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龍 第196章 雲中仙客

    「聖姜三岳竟是在無極之野當中麼?」齊敬之心頭震動,旋即愈發好奇起來。

    只不過既然琅琊君已經發了話,讓他將來自己入野去瞧,明顯是不想多做解釋,齊敬之也就識趣地沒有刨根問底。

    少年想了想,復又試探着開口問道:「君上可知曉縹玉山在何處?」

    「嗯?」

    鄭仙的雙眸中忽有神光閃動,恍若碧海潮生、青淵浪涌,語氣更是極為訝異:「此山之名你是從何處聽來?」

    雖然這位琅琊君並沒有正面回答,但齊敬之瞧他的反應,心裏已經篤定了七八分,縹玉山應是如姜族三岳一般,也在無極之野當中。

    「沐瑛仙明顯還未點燃道火,卻要我去縹玉山巔的赤鯉原尋她……」

    齊敬之心裏轉着這個念頭,口中則是答道:「是從一位萍水相逢的友人處聽來,要我第四境乃至第五境後再去。」

    「友人?你這少年倒是頗有些非凡際遇!」

    琅琊君笑容玩味,卻沒有窮根究底,而是略作沉吟才道:「無極之野與俗世不同,內里方位很難用上下左右、東南西北來標定,你若想知曉前往縹玉山的路徑,等將來凝聚道種之後,再來問鄭某不遲!」

    他說完這句,忽地一拍手掌,話鋒一轉道:「好了,神遊與聖胎二境已經分說清楚,至於具體該如何着手,那就是玄都觀主該教的了,非鄭某所能置喙。至於再往上的境界,你此時知之無用,鄭某就不徒費口舌了。」

    「多謝君上解惑!」齊敬之鄭重抱拳行了一禮。

    方才琅琊君的講述乃是圍繞着無極之野以及神遊、聖胎二境,在先後順序上其實略顯散亂,齊敬之默默地將那段遙遠古史整理一遍,大致理出了其中脈絡。

    最初是道祖發無極道誓,在眾生心頭開闢無何之鄉,而後大巢氏在無何之鄉內為人族建造巢屋,憑此功績登臨人皇之位,號曰巢皇,巢屋又漸漸演化為靈台,可登台望鄉、遠眺無極。

    其後,伏羲氏於靈台外佈設雷劫罡風,磨礪道種、抵禦外魔,號曰伏皇;燧人氏於靈台上點燃道火,焚燒雜質、純陽羽化,號曰燧皇;神農氏以煉藥之法馴服道火,星星之火、終於燎原,號曰炎皇;有熊氏於靈台上鑄鼎,引道火合成聖胎大藥,真正接續前路,將後天之軀化為渡野車駕,號曰軒轅聖皇。

    再之後,軒轅聖皇發無極道誓,在無何之鄉立下無窮之門,作為連接無極之野的唯一門戶,並以之為道標,為入野遨遊的眾生指引歸鄉之路,號曰帝鴻氏。巢皇仿效之,發無極道誓,廣傳靈台之法於眾生,號曰巢帝。

    也就是說,無何之鄉、無窮之門以及巢屋靈台乃是世間生靈共享,這三樣東西大大降低了後天生靈接觸無極之野的門檻,道祖、帝鴻氏和巢帝德澤眾生,為萬族所共尊。

    至於其餘涉及具體修行的法門,譬如風雷九轉、積薪焚煉、熔藥御火、鑄鼎合丹,乃是多位人皇前後相續地開闢出來,用以復返先天的一條修行坦途,由人族修士所獨佔。

    「大齊天帝廟的三帝、三皇連同三聖王,除了帝江尚不知有何功績,其餘皆是當之無愧,只是這裏頭似乎沒有上古天庭什麼事,甚至天帝廟裏連那位帝夋的位置都沒有……」

    「天衣教的金蟾、天狗和騶吾三脈,雖自稱是上古天庭道統,可身為人族,個個點燃了道火,所走的依舊是道祖、古帝和人皇們框定的這條道途。」

    念及於此,齊敬之微微轉頭,看向遠方的萬頃波濤,暗忖道:「長鯨揚波、螭龍並流……這東海之中定然也有元少君那樣的蛟龍之屬,卻不知它們是如何修行的?嗯,大齊的水府諸神至今強勢,想來水族修行法門自有獨到之處,怕是並不弱於人族。」

    當此之

    時,東方天際的那輪大日已經升起老高,早由赤紅轉作金黃,照得水天之間一片光明。

    齊敬之不久前才服下一滴若木赤露,此時又被燦燦日光籠罩,一時間身心俱是暖洋洋的。

    不知不覺間,他已在這頭東海長鯨的背上待了小半個夜晚並一個早上,親眼見着了「碧海濤濤、青淵沉沉」,也真切體會了一回「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齊敬之原本以為自己和斑奴被琅琊君帶着出海,是要前往天台山碧海仙宗,然而座下這頭巨鯨竟是從始至終都安靜地浮在海上,隨流任意東西,全無半點要趕路的意思。

