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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整個京城沉沉酣眠。
梅望舒抱着衾被,在軟榻里迷迷糊糊翻了個身,不自覺地微微蹙眉。
淺而模糊的夢境中,耳邊落子聲清脆。
噠,噠。
身穿金繡龍袍的皇帝踞坐對面,指尖掂着顆黑子,閒敲着棋盤,斜睨過來的烏黑眸光帶着明晃晃的惡意。
「梅女官,平日裏贏朕的棋,贏得乾脆利落,今日叫你輸一盤,就輸得如此不情不願的。」
身穿銀繡梅枝對襟襦裙、打扮素淨的女子,頭上只簡單簪了一支珍珠步搖,目光垂下,盯着棋盤,微微地抿起了唇。
「陛下若是想要贏一盤,只需按照棋譜那般,好好開局即可。」
素衣女子忍着氣道,「開局落子亂七八糟,叫妾如何輸給陛下。」
皇帝悠閒敲着棋盤,「怎麼落子是朕的事,這一局如何輸得漂亮,叫朕贏得痛快,是梅女官你的事。」
噠,噠。
低沉的男子嗓音,帶着毫不遮掩的愉悅惡意,在空曠的殿室里幽幽響起。
「說起來,梅女官家裏的人,這個秋天就要男丁處斬,女眷流放了?你父親,才幹出眾的梅尚書,讓朕想想,他犯了什麼事?」
「啊,朕想起來了。貪污國庫餉銀,短短數年,侵吞三十萬兩之巨。……揮霍殆盡。」
素衣女子側過頭去,視線避開面前那道灼灼玩味的視線,衣袖下的手指細微蜷起,指尖摩挲着白色棋子。
「家父觸犯國法,梅氏已經全族獲罪。陛下依法處置即可,何必當面再行羞辱之事。」
「誰羞辱你了。」皇帝的嘴角愉悅翹起,噠、噠地敲着棋子。
「聽好了,朕處置人,向來不倚仗什麼國法,只看心情。」
「什麼秋後處斬,流放,哼,你父親的罪,下十個誅殺令都夠了。但朕覺得,『梅』這個姓好聽。朝中最為風雅的梅尚書,居然會貪污,這個事有趣。朕當時就想着,把梅家的人都拘來,看看有沒有人配得上極風雅的梅姓——凌霜傲雪的意境?」
說罷,目光炯炯,饒有興致地望着對面。
「梅女官,曾經的高門千金,如今的罪臣女眷,只需朕一句話,明日便是教坊里的妓子。宴席上陪酒陪笑時,滿座都是曾經的親朋好友。你覺得你自己……配不配得上你家凌霜傲雪的梅姓?」
對面的女子面色平靜,不顯波瀾,淡淡道了句,「便是入了教坊,妾還是自覺配得上。就是不知陛下滿意否。」
「哈哈哈哈!」皇帝拍着腿大笑起來。「你這女人有意思。」
「朕今日心情好,給梅女官一個機會。打起精神來,漂漂亮亮地輸一盤棋,朕暫緩你梅家處刑三個月。」
對面的人猛然抬起頭來。
向來波瀾不動的如畫眉眼,終於露出一絲吃驚的神色。
皇帝惡劣地笑了。
微微前傾了身體,嗓音壓低,帶着幾分誘哄之意。
「對,就是這樣,頭抬起來,神色恭順點,高興點,再對朕笑一笑。進宮這麼久了,從沒見梅女官笑過。趁着今日朕心情好,梅女官笑得好了,朕暫緩你梅家處刑一年。」
*
夢裏驚醒的時候正是凌晨。窗欞被人重重敲了幾下。
向野塵老實不客氣地翻窗進來,先拿起外間桌上的茶碗,咕嚕嚕灌下幾大口涼茶。
「主家,出大事了。」
隔着裏間放下的帷帳,向野塵如實稟告這幾日盯梢的結果。
「就在今晚,不知哪路衙門的官兵突然闖門,五六百人明火執仗,團團圍住了賀國舅的城外別院,鎖拿了賀國舅金屋藏嬌的外室。幾百人一起動手,掘地三尺,把別院搜了個底朝天。藏着絹書的那件袍子,被官兵當場起獲拿走了。」
