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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該想到,??從前無論是狂暴症還是驚恐症發作,都不曾失憶!??」
點起一支燭火的昏暗殿室里,梅望舒端正跪坐在紫檀木纏枝翹頭長案邊,??神色冷如冰霜,難得發了脾氣。
她扭過頭去,不看對面那人,對着緊閉的木窗,??嗓音冷淡,
「回京當日見面,??就狠咬了臣一口,當時便感覺不對。想必是臣臘月回鄉之事,引發了陛下的病症,陛下心裏氣惱,趁着病情發作,??故意消遣我!」
在她對面的靠牆處,新添了個特意趕製的精巧黑檀小案。
小案上放着一個青花瓷面碗,洛信原盤膝坐在案後,??一聲不吭地吃着面。
梅望舒說完,轉過頭去,以稱得上逾矩的目光,重新打量着君王的舉動,
「陛下這次的狂暴症和驚恐症……該不會也是言過其實吧。」
蘇懷忠站在東邊靠窗的軟榻邊,心驚膽戰地收拾着被褥,??沒忍住,停了手裏動作,??悄然睨一眼過去。
梅望舒眼角瞥見了蘇懷忠的動作,??若有所悟:
「昨晚難怪蘇公公見了面叮囑我,??聖上的病情眼看着好轉了,叫我不必太過勉強,晚上提前去偏殿歇着。蘇公公是不是也早知道了,陛下的病症並不像傳聞那麼嚴重?」
蘇懷忠有苦說不出,小聲叫屈,「哎喲,咱家怕梅學士夜裏辛苦,好心叮囑一句早點回去歇息,梅學士怎麼還抱怨上了?」
話音未落,就見牆角里坐着吃麵的聖上,眸光轉過來,幽幽地盯了他一眼。
蘇懷忠暗自叫苦,搓了把臉,趕緊低頭,繼續四處收拾。
原本盤膝坐着的洛信原,放下了剛吃幾口的面碗,手臂搭在膝蓋上,不聲不響地抱緊自己,往角落裏蜷縮了過去。
蘇懷忠看在眼裏,大為焦慮,衝過來捧住幾乎沒動的面碗,「陛下,好歹再吃幾口,這麼大一個人,每天就吃那麼點東西,身子怎麼撐得住喲!」
梅望舒吃了一驚,見自己的話引發了聖上驚恐症再度發作,也有些懊惱,視線轉過去,盯着蘇懷忠手裏捧着的面碗。
洛信原死活不肯再吃了。
擺出刺蝟的防備姿態,蜷在角落裏,動也不動。
梅望舒望着那幾乎沒動的面碗,微微地抿了唇。
蘇懷忠嘆氣,「兩位都認識多少年的人了,鬧什麼呢。梅學士都回京了,大家好好說些話,別鬧了。」抱着換下的床褥出去了。
梅望舒起身幾步過去,跪坐在洛信原面前,把小案上擺着的面碗捧起,遞過去。
洛信原看了眼她的神色,默默地接過面碗,繼續吃了起來。
很快便吃個一乾二淨。
倒是梅望舒自己的那碗面,還留了小半在裏頭。
「長壽麵得吃完,留下半截不吉利。」洛信原堅持讓她吃完。
吃完,梅望舒勸他起身,在點起蠟燭的殿室里慢慢走了一圈。
紫宸殿修建得極為寬敞,但一圈下來,上千步也就走到了頭。
趁着小桂圓收拾碗筷的空隙,她走出殿外,捉了蘇懷忠尋根問底。
「蘇公公照實說,聖上這病症,到底恢復了幾分,能不能上朝議政。」
蘇懷忠夾在兩人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愁得唉聲嘆氣,被逼問不過,說了實話。
「聖上二月中時,確實極厲害地發作了一陣,擲傷了幾個企圖近身的宮人和御醫,最嚴重時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差點傷了林思時,林大人。」
「二月底時……勞累了幾日,精疲力盡,傷了身子,病症再次發作。這次聖上能夠控制自己,但不想見光,不想見人。每天要趕許多問診的御醫出去。」
「如今,比上個月的情形是大好了。聖上也覺得自己大好了。」蘇懷忠回頭看了看周圍黑布層層裹起的殿室,臉上浮出憂慮的神色,
「但梅學士看看這紫宸殿,拿黑布封了二十多天了,飲食住行都在暗裏,是正常人過的日子麼?梅學士,若是你能把聖上勸出紫宸殿……還是早些勸出來吧。」
梅望舒回頭望着燭影憧憧的昏暗殿室,輕聲回應。
「蘇公公放心。真龍豈能困於淺水之中。」
