩弄,你能總得還個價兒。「
我沒法,只得隨口說道:「給你六兩銀子。」
賣玉器的便把壺接了過去,說太少,以此銀兩還不能。
停了一會又說:「罷了,今日第一回開張,姑娘誠心買,算六兩銀。」
我搖着頭說:「不要。」
那賣玉器的嘆口氣道:「如今買賣也難做,京城裏老爺們也精明,你瞧這個琥珀壺兒賣一兩銀。算了,底下你能常照顧我就賣了。」
說着又把壺兒送過來。我身邊沒有帶多餘的銀子,因他討價是六兩,故意只還一兩,是打算他必不肯賣的,誰知還價便賣,一時又不知從哪要這麼多銀兩,只得呆呆的看戲,不理他,然臉一紅了。
那賣玉器的本是個老奸巨猾,知是江南人初進京的光景,便索性放起野蠻性子來道:「我賣了幾十年的玉器,走了幾個個戲園子,從沒有見了還了價,重說不要的。姑娘這已經不多使一兩銀。別這麼着。」
靠緊了我身邊,把壺兒捏着。我無可奈何,只得直說道:「今日實在沒有帶這麼多銀子,明日帶了銀子來取你的罷。」
那賣玉器的越來越堅持道:「姑娘沒有銀子,就使票子。」
我生氣說道:「連票子也沒有。」
賣玉器的強硬道:「跟我回你老爺府上去領。」
我說道:「我住得遠。」
賣玉器的只當不聽見,仍捏着壺兒靠緊着我。那時台上換了黃梅戲,一個小旦才出場,尚未開口,就有一個人喊起好來,於是樓上樓下,幾十個人同聲一喊,倒像救火似的。
我嚇了一跳,身子一動,碰了那賣玉器的手,只聽得撲托一響,把個松香煙壺,砸碎了好幾塊。我吃了一驚,怔了一愣,那賣玉器的倒不慌不忙慢慢將壺兒撿起,擱在我身邊道:「這位姑娘的脾氣,整碎了一煙壺。如今索性拉交情,整的是六兩銀,碎的算七吊大錢。」
我發氣怒火大聲說道:「你這人好不講理,方才說一兩,怎麼如今又要六兩,你不是在索要銀兩麼?」
旁邊那些聽戲的,都替我不平。
我本想承亂逃走,只見那個胖子走過來,伸出手,將那賣玉器的一扯,就指着他說道:「老張,你別要這麼蠻不講理,欺負難為一女子意義何在?」
我連忙想勸阻,那胖子真動了氣,又暴跳如雷說道:「老張,你別要混懵。怎麼拿個松香壺兒不值幾文錢,賺人六兩銀,砸碎了就要六兩。你瞧她江南一女子老實,不懂你那破勁兒,你就想懵開了。我姓慕容的在這裏,你不能。」
那賣玉器的見了他,就不敢強詞奪理,苦臉說道:「慕容公子,你想怎麼說就怎麼好。」
那胖子就叫跟班的給他五百錢,賣玉器的尚要爭論,其一位跟班的說道:「其他商爺那裏不照應你,這點事你就這麼着。況且遇到我家老爺,為朋友,下次瞧瞧有好玉器,多照顧你一點就夠了。」
秦鍾接口道:「這老頭子好討人嫌,彎着腰,托着那浪盤子,天天在人空裏擠來擠去,一點好東西都沒有。貪小便宜,誰還想買,得過的錢還少麼?」
賣玉器的只得吞聲忍氣,拿了碎壺走了出去,嘴裏咕噥道:「心裏真難受,遇到壞生意,充朋友,照顧我也配?有錢就會這樣。」又擠到別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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