    他沒有詢問緣由,反而隨遇而安。

    既然琅琊君不再說話,這個少年就在日光下微闔雙目,定定瞧着東海之水的起伏漲落,哪怕之前已經看了幾個時辰,卻依舊覺得其中變化無窮、玄妙深藏。

    與此同時,這次離家遠行的所見所聞在齊敬之的心頭一一閃過,連帶着自身心境也在發生着某種極細微的改變。

    這種改變,有些像是琅琊君先前所說,從天地自然、紅塵百態以及自己的身心之中汲取養分,漸漸明心見性、去偽存真。

    「離凡人愈遠,距神聖愈近?」齊敬之心裏閃過這個念頭,不由得啞然失笑。

    任誰見到了第四境和第五境大修士的玄奇鬥法,又在這東海波濤之中、大日朗照之下,於長鯨背上聽聞了一段浩瀚古史,尤其是得知了無極之野的玄妙無方,都難免生出幾分出塵遁世之念,仿佛自己已經凌駕於凡塵俗世之上,不屑人間蠅營、笑看萬載風煙。

    然而齊敬之一直以來都頗有自知之明,知道只要將極目遠眺的目光稍稍落回自身,就會發現自己依舊還是那個第二境的小修士,不但要繼續在這紅塵俗世中打滾,與無極之野之間更隔着許多道鴻溝天塹。

    這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事實本就如此。他要想靠着自己的力量出入青冥乃至入野遨遊,尚須誠心正意、勇猛精進,將那些艱難險阻一一越過!

    鄭仙坐在齊敬之對面,眼見這少年身上的氣息倏然變幻,一時空靈縹緲、翩然有如雲中仙客,一時又內斂沉寂、安穩若山間老松,一時又奇峰突起、直插天際,透出一股上決浮雲、下絕地紀之無匹鋒銳。

    這位琅琊君忍不住撫掌讚嘆:「須知少日拏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少年人意氣宏闊、前途似海,委實羨煞老夫!」

    他話音才落,海天之間忽有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既然自慚形穢,又緣何倚老賣老、恬不知恥,拘拿我仙羽山門人?」

    這女子語聲清冷,如切冰斷雪,語速極快,卻又字字清晰可辨,語氣之中更帶着不加掩飾的鄙夷之意。


    話音才起的時候,鄭仙和齊敬之便覺眼前一暗,頭頂已被一片雲影遮蓋。

    兩人當即抬頭,就見天上不知從何處飄來一團白雲,隱約呈現白鶴之形,當真是雲影悠悠、鶴影悠悠。

    鶴雲之上浮着一隻木筏,前有帆、後有槳,居中站着個衣袂翻飛、飄逸如仙的女子。

    這女子生得極為清秀美麗,黛眉如春山過雨,雲鬢似楊柳堆煙,一雙眸子澄澈如水、流波盈盈,整個人堪稱清癯神秀、霞姿月韻,氣質儀態更是出塵孤標、不與俗同。

    她內着一襲白霓裳,望之有若鶴雲之素潔,外罩一領青羽衣,袖口和衣擺處綴着大片青色鶴羽,一條披帛彩練纏在手臂上,於肩頭迎風浮空,其色青赤、飄然如虹。

    除此之外,女子腰間配着一柄玉柄綠鞘長劍,手裏拿着一根朱漆錯金長笛。

    自齊敬之第一眼見到這個女子,怒鶴心骨便生出了感應,鶴唳悠揚、鶴舞翩躚。

    女子立在鶴雲木筏之上,雙瞳剪水、瀲灩生波,深深看了齊

    敬之一眼,忽地伸手朝他搖搖一抓。

    下一刻,齊敬之身前立刻有一隻巴掌大的怒鶴浮現,繞着少年盤旋飛舞。

    女子的眸子裏顯出幾分訝色,又盯着少年與怒鶴看了好一會兒,繼而緩緩搖頭,語氣平淡、無喜無悲:「你不是他!」

    齊敬之仰着頭,努力壓下心頭悸動,凝神朝對方望去,只覺這女子看似年輕,眉眼間卻透出滄桑寂寥之意,令人猜不透她的真實年紀,這一點倒是與琅琊君頗有些相似。

    「水天一色玉空明,直欲乘槎上太清。」

    鄭仙似乎對女子的到來並不意外,口中吟誦一句,滿是讚嘆之意:「揚帆振鶴、撥槳行雲,想必這就是仙羽山的太清天槎吧?」

    「我乃大齊琅琊君、鈎陳院大司馬、天台山碧海仙宗之主鄭仙,敢問可是玄都觀主當面?」

    聞聽此言,女子眼神一凝,終於不再盯着齊敬之,轉而在琅琊君身上略一打量,眸光澄淨、語聲清冷:「我記得四百多年前,天台山便有個自稱叫鄭仙的,發了瘋一般強闖仙羽山,連玄都觀的門都沒摸到,就被我祖父隔空一劍斬成了兩段。」

