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夫子聞言倒是有點期待。
他本就是不拘一格之人。
都說儒士不入秦。
他就偏要走進關中地界看一看。
文仕皆以儒袍加身。
荀夫子則是怎麼舒服怎麼來,大夏天的他可不想穿什麼袍服,就簡單涼快的布衣就挺好。
要說他唯一的規矩。
可能就是隨心實用為上吧。
「泰山辯經鬧的這麼大,許尚都要推出一個愚者替身出來,以圖繼續大隱隱於朝。」
荀夫子頓了頓,繼續道:「想來這次隨皇帝東巡入臨淄,他或許會選擇繼續低調一些。」
尉繚子聞言抬手飲盡杯中茶:「我們這一代的人,全都沒幾年活頭了,低調……那多沒意思。」
荀夫子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有理。」
荀夫子跟尉繚子的性情還是挺相投的。
不過對於東郡隕石案。
他卻保持批判態度。
因為天命二字,遲早被尉繚子玩出事。
而荀夫子對於上天的看法則是: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
意為仁德也好。
殘暴也罷。
天道都是恆久不變的。
你若依尋大勢規律治國,則盛世遲早蒞臨。
反之。
則會招致災禍。
國破家亡。
因此。
荀夫子對於秦國其實多有推崇。
當然批判的地方肯定也是有很多的。
韓非子那麼能懟人。
全靠荀夫子教得好。
他這個當老師的怒懟起來……諸子百家,誰都別想獨善其身。
這時。
尉繚子看向下方一眾儒生的群情激奮……
他道:「想當年,墨子提出十大主張,手撕儒家。孟子抨擊道家楊朱,實乃禽獸也!」
「春秋百家爭鳴,思想激盪!」
「怎麼到了我們這一代,反而都搞起了什麼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
「無趣,甚是無趣!」
……
尉繚子早年也挺低調的。
奈何。
天不假年。
追風趕月不留情。
當尉繚子感覺自己的生命隨時都將走到盡頭的時候。
他便覺得隱世皆為虛度光陰。
比如老子……
明明思想境界超凡如謫仙。
卻偏偏只是正兒八經的留了一篇道德經,爾後就去神遊天下了。
你好歹多留幾篇啊!
不然。
單是想想都感覺充滿遺憾。
「要我說。」
尉繚子深吸一口氣,道:「趁我們這些老傢伙還在,不如大鬧一場,就當為秦皇東巡添一添彩頭了。」
荀夫子微微搖頭:「你鬧的已經夠凶了。天命隕石案,葬送了萬千東郡士卿。泰山辯經案,曲阜孔氏背負極罪,即將被夷滅三族。怎麼?現在又想讓我這把老骨頭,帶着整個稷下學宮陪你前往地府報道?」
荀夫子表示,他可不是孔謙……
誠然。
尉繚子確實說到了他的心坎里。
因為荀夫子秉持經世濟學,化性起偽。
對於出世、隱世什麼的。
並不是很感冒。
荀夫子覺得有本事就應該拿出來溜溜,跟人碰一碰。
你老藏着。
那能是正經本事嘛?
所以。
尉繚子之言,明顯有些針對荀夫子的性情,故意說的。
但……
這樣會顯得尉繚子的目的性稍強。
荀夫子聽出來就會本能的生出排斥心。
大家都是同一層次的。
我可以去大鬧一場。
卻不能是你唆使我去的。
必須是我真的想去。
才行。
「咳咳。」
尉繚子擺了擺手,道:「你這說的……就跟我到處惹事生非,拖人下水一樣。」
荀夫子側目餘光看人:「難道不是嘛?孔謙明明在宗祠閉關好好的,你偏要去激將人家,現在好了,出了事你咋不管?」
尉繚子勾起嘴角:「我這不是前來稷下學宮了嗎?」
荀夫子聞言立馬兩手一攤:「這事兒我可管不了。」
天命極罪!
沾到誰,誰倒霉。
荀夫子可不傻……
「放心。」
尉繚子安撫道:「前面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下一個……也該輪到我了。」
荀夫子:「……」
尉繚子:「另外我並不後悔所做之一切,這個時代若無我尉繚攪弄風雨,你們一個個的全都藏身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出來。哼!我偏不讓你們如願,必須都得給我站出來碰一碰,該生則生,當死則死!」
尉繚子表面上確實有些到處惹禍的嫌疑。
可這本身也正是他的目的之一。
生死……
真有那麼重要嗎?
日出日落,春去秋來。
那所謂的道家天宗整天出世尋求大道,也沒見長生不老?
