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馴養計劃 第44章 第 44 章(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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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晚上,趁着洛信原洗漱的功夫,梅望舒短暫脫身,去寢殿外找來了當值的御醫。

    今夜輪值的御醫姓汪,入職四年,時間也不算短了。

    詢問起最近的天子病情時,卻支支吾吾,一問三不知的模樣。

    被問得狠了,汪御醫指着臉上細長的新疤,含着一泡眼淚哽咽,「不是下官搪塞,實在是聖上的狂暴症發作時,不讓外人近身哪!看把下官給砸成這樣了。下官又不像梅學士是隨侍多年的人,聖上在病中也會手下留情,下官是提着命做事哪!」

    梅望舒深吸口氣,把心底升起的怒意壓下去,平靜對他說道,

    「聖上雖有心病,有時失了理智,卻未失了人性。並非是隨侍多年的人就能得聖上手下留情,若汪醫官以真心換真心,聖上即使在病中也會察覺到不同。」

    她吩咐汪御醫回去值房調些舊日的案檔出來,供她得空時翻查。

    目送着汪御醫匆匆離去的背影,輕聲對身邊的蘇懷忠道,「此人不必留。勞煩蘇公公留意些,過幾日在宮裏尋個藉口,褫奪了官職,趕出宮去,永不錄用。」

    蘇懷忠應下來,卻又搖了搖頭,「宮裏御醫倒是不少,頂用的不多。大都是像汪御醫這種,做事瞻前顧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去了這個,其他的還是一樣。」

    梅望舒默然片刻,「扳倒郗氏逆賊那年,宮裏清洗過一批人,能留下來的御醫確實都是些謹小慎微的性子。後來又沒有補進新人。此事是我疏忽了。」

    兩人在殿外低聲談論着,隔着門聽到內殿裏的水聲漸漸停下。

    「聖上沐浴好了。」蘇懷忠趕緊推門進去,近身伺候。

    梅望舒在殿外等了一陣,見蘇懷忠抱着換下的衣物出來,面對面站着,問了她一句,「聽聖上說,今晚梅學士留宿紫宸殿?」

    梅望舒點頭,「看今日的情形,應該是狂暴症和驚恐症交替發作,他這邊離不了人,我今晚在紫宸殿陪侍聖駕。勞煩蘇公公在內殿東邊靠窗那處軟榻上加床褥子,再多準備些宵夜備用。」