梅望舒被驚動起身,拿過床頭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掀開床邊帷帳,點燈。
「別慌,先和我說說看,那路官兵來歷如何,是奉了哪邊的搜查令?」
「他們什麼也沒說,只叫開門,拿出腰牌晃了一晃,門房就嚇軟了。身上披的甲冑明晃晃的,極鮮亮,外面罩的短衫繡了辟邪紋路……」向野塵比劃着描述了一通。
「聽你描述的穿戴,倒像是殿前兵馬司的禁軍。」梅望舒越聽越不對,「半夜三更的,殿前司的兵馬圍了國舅爺的別院,鎖拿了人證,搜尋絹書物證?聽起來像是在查辦賀國舅本人。」
她喃喃道,「殿前司是天子親衛,哪邊的調令能半夜調動他們?」
向野塵哼道,「賀國舅犯的事捅出去了,不管他犯的是什麼事,總歸要開始查辦冤情了。果然是天理昭昭,疏而不漏——」
梅望舒打斷他,「這事我知道了。那處別院已經被人抄了個底朝天,你不必再盯。這幾日勞煩你,回去院子歇着吧。」
向野塵原路翻窗走了。
梅望舒過去關了窗,重新上臥榻,抱着被子沉思。
自從臘八當日入宮覲見,得了一句『在家安心養病』的口諭,她第二天早上便正大光明地交還了入宮腰牌,告了長假,從此閉門謝客。
抱病期間,不好進宮。
她想了想,第二天早上,遣人去殿前司都指揮使齊正衡的家中問了問。
齊正衡最近接連在宮裏當值,三四日不在家了。
她接了回復,隱約有了些猜測,又遣人去蘇懷忠公公在京城置辦的宅院處留了話,隱晦地問了問。
蘇懷忠自從上次受了罰,整個人如驚弓之鳥,什麼也不肯細說。
只托人回了句口信,「國舅爺那邊的事鬧大了。梅學士只管安心養病,不必理會。過幾日便會有定論。」
當夜,梅望舒躺在床上,望着頭頂帳子出神。
得了蘇懷忠那句話里的『定論』,這次出動殿前司禁軍,查辦賀國舅,必然得了元和帝的親自首肯。
賀國舅此人,攀附的太后娘娘那邊的路子。
此人心無大志,以外戚身份得了富貴榮華,當年攀附太后娘娘的同時,也同時攀附權臣郗有道;卻又不曾像某些捧高踩低的小人那般,對深宮裏苦苦掙扎的小皇帝外甥踩上一腳。
不管太后對自己的幼子如何嫌惡,朝野幾個派系如何的明爭暗鬥,賀國舅倚仗着自己的外戚血脈,兩邊討好,互不干涉。
元和帝親政後,投桃報李,也始終沒動賀國舅。
不知那封絹書究竟牽扯了什麼冤案,惹怒了元和帝,終於不再容忍,下令清算他這位母家小舅……
就像蘇懷忠公公所說的那樣,皇家內務和她無關,她只需要『安心養病』,不必理會即可。
然而,對於未知的隱約不安,某種超脫掌控的預感,驚擾她的心緒,令她輾轉難眠。
她在黑暗裏久久地睜着眼。
一個玲瓏身影出現在桌邊,手裏捏了根銀簪,用簪尖把蠟燭里的燭芯撥了撥,把一點如豆微光撥亮些。
梅望舒隔着帳子見了人影,心裏浮起歉意,「最近總是多夢易醒,夜不能寐,驚擾到你了。」
「是我驚擾到大人了。」嫣然歉然道,「有客清晨來訪。原本不該打擾大人好眠,直接回絕的。但來客……是城南回雁巷的葉老大人。」
*
梅望舒匆匆穿戴整齊,快步迎出去,「老師。」
前院待客廳內,鬚髮斑白的葉昌閣轉過身來。
「聽聞你病了,告了長假?怎麼不提前告訴為師一聲。」
葉昌閣皺眉抱怨,「你身子不好,每年秋冬就大病小災的,聖上都知道的事,難道為師竟不能體諒於你?」
他把手裏提着的提盒遞過來。
「胡辣湯,裏面加了生薑、胡椒、八角、肉桂。冬日補氣暖胃,喝完渾身發汗,是克制寒症的民間偏方。你師娘清晨早起,在灶上忙活了半天熬的。」
梅望舒接過提盒,還沒打開蓋子,辛香辣燥的氣息已經撲面而來。