人從出生的那一刻。
就已經開始走向死亡。
我們要做的,便是做些有意義的事兒,在青史中留下一筆。
因此。
在尉繚子看來,他反而是成就了孔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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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代價大了點兒。
而孔謙的【民意三辯】……哪怕在許尚的逼迫下,一退再退。
總歸也還是有很多值得後世稱道的地方。
這就證明孔謙閉關十餘載,並非是在蹉跎歲月。
荀夫子感嘆的道:「你啊,就是執念太深了。」
尉繚子:「我執即我願,我願唯王矣。」
荀夫子:「……」
……
齊地山間地界。
一身破衣爛衫的王賁,正在趕路前往一處墨家據點。
為了找到墨家的消息。
他可廢了老鼻子勁兒。
突然。
一夥七八人手持粗糙的傢伙事兒,從旁邊的林蔭中竄了出來。
「兄弟,借倆錢花花?」
齊地遊俠頗多。
原本這群人盡皆會有名仕招攬入府擔當門客啥的,比如昔日孟嘗君麾下,連雞鳴狗盜都能混口飯吃。
就能想像門客着實是個好職業。
同樣的。
當過往的齊國名仕不存。
門客體系崩塌。
不僅會出現俠以武犯禁的現象。
而且還會有許多混世盲流進山為匪,專以打家劫舍為生。
「我大秦世道,竟還有爾等的立足之地。」
王賁拔出腰間長劍,道:「實乃我之過也!」
「……」
眾土匪見狀先是無言的面面相覷。
爾後他們紛紛開始捧腹大笑起來。
什麼臭魚爛蝦。
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還你之過也!
狂妄!
「喂!兄弟,劍不錯,交出來!」
領頭匪徒伸手道:「看在你腦子不太好的份上,交了劍,我們就放你走。」
話音未落。
「唰!」
王賁已經悍然沖向了幾名土匪。
僅僅十幾個呼吸間。
在場還能站着的就只剩下了王賁一人。
幾名土匪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除了領頭匪徒斷了一隻手臂,此刻正跪在地上求放過。
「爺爺饒命!都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您就當我是個屁,放了吧。」
領頭匪徒哪能想到,隨便來個茬子都能這麼硬。
王賁漠然:「按照秦律,截道首犯,當梟首示眾!」
領頭匪徒:「……」
轉眼之間。
領頭匪徒的首級就被掛在了樹枝之上。
隨後。
王賁繼續行進。
路上他正好遇到了送貨的商賈。
那商賈見王賁體格不錯,便贈了點錢財和食物,讓王賁隨着商隊同行。
現在做生意不容易。
基本上都得抱團取暖。
單打獨鬥。
很容易就會着了道。
王賁在跟商賈的交談中,得知了泰山辯經諸事,一個傻子刑徒,居然把堂堂孔氏族祖給氣死了。
實乃天下奇聞也。
王賁知曉,這必定是夫子的手筆,也只有夫子才能做的到。
緊接着。
商賈前來搭話。
王賁沒有拒之,他述說了一下自己的新身份。
無姓,名鷹。
家中本為黔首,奈何受到鄉三老的壓榨,說什麼要改名換命,更易家宅風水,還要獻祖積德啥的。
反正種地的那點收成。
全被鄉三老給撈走了。
而且他們家還越欠越多……最終走投無路,王賁怒而暴起,打殘了人,遂獨行避禍。
惹的商賈一陣唏噓。
而當王賁言及要加入墨家之時。
商賈恰好有門路,可以居中介紹。
商賈:「鷹,儒家那套都是騙人的,什麼獻祖積德,以求後世兒孫,無非就是找名頭騙錢罷了。加入墨家確實是個好決定,最起碼墨家不求後世,只問今朝,你有任何困難,墨家兄弟也都會全力支持。」
墨家沒有明確的等級制度。
兼愛平生。
主打就是尋求大同社會。
也就是人人平等,互利互愛。
錢財權勢都是集體的。
墨家內部也不分親情、友情之別。
只要是墨家子弟,我對你就像對待父母同胞,都是共情共利的。
西方也有類似的組織。
其名為:共濟會。
「相逢便是有緣,更何況你還有意加入墨家,需要錢或者遇到麻煩,記得知會一聲。」
商賈的態度變得更加熱情。
原本墨家主要的骨幹都是工匠群體。
後來墨工都湧向了秦國。
齊地又重商,時常路上跑生意,有抱團取暖的需求。
故。
現在齊商之中,墨家還是相當有群眾基礎的。
「多謝。」
王賁聞言也莫名有些觸動。
他這一路走來,所遇之人,基本上全都不懷好意。
或取財。
或索命。
唯獨這個好似墨家之人的齊地商賈,主動給予了他各種幫助……
親身經歷世間苦。
以黔首之名行路。
王賁方才明白,為何墨家鼎盛時期可以與儒家分庭抗禮。
原因很簡單。
儒家有宗法制體系。
墨家有兼愛大同理想。
兩者都滿足了底層民眾最基本的抱團取暖需求。
區別在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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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不斷兼容,使得蛀蟲糟粕越來越多。
墨家則是理想太過……
「父親,陛下,夫子。」
王賁在心中暗暗道:「墨家,必將會在我的手中,再度振興!」
他的父親和陛下一統九州。
他自當負責一統江湖,節制百家!