    蘇懷忠默不作聲地走出幾步,腳步一頓,又走回來,叮囑她,

    「自從梅學士回京,聖上的病情眼看着好轉了。梅學士不必太過勉強,若晚上乏了,提前回去偏殿歇下也可。」

    梅望舒道謝,「蘇公公有心。剛才已經在御前應下了,今夜隨駕陪侍一晚。若無事的話,以後便可以寬心些。」

    蘇懷忠又叮囑了一遍,「宵夜咱家這邊會準備,梅學士可以早些回去歇着。」急匆匆走了。

    已經過了掌燈時分,暮色漸濃。

    梅望舒托着一支新點的蠟燭,雪白羅襪踩着氈毯,輕手輕腳地走入殿中。

    黑暗空曠的寢殿內,只有桌上一隻殘燭,孤零零在黑暗中發着微弱光亮。

    梅望舒手裏的那隻蠟燭是特意尋來的,有兒臂粗細,點起後光華大亮,可以整夜不熄。

    她小心地以袍袖虛虛擋着燭光,防止過亮刺激到天子的眼睛,把新燭放置在那根快要熄滅的殘燭旁邊。

    「陛下,臣來了。」

    她轉過身來,在黑暗的寢殿裏四處搜尋着君王的身影,「陛下?」

    放下的層層紗幔帷帳中,傳來了沉穩鎮定的嗓音,「在這裏。」

    梅望舒聽那聲音語氣和緩,對答有理智,心裏安穩了幾分,說起今晚的打算,

    「陛下,臣帶了根蠟燭進來替換。今晚不知陛下有興致看書,對弈,還是閒談?」

    那聲音沉穩地道,「睡不着,想和雪卿閒談。」

    梅望舒過去幾步,把帷帳掀開。

    「不知陛下想要閒談些什麼——」

    看清帷帳里的情形時,聲音瞬間哽住。

    洛信原穿了件松松垮垮的中單,沐浴過的頭髮隨意地散在腦後,以一個大型刺蝟的姿勢,抱着膝蓋,整個人蜷縮在床板角落裏,倒空出了整張龍床。

    梅望舒抬手,默默地揉了揉太陽穴。

    頭疼。

    「信原。」她哄道,「不要這樣蜷着,出來睡。」

    好言好語哄了半天,縮在床板邊上的刺蝟縮得更厲害了。長手長腳縮成一小團,頭埋在手臂里,濕漉漉的烏髮半遮了面孔,看在梅望舒眼裏,心裏泛起一陣酸澀。

    她停止了勸慰說話,直接上了紫檀木架床,像從前有段時間經常做的那樣,模仿着對方的樣子,自己也蜷起身體,抱着膝蓋,緊挨着床板坐到他的旁邊。

    再慢慢地伸手過去,撫慰地一下一下輕拍着對方肩膀。

    被手臂遮掩的面孔,悶悶地傳來聲音,「雪卿。你來了。」

    「嗯,我來了。」梅望舒簡短地說,「我來陪你。」

    「雪卿,剛才沐浴的時候,我睡了一小會兒,做了個噩夢。」

    「什麼噩夢?」

    「我夢到,我們吵架了。爭吵得很兇,你不理我了。我下令,叫齊正衡搜了你的家,想逼你來找我。」

    梅望舒輕輕拍打着對方肩頭的手頓住了。

    對面的嗓音輕而沉,還在繼續陳述着噩夢,「後來你確實來找我了……你來找我辭官。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京城,卻在半路上病死。我哭着去找你,但找到你的時候,已經遲了。」

    梅望舒的手停頓了片刻,又繼續撫慰地輕拍對方的肩頭。

    「怎麼說是個噩夢?」她輕聲問,「信原不記得去年的事了?」

    「去年什麼事?」埋在手臂下的面孔抬起來,洛信原露出思索疑惑的表情,

    「我記得你去年辦差回京,我高興極了,命蘇懷忠去江邊接你。後來怎麼了……我怎麼記不清了……」

    「後來的都記不得了?」梅望舒垂下眸光,思忖了片刻,繼續安撫地輕拍着對方的肩頭,

    「我給你帶來了十隻江心洲活鴨,想給你賞玩幾日,你倒都燉湯給我吃了。後來我病了一陣,但臘八節那日,我還是慣例熬煮了粥帶入宮裏,你,我,林思時,蘇懷忠,我們四人聚在一處吃了臘八粥。」