她心情矛盾複雜,「感念師娘體恤。但學生實在不能食辣,酸辣更不行……」
「叫你喝,你就喝。」葉昌閣瞪眼,「都成了家的人了,吃起東西來挑挑揀揀。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一身的病,都是這麼來的!」
梅望舒無言以對,把提盒擱在几案上。
大清早的,和老師對坐,艱難地喝下一大海碗的胡辣湯,背後起了一身熱汗。
葉昌閣這才滿意,問起她的打算。
「聽聞你告了整個月的假,連入宮腰牌都交回去了?」他算了算日子,「豈不是正好錯過年節。正旦大朝會你不去?」
梅望舒小口抿着胡辣湯,「去不了。已經在御前提前打過招呼了。」
葉昌閣皺眉,又問,「十五元宵的上元燈會,今年國庫充足,應該會大辦。屆時滿朝文武出席,聖上親自到場,御街巡遊花車,百姓山呼萬歲。就算旁的場合你抱病不參加,這等重要又喜慶的場合,你至少要露個面。」
梅望舒還是那句話,「既然告假閉門養病,就清清靜靜在家裏靜養,斷沒有到了年節就出行的道理。老師,下面整個月,我都打算閉門不出。」
葉昌閣皺眉,目光如炬,盯着對面的學生看了幾眼,把胡辣湯盛滿,往梅望舒面前推了推。
起身把所有門窗仔細關好,回來坐下。
「望舒,給為師交個底。你這病勢,到底有多重?當真要休養整個月之久?你閉門謝客,到底是因為病情還是什麼別的緣由?總不會是聽了老夫的勸告,打算閉門生個孩子出來吧?」
「……」梅望舒百口莫辯。
她想了想老師能聽進去的說辭,含蓄道,「老師,你曾對學生說過,飛鳥盡,良弓藏。學生伴駕十年,如今陛下正當盛年,已經開創了清平盛世。功成身退,正有時。」
葉昌閣白眉皺起,眉心幾乎成了個川字。
「你才二十六歲,談什麼功成身退。「他極不贊成地道,「年華正好,又深得聖心,正是建功立業、報效朝廷的時機哪!」
梅望舒放下湯匙,接茶漱口,「老師,雪中送炭易,錦上添花難。如今聖上已經親政,一切蒸蒸日上,意圖建功立業、報效朝廷的人才比比皆是,不差學生一個。」
葉昌閣撫着長須,沉思片刻,冷不丁換了個話題。
「上次臘八節那日,聽說你進宮覲見,第二日就告病了。那天聖上可是說了什麼為難你的話,讓你萌生退意?」
梅望舒垂眼,抿了口茶。
一口茶在嘴裏含了許久,最後才說,「聖上提到了『梅相』。」
葉昌閣怔忡了一陣,用力一拍掌,「聖上有意提拔你入相?那是大好事哪!多少人畢生難求的好機會!你怎麼——」
「老師,我怕。」
四下無人的花廳里,梅望舒的聲音還是冷靜的,平和的。
在生平最為敬愛的恩師面前,她打開心扉,平靜地向恩師闡述起內心隱藏至深、從不曾吐露人前的念頭。
「我怕這偌大的京城,成為我的埋骨地。」
「我怕再往上走,坐上那個位子,就再也下不來。」
「我十六歲離家入京,至今已經伴駕十年。午夜夢回之時,每每想念故鄉的父母,果園,半山梅林。老師,我想帶着嫣然、常伯他們,歸隱故里。從此侍奉雙親,陪伴家人,平淡度過此生。」
熱茶繚繚的熱氣,籠罩了她雅致的容色。
皎皎如朗月般風姿,掩不住眉眼間蒼白病容。
葉昌閣側過頭去,手背抹了把眼角。
「你……你不過二十六的年紀,竟會如此想。」他閉了閉眼,「老師知道,京城十年,你過得辛苦。」
「換了旁人,追隨主君十載,立下從龍之功,正是苦盡甘來、躊躇滿志的時候。你卻起了激流勇退的心思。」
「人各有志。」梅望舒沉靜地道。
「不錯,人各有志。望舒,你若是想好了……老師不攔你。」