……
三日後。
始皇的東巡隊伍從泰山開拔前往了臨淄。
對於曲阜孔氏的論罪審判。
族祖孔謙已死。
那麼就得審判孔家當代家主:孔鮒。
此刻。
黑冰囚車之中。
許尚早已從大醉中緩了過來,他照例遺忘了那些批判狂言。
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嬴政等人也默契的沒有再提。
另外。
車中還有華陽太后與扶蘇。
王翦和李斯在前面駕車。
兩側隨行的還有蒙武、蒙恬,以及御史大夫馮去疾和右相王綰。
顯然。
自從泰山辯經完畢。
許尚的存在就更加是公開的秘密了。
眾人今日前來肯定也不是為了湊熱鬧。
而是得把墨家的議題,商量個所以然出來。
之前許尚提出了基層平衡制度。
為此。
就連通武侯王賁都被「外派」出去,只為配合性的拿捏住墨家,並掌握民間江湖話語權。
問題在於……
蒙武、馮去疾和王綰都認為,對於墨家必須得謹防之。
不然。
為了維持地方基層行政的運轉。
反而讓墨家做大……
毫無疑問。
墨家若是成為了江湖割據勢力。
對於朝廷將會造成極大的威脅。
這麼一來。
許尚的提議。
就變成了風險大過收益。
地方行政平衡架構,也就不再具備任何的可行性。
今天。
許尚便要做出針對性的補缺方案。
忽的。
蒙恬收到消息。
他立即驅馬上前幾步,道:「夫子,趙上卿,孔鮒瘋了。」
許尚:「……」
嬴政:「……」
好嘛!
這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皇帝剛賜封了一個傻子刑徒作為聖愚者。
轉頭孔鮒就瘋了。
你小子反應可真夠快的啊!
「夫子,這……」
嬴政劍眉微蹙:「瞧着這情況,孔鮒似乎打算用裝瘋,以求置之死地而後生,畢竟皇帝剛剛頒佈了聖愚天意,如果在論罪審判的時候,瘋癲的孔鮒順勢也說一些順應天意的話……那可就比較難辦了。」
許尚冷冽的扯了扯嘴角:「好辦,皇帝的身邊不是有一名御醫名叫夏無且嘛?你請諫皇帝,讓夏無且親自去看看孔鮒到底瘋了沒有。若沒有……那就讓其變成真瘋即可。」
論罪審判曲阜孔氏。
許尚絕不允許出現任何意外。
想要通過裝瘋……置之死地而後生?
孔鮒未免也太小瞧秦廷了。
「甚可。」
嬴政點頭:「反正只要留得孔鮒一命,能夠走完論罪審判的全過程就行。」
此等時候孔鮒是不能死的。
不然秦廷論罪曲阜孔氏,一無族祖,二無家主,擺兩具屍體,未免顯得秦廷太過霸道了。
當然。
論罪一個瘋癲的孔氏家主。
其實依舊會讓秦廷盡顯霸道。
但總比兩具屍體要好的多。
「去辦吧。」
嬴政側首吩咐。
蒙恬拱手前往傳命:「諾。」
接下來。
正式進入今日議題。
許尚淡然的環顧四周。
「諸位,你們覺得墨家開派祖師:墨翟,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言及墨家。
墨翟絕對是繞不過去的。
其乃墨家的絕對靈魂核心!
嬴政:「大賢之人。」
華陽太后:「大哲之人。」
扶蘇:「先賢聖哲。」
三人對墨翟都是頂級評價。
王翦、李斯、蒙武、王綰和馮去疾也都是同樣的看法。
他們確實忌憚墨家。
可墨翟的偉大,是毋庸置疑的。
隨即。
許尚認真的道:「老夫認為墨翟乃是一個亘古完人,距離以凡人之身,比肩神明……僅是一線之隔!」
許尚對於墨翟的評價更高!
論及千古一帝。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
都能夠排的上號。
唯獨亘古完人……縱觀華夏五千年,也只有墨翟一個。
假設墨翟像耶穌那般,成為神之信仰再死去。
或許。
墨家不僅不會分裂。
而且還能進階為傳世墨教,大同理想國。
可惜。
墨翟最後是以【人】的身份死去的。
這就註定了墨家的結局……勢必會在四分五裂的道路上,一去不復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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