    洛信原聽着聽着,側過頭來,黑黝黝的眸光盯着她,「我們沒吵架?我們還好好的?」

    梅望舒笑了笑,輕聲道,「我們好好的。……不過是個噩夢罷了。天色不早了,睡下吧,信原。」

    她起身去桌前吹熄了蠟燭。

    寢殿裏的地龍太過旺熱,她把窗欞打開半扇,讓清新的雨後微風透進來。

    借着微弱的星光,走回龍床前,掀開帷帳,準備替驚恐病症發作的君王掖好被角,伴隨安睡。

    這回,洛信原倒是規規矩矩地躺下了,半邊身子卻還是緊貼着床板,露出大半張龍床。

    「往中間睡些,信原。」梅望舒催促着,「寢殿很安全。我在這裏守着你。」

    規矩躺下的洛信原卻掀起了被褥,滿懷期盼,「雪卿,你答應了今晚陪我睡的。你睡那麼遠,如何陪我。」

    梅望舒盯着那掀開的被褥,微微地皺起了眉。

    這兩日回京,和發病的君王相處,不知怎麼的,或許是當年的少年長大了,總有種不安的直覺。

    無論洛信原怎麼說,她不肯點頭。

    徑直走到東邊靠窗那處軟榻,把備好的一床新被褥打開,躺了進去。

    「我在殿內陪你,相隔不過幾尺,你說話我聽着。睡吧,信原。」

    她抬手關窗,遮蔽了窗外透進的微弱星光。

    眼前一片黑暗。

    耳邊除了風吹過庭院的聲音,就只有兩人細微的呼吸聲。

    梅望舒這些天千里奔赴京城,舟車勞頓,心又時刻緊繃着,疲憊得很。剛躺下不久,呼吸便平緩起來,眼看就要進入夢鄉。

    耳邊模糊地聽到了說話聲音。


    「剛才那個噩夢……」

    洛信原在黑暗中開了口,「若是真的,雪卿辭官走了,會不會從此在家鄉惱我,恨我,再也不願理睬我。」

    梅望舒在半夢半醒間,回話都帶了慵懶鼻音,「怎麼會呢。縱然有惱恨,也是一時的。」

    她在黑暗裏迷迷糊糊地道,「不會長久。」

    「真的?」龍床上的人不信,」你又哄我。」

    梅望舒閉着眼,聲音含糊,帶着明顯的睡意,「當然是真的。這麼多年的情分在……」

    「惦記着這麼多年的情分,」對面沉默了許久,「那,雪卿為何會死呢。」

    「當然是……」身份存疑,不得不死。

    脫口而出的話說出三個字,梅望舒從半夢半醒間驚醒了一瞬,頓了頓,「一個噩夢罷了。何必當真。」

    龍床里久久地沉默了。

    洛信原在黑暗裏睜着眼,反反覆覆地咀嚼着剛才對方脫口而出、卻又被臨時咽下的那句『當然是……』

    他想起了去年臘月里,她和她葉老師私下說話,提起的那句『功成身退』。

    若他沒有猜錯的話,她未出口的那句話,或許應該是——

    當然是,以女子之身,入京為官,功成身退,歸鄉而去,將假身份葬入棺中。

    無邊無際的黑暗裏,洛信原入了魔怔一般,反反覆覆地想:

    梅雪卿入京十年,究竟是為了報效家國,為了匡扶皇室,為了她梅家,還是……為了他洛信原。

    「雪卿。」他在黑暗裏出聲,聲音里不自覺地帶出一絲隱忍壓抑。

    「你當年入京時……」

    靠窗軟榻的方向傳來了沉沉的呼吸聲。

    鼻息均勻悠長,顯然是睡得沉了。

    洛信原一怔,沒有問出口的後半截話停在了喉嚨里。

    他摸黑起了身,將桌上熄滅的那隻殘燭點亮,借着那點微弱燭光,走近軟榻邊,低頭看去。

    軟榻上的人側臥着,果然已經沉沉入睡。

    濃長的睫毛安靜地闔着,秀氣的鼻樑在燭光下拉出一片陰影,遮蓋住了半張白玉般的容顏。

    顯然是近日累得狠了,眼下泛起不明顯的青色。

    洛信原舉着殘燭,凝望着眼前的恬靜睡顏,看得出了神。

    直到一滴滾燙的燭淚滴在他手上,他才驀然回過神來。

    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地點在那嫣紅微翹的唇珠上。

    不輕不重地按了按。

    殘燭躍動的微光閃了閃,熄滅了。

    洛信原把那點殘燭放回桌上,走回來,在黑暗裏安靜地站在軟榻邊。

    分明什麼動作也沒有,呼吸深重,胸膛起伏,卻好像已經經歷了無盡的掙扎。

    良久,他終於下定決心般,緩慢地俯下身去,極輕地貼在那柔軟唇瓣上。

    帶着親昵眷戀,細微輾轉,輕觸即分。

    不管你當年是為了什麼原因入京……

    他默然想,已經放你回去家鄉一次。

    既然這次你選擇了回來。

    ……就別怪他不再放手。

    洛信原躺回床上,聽着耳邊悠長平穩的呼吸聲,唇邊帶着一絲細微的笑意,重新睡下了。

    ——他墜入了深沉的夢中。

    那是一個比伸手不見五指的寢殿還要更黑暗,更沉重的夢境。

    半夜時分,梅望舒在睡夢中聽到一陣異樣的聲響。

    黑暗寢殿裏傳來隱約嗚咽。

    另一人的呼吸聲繃緊沉重,偶爾短促地抽噎一下,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半夜發病。

    梅望舒從半夢半醒間猛地坐起,「信原?」

    她在黑暗裏摸索過去龍床邊,摸到了臉頰,手背探了探額頭,又探了探呼吸。

    洛信原在夢裏哭。

    不知夢到了什麼,渾身的肌肉都繃緊,額頭滲出了冷汗,一滴淚水從眼角滲了出來,泄露出來的聲音不像是人哭,卻像是猛獸咽喉里擠出來的嗚咽。

    梅望舒心裏一沉,急忙點起那根兒臂粗的蠟燭,把人推醒了。

    洛信原醒來時的眼神完全變了。

    坐在床上,仿佛經歷了什麼劇變,胸膛急遽起伏,眼神里飽含着絕望,痛苦和瘋狂。

    在明亮的燭火下,愣愣地盯着身側的人許久,似乎終於意識到噩夢和現實,眼神里的絕望和痛苦才一點點地褪去了。

    「信原,還清醒着麼?」梅望舒拿過一條蘸水的毛巾,輕輕擦去他額頭的冷汗,聲音里滿是關切和擔憂,

    「可是又發病了?需要叫些熱食進來麼?」

    洛信原終於回過神來,自己把毛巾接過去擦着,回答的聲音明顯清醒,尾音卻還是帶着些幾分沙啞和顫抖。

    「雪卿,我做了個噩夢。」

    「我夢到滿山滿園的四時花樹,處處都是白綾,每棵樹上都掛着死屍。」

    「我……似乎受了傷,在下着大雨的黑夜裏奔跑,一棵樹一棵樹地找你。翻遍了每棵樹上掛的屍體,都不是你。」

    「後來,有人對我說,你的屍體已經被人收斂了,就葬在西邊宮牆不遠處的山坡上。」

    「我半夜扒開了墳,掀開了棺木……沒有屍體,只有……一個骨灰罈子,一隻珍珠步搖,一對珍珠耳墜。」

    「我……我……」

    洛信原說不下去了,猛地抓住了梅望舒的手腕,把她拉近,緊緊地抱住。

    仿佛暗夜林中受傷的凶獸,踉蹌着回返家中,把頭顱依靠在最親近的人懷裏。

    一滴滾熱的淚滾落在她的衣襟上。

    梅望舒在燭火下靜靜地坐着,眼角泛起一層薄薄的光。

    「不過是虛妄夢境罷了。一切都過去了,信原。」

    洛信原緊緊地抱着她,起先是個極依賴的姿勢,依偎了片刻,仿佛從她身上汲取了力量,改換了姿勢,改而把她抱在懷中。

    擁抱的力道和這兩日玩笑般擁抱的力道又不一樣了,飽含着絕望後失而復得的慶幸,呼吸急促,越抱越緊,仿佛要把她緊緊揉捏入骨血里。

    「雪卿。」低沉的嗓音裏帶着無盡的依戀,「你特意回京來找我,你不會再死了,是不是。」

    梅望舒被按在寬闊的胸膛里,完全動彈不得,眼看着君王噩夢後的情緒不對,沒有掙扎,輕聲安撫道,「是。我既然回京,就不會……」

    聲音忽然頓了頓,她敏銳地停下,反問,「陛下,我辭官回鄉之事,你都記得?」

    「我……」洛信原噎了一下,沉默了。

    明亮燭光下的兩個人,保持着擁抱安慰的姿勢,陷入一陣寂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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