    說到這裏,女子的語氣里終是多了一絲訝然:「然而我也只是聽說,並不曾親見,想不到你不但沒死,如今竟還做了碧海仙宗的宗主?」

    女子這話實在算不上客氣,然而聽她的話音,就只是單純的驚訝而已,內里並沒有半分譏諷之意,與此同時,她並未否認自己玄都觀主的身份,顯然是默認了。

    鄭仙笑容一滯,旋即變得有些苦澀,忍不住嘆息道:「夜深鶴透秋空碧,萬里西風一劍寒!老觀主的劍術委實天下絕頂,鄭某甘拜下風!」

    見他承認了昔日闖山之舉,女子忽地一聲冷哼,蛾眉倒蹙、鳳眼含威:「既然知道利害,你身為萬象顯聖仙君,為何要以大欺小、恃強凌弱,拘拿我仙羽山的雛鶴?」

    鄭仙聞言立刻搖頭:「明人面前不說暗話,當年鄭某的聖胎大藥未及煉成,便被老觀主一劍剖成兩半,為求活命不得不以金液半劑破境,連帶着後續的脫胎靈光和萬象法界亦只成就了一半,實在不敢妄稱仙君。」

    「一半?」

    女子目光灼灼,顯得頗為驚訝:「靈光仙一世不過五百年,萬象仙君大張法界、立身福地,方能有千年壽數,你如今即便沒有八百歲,也必定早就突破了五百歲大限,如何不是仙君?」

    鄭仙卻是哈哈一笑:「如今人族的修行法乃是上古諸聖所定,步步為營、穩紮穩打,所求無非是讓後輩兒孫走得更加順遂罷了,然而前賢們自身在披荊斬棘之時,眼前又何曾有路可走?」

    「老觀主的那一劍非但將鄭某從裏到外一分為二,更逼得鄭某在道途上另闢蹊徑,反而因此接連破境,更執掌了天台山,當真是因緣際會、福禍相依了!」

    聽到這裏,齊敬之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不去看此時鄭仙的臉色,更竭力不讓自己臉上露出異樣神情。

    若是換做旁人挨了玄都觀老觀主的那一劍,必定會將仙羽山視為不死不休的大仇,然而這位琅琊君卻是娓娓道來,一派的風輕雲淡,不但好似全然不曾縈繞於心,更隱隱有着幾分感謝的意味在其中,當真與常人迥然不同。

    「只不過麼……或許以前只是一半,今後卻是未必了。」

    齊敬之驀地回想起了赤金珠,回想起了金灶神釜里那些沸如雲煙的金氣,以及在其中沉浮不定的雲蛇霧虎和三足金蟾。

    琅琊君那餘下的半劑金液怕是已經熬煮了五百年上下了,昨夜更填了許多薪柴,甚至其中還有兩個第四境的大修士!

    少年心裏轉着這個念頭,忽然被人在肩膀上一拍,耳中就聽鄭仙繼續道:「至於這個名叫齊敬之的

    少年,不過是昨夜恰逢其會,在鄭某的金棗法界內待了片刻,並非我蓄意與他為難,更不曾有什麼拘拿之事。」

    感受着肩頭那隻手掌的分量,迎着女子探尋的目光,齊敬之立刻狠狠點頭,肯定道:「前輩容稟,昨夜君上種出了一顆通天徹地的棗樹,以之招魂渡亡、拔罪濟苦。晚輩當時就站在一旁,不但毫髮無損,還承蒙君上多番照拂指點!」

    女子側頭看向鄭仙,神情沒有太大改變,語氣卻柔和了幾分,顯得愈發清脆悅耳:「我乃仙羽山玄都觀主,道號紫虛,鄭宗主喚我鳳紫虛便可。」

    說話間,太清天槎緩緩降下,穩穩地落在東海長鯨背上。

    「一日乘白鶴,如雲翔紫虛!」

    鄭仙含笑頷首,旋即拱手為禮:「鄭某見過鳳觀主!」

    鳳紫虛橫笛抱拳還了一禮,又轉頭看向齊敬之,語氣淡淡地問道:「你這小鶴兒一口一個君上叫得恭敬親熱,卻只不咸不淡地稱我一聲前輩,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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