吱呀——殿門開合。
再度回了殿內,她語氣和緩地勸說,「如今已經是春日,殿內雖寬敞卻氣悶,陛下為何不試試,先開扇窗,看看窗外的風景,感受一下春日和風?」
「剛才臣經過庭院時,外面的杏花,梨花,桃花,都開了。」
洛信原的神色微微一動,去看了眼緊閉的窗欞。
「杏花。」他喃喃地道。
梅望舒也是心裏微微一動。
昨夜君王再次夢到了前世的場景。
她不由想起了邢以寧信里透露的,聖上在宮宴大醉之夜吐露的,關於沉香衣衫,珍珠步搖,棋盤,杏花的前世夢境。
「杏花怎麼了?」她追問。
洛信原思索着,搖了搖頭,「不太能想起外面杏花的樣子了。」
「可要打開窗戶看一眼?」她耐心哄他,「就在窗戶邊上,打開一小點縫隙,日光不會進來,只讓風透進來,看一眼杏花,可好?」
洛信原點了頭。
東邊靠窗的軟榻上,梅望舒借着兩扇木窗中間露出的那點縫隙,看到了外面庭院裏開得正好的一支杏花。
雖然沒有日光,但庭院裏的光亮還是刺痛了黑暗裏蟄伏已久的君王的眼睛。
洛信原抬手遮了下眼。
梅望舒急忙將窗戶關起,只留一條細細的縫,吹進來絲絲縷縷的春風。
借着那點微弱的光線,翻開手邊奏本。
政事堂那邊,林思時身為樞密使,掌天下兵事,但資歷尚不足以服眾。尤其是文臣那邊。
之前因為天子近臣的身份,又得葉昌閣協助,在政事堂勉強彈壓着眾文臣每日照常運作。
但天子病重這段時間,朝臣逐漸分成了幾個派系,爭吵激烈,以至於案頭積壓了許多政事,難以解決。
如今梅望舒回京,林思時毫不客氣地扔了許多懸而未決的奏本過來。
梅望舒專注翻閱奏本的時候,眼角留意到牆邊坐着的君王起身過來,悄無聲息地坐在她身側。
她以指尖按着奏本里的關健詞句,字斟句酌地反覆揣摩;洛信原就坐在旁邊,許久都沒有動一下。
她原以為他靠着軟榻睡着了,等心裏有了回復定論,合起奏本,想起了身邊的君王,側身去看時,卻意外發現,那雙幽亮的眼睛眨也不眨,正安靜地盯着她看。
「……」
梅望舒心裏微微一動,拿起手邊一本奏本,「北魏國即將入京朝覲之事,陛下還記得此事否?」
經過了昨夜,洛信原再也沒有失憶過,乾脆地道,「記得。」
「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洛信原沒吭聲。
接過那本奏本,隨手放在旁邊,卻打量着梅望舒纖長的手指,在窗戶縫隙映進來的那一絲光亮下,白玉色澤的手指映着光。
「雪卿的手長得真秀氣。倒像是玉雕成似的。」他喃喃地道。
梅望舒縮回手,按了按太陽穴。
頭疼。
她提起硃筆,邊寫邊念,「北魏國拖欠十年之貢品今安在?鴻臚寺諸卿可有大力督催?」
正寫到這裏,洛信原在旁邊冷不丁加了一句,
「嚴查兩國邊境的茶鐵鹽交易,不見貢品入京,不議邊境互市之事。」
梅望舒點點頭,把這句話添在後面。
用過了午膳,梅望舒有些睏倦,洛信原卻興致正好,在殿裏傳了酒。
君臣倆對酌了幾杯。
統共只有一壺酒,又是宮裏自釀的,入口極醇和的美酒,每人喝三四杯,酒壺便見了底。
梅望舒原本就睏倦,喝了幾杯,昏昏欲睡,丟下滿桌案的奏摺,伏在軟榻上。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閒話。
「窗外杏花紛落如雨,風景極美。陛下若是錯過了這一季杏花,就要等到……唔,明年開春了……」
梅望舒說到最後,自己幾乎睡過去,尾音含糊不清。
身邊軟榻一沉,溫熱的人體坐近過來。
「杏花有什麼好看。」洛信原帶着三分酒意道,「杏花哪裏有雪卿好看。」
感覺到身側溫熱的呼吸,梅望舒勉強抬起沉滯的眼皮,看了一眼。
洛信原帶着幾分酒意,高大身體靠坐在她身邊。
也不吭聲,只是眼裏帶着隱約的渴望之意,看看她,看看軟榻。
梅望舒想起之前臘月在宮裏留宿那兩日,似乎也有過類似的場景,已經成年的帝王眼巴巴地想和她鑽進一張羅漢床里,重溫少年時夜溫書的舊事。
當時被她客客氣氣地拒絕了。
那時候的他還是個顧忌大體的聖明天子,但凡是逾矩的事,只需委婉勸誡,他便罷了心思。