葉昌閣最後道,「不過,望舒,在你離京之前,趁着閉門養病的機會,還是早些生下嬌兒,好讓為師抱一抱。」
——
皇城,西閣。
山風呼嘯穿堂而過,刮過斑駁步廊。
夕陽拉出的長長的光影下,周玄玉俯身跪地,一句句回稟轉述着今日見聞。
「飛鳥盡,良弓藏。」
「老師,我怕。」
「坐上那個位子,就再也下不來。」
「我怕這偌大的京城,成為我的埋骨地。」
「我想帶着嫣然、常伯他們,歸隱故里。」
「功成身退,正有時。」
「早些生下嬌兒。」
帝王寬闊的肩膀靠着廊柱,五官眉眼完全隱藏在灰瓦屋檐的陰影里。
「功成身退。」洛信原喃喃道,「原來他心裏如此想。難怪,難怪。」
山風呼啦啦地吹起厚重的龍袍下擺,金線織就的日月海濤紋章在暮色里閃耀光華。
「我許他君臣攜手,一世良臣。」
他仿佛覺得極為好笑般,輕輕地笑了一聲,「他卻不信我。呵,飛鳥盡,良弓藏。」
身後兩步處,周玄玉將身體伏得更低。
不敢接話。
呼嘯的風聲,夾雜了帝王極輕的自語自語。
「躲着朕,想要清清靜靜地閉門養病?功成身退正有時?……還想生個孩子?」
他低低地笑起來,「世事怎能盡如人意。」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大拇指的鷹玉扳指,洛信原憑欄眺望暮色籠罩的皇城,若有所思,
「朕那位好舅舅的全家老小,都還在宮門外頭跪着?賀佳苑也在?」
「都在。」周玄玉俯身回稟,「賀家全家老小都在,從清晨早朝前開始,已經在宮門外跪了整天了。賀老太君哭撅過去兩次,被人扶走了。南河縣主一直都在,哭着喊着,只求面聖。」
「她父親犯下了滔天重罪,她還想着見朕,求朕赦免?」
洛信原笑了笑,「過於天真,便是愚蠢。」
周玄玉再度深深地低下頭去。
不知想起了什麼,洛信原吩咐道,「把賀佳苑叫過來。」
兩刻鐘後,八名禁衛名為護送、實為押送一名腳步踉蹌的貴女,步行進入西閣。
那貴女硬生生靠兩隻腳從山道走上來,鬢髮散亂,金釵歪斜,被山風吹得渾身顫抖。
然而她卻完全顧不上這些了。
步伐凌亂地走上半山懸空的西閣木廊,視野里出現憑欄遠眺的帝王背影,貴女的呼吸猛然急促起來,提着裙裾慌忙上前幾步,俯身跪倒,額頭觸地,行五體投地大禮。
「苑表妹來了。」背對着她的帝王淡淡道。
貴女在夕陽里含淚抬頭,露出一張嬌艷明麗的面容。
赫然正是賀國舅長女,太后娘娘疼寵的娘家侄女,從小在宮中金枝玉葉長大的南河縣主,賀佳苑。
「你全家老小,都跪在宮門外。朕卻單單叫你進來,你可知為什麼。」
賀佳苑的唇瓣哆嗦着,「妾,妾不知。」
「總算還沒蠢到極致,試圖跟朕套近乎,杜撰些幼時的交情。」
洛信原並未轉身,目光依然望着遠處暮色,悠悠道,「朕和你沒交情。來皇城宮門外下跪磕頭,你找錯地,求錯人了。」
賀佳苑臉上露出茫然而絕望的神色,身體漸漸失了支撐,癱坐在地上。
皇帝卻又出人意料地鬆了口。
洛信原慢條斯理地指點她,「想要朕放過你父親,你該去找和朕有深厚交情、也和你有幼年交情的人。仔細想好人選,去他家門前,不管他家打着什麼閉門謝客的幌子,你只管使盡各種手段,跪,哭,苦苦哀求他。說動他。「
「——叫他來求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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