猛獸蟄伏,利爪收斂。
無論是朝堂事,後宮事,哪怕是身邊近臣拒絕了他,他都忍耐着,退讓着,硬生生忍出了心病來。
梅望舒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觸動了一下。
她默不作聲地讓了讓,讓開一半的空軟榻,示意對方睡上來。
眼看着年輕的君王微微怔了怔,烏眸里滿是意外。
隨即像是怕她反悔似的,立刻上了軟榻,拉起衾被,隔着半臂距離,規規矩矩地躺在身側。
將被角嚴嚴實實拉起,轉過臉來,狹長內雙的漂亮眸子光亮灼灼,眼角儘是笑意。
梅望舒沒忍住,也莞爾一笑。
「睡吧,信原。」
帶着微醺酒意的午覺,睡得極沉。
她迷迷糊糊地,感覺有東西在碰觸她的唇角。
但是睡意實在太濃重,醒不過來。只能隱約感覺到,似乎有什麼東西如風一樣地輕,掠過她的唇角。
那動作極輕微,仿佛怕驚擾到她似的,極為珍惜地,一點一點,從唇角蹭過去,細微地廝磨着,不放過一點邊角,逐漸摩挲到中間飽滿的唇珠。
仿佛對這裏極為感興趣似的,柔軟溫熱的觸感停留在唇珠上,輕微地廝磨着。
一股陌生的、酥酥麻麻的感覺,衝破了沉睡的桎梏,她在半夢半醒間失了忍耐,輕輕地『嗯』了聲。
對方敏銳地察覺了。
動作立刻停了下來。
屬於人體的熱度遠離了身側,有人在不遠處打量着她的動作。
但微醺之後的午睡,實在容易睡得太沉。
片刻後,她的呼吸漸漸平緩,眼看着又要重新進入夢鄉。
在不遠處打量着的那人放下了心。
片刻之後,唇角又被人仿佛蜻蜓點水般,啄了一下。
溫熱的人體重新貼近過來,這回膽子更大幾分,指尖摩挲着那點豐潤微翹的唇珠,重重往下按了按。
直按到嫣紅的兩片唇瓣微微地張開。
耳邊傳來低低地一聲笑,熾熱的軀體靠近,似乎在近處凝視了許久,極珍愛地吻了上來。
梅望舒在半夢半醒間也沒忍住心裏的驚愕,呼吸凝滯了片刻。
人體熱度瞬間離開了。
昏暗的殿內一片安靜。
良久後,梅望舒從昏沉睡夢裏掙扎着醒來,抬手揉了揉澀滯的眼皮,緩緩睜開眼,打量周圍。
室內依舊只點起一支蠟燭,燭光在微風裏搖曳。
在她身側,年輕的君王雙目闔起,正在午睡。
睡姿規規矩矩,手臂四肢都好好地蓋在被子裏,被角拉到肩頭,紋絲不亂。
梅望舒深深地吸了口氣,坐起了身。
把臉埋進被子裏,極深極壓抑地吐出一口氣來。
難怪她在紫宸殿留宿,蘇公公會隱晦地提醒她早些回去偏殿歇息。
這麼多年,君臣之間的關係確實太過親近了。
她以前為何沒有多想。
聖上已經長成,身體又康健,正是氣血方剛的年紀。
卻有心病,防備女子近身。至今不曾召幸宮人,起居注一片空白。
憋足了的旺熱火氣無處可去……豈不是只能往身邊近臣的身上撒。
今日只是趁入睡後,唇邊偷香。
若是自己沒有發覺呢。
以後一步一步,膽子越來越大,會不會終有一日,心中猛獸衝破牢籠,天子借着宮中留宿的藉口,堂而皇之地將臣下召入帳中?
自己用細綾布緊緊裹着的身子,哪裏能脫衣見人?
身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聲。
洛信原睡眼惺忪地起身,聲音裏帶着睡後的饜足,「雪卿何時醒的,朕竟沒發覺。」
又關切地問,「剛才睡得可好?」
梅望舒以被子蒙着臉,暗自咬牙,好你個洛信原!
之前失憶,是裝的。
驚恐狂暴之症,或許上個月確實復發嚴重,但如今看他有心思懷春……應該也恢復了大半。
恢復了就好。可以徐徐圖之。
心裏瞬間拿定了主意。
梅望舒把被子放下,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神色風平浪靜,對洛信原說道,
「臣睡得極好。多謝陛下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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