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龍 第300章 摶象搏兔、水伯叫魂

    不提七政閣中一番驚世駭俗的爭論,鈎陳院的年輕人們沿着原路返回,心緒與來時自是大不一樣。

    齊敬之將般般交給驪山廣野,只留下斑奴在側,等到慶元子從七政閣出來,兩人邊走邊談。

    「貧道已經查清楚了,那紙甲人背後確實是聶婆子在指使,而這個聶婆子的來頭更是驚人,乃是百餘年前冒頭的一個邪教中的人物。」

    慶元子盯着那件被齊敬之披在身上的華麗皮裘,獅目中精光亂冒:「這個邪教可了不得,百餘年前甫一出現,便在南疆割據稱王,朝廷不知死了多少高手和兵將才堪堪平定,沒想到如今竟是再次死灰復燃。」

    「百餘年前?南疆稱王?」

    齊敬之神色莫名:「殿主所說的這個邪教……該不會是叫做天衣教吧?」

    「校尉竟然知曉?」慶元子當即一怔。

    少年微微一笑,不答反問:「不知殿主耗費數月光陰,都打聽到了什麼?」

    慶元子見他不肯細說,只好繼續道:「天衣教宣稱自己傳承上古天庭的天孫道統,最初乃是一群流亡在外的織女抱團取暖,其後漸漸融入了東荒人族。」

    「因為是抱團取暖,天衣教中派系林立、各行其是,據說有虎、驢、狗、鴉、蟾等許多支脈,而那聶婆子便出自其中的驢衣一脈,擅長白紙裁衣、黑煞化驢……」

    這倒是與齊敬之先前的猜測吻合:「我跟這天衣教還真是有緣啊……除了所謂的鴉衣一脈,其餘竟是都見過了!」

    「只不過慶元子的這些消息依舊浮於表面,所謂的虎衣一脈其實是騶吾,而驢衣是黑煞鬼龍、狗衣是天狗、蟾衣是三足金蟾,唯獨不知鴉衣又是個什麼名堂……」

    念及於此,他便忍不住問了一句:「天衣教可有蛇衣一脈?」

    慶元子沒想到少年竟是這麼個反應,獅目中閃過思索之色,搖頭道:「這個倒是不曾聽說……」

    「只不過貧道這次來七政閣求見星君,便是上報聶婆子之事。此人是一脈之主,修為卻只是尋常,只需將其擒獲,則天衣教的一應內情便可盡知。」

    齊敬之點點頭,心裏回想起虎君道人和天狗老道的道火凶威,乃至那頭遁入黃泉的天狗幼獸真形,不由被勾起了好奇心:「聶婆子的修為怎麼個尋常法?」

    「齊校尉試想,那青洪公玉枕乃是紅塵煉心之物,對第四境能夠入野遨遊的修士已然無用。聶婆子既然派人出手搶奪,想必依舊停留在第三境,只是不知其道種有幾轉。」

    慶元子講出了自己的推測,但語氣其實並不十分肯定。

    齊敬之當即搖頭:「當初那紙甲人似乎認為青洪公玉枕中藏着懷夢草,這才會出手搶奪。」

    「這就好比彭氏的輕影錢能從影鄉秘境換取奇珍,那懷夢草與夢鄉亦有着極大關聯。沒準兒聶婆子已經晉升第四境,準備入野往夢鄉一探,這才打起了玉枕的主意。」

    「無妨無妨!貧道又不打算跟那姓聶的瘋婆子放對廝殺……」

    誰知慶元子聞言卻是嘿嘿一笑:「反正貧道已經將探查到的消息,尤其是聶婆子的近日行蹤上報,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七政閣和鎮魔院了!」

    「齊校尉是少年俊才,然而修為稍嫌不足,切勿蹚這趟渾水。這凡事啊,還是要找個兒高的頂着!嘿嘿,這就叫……獅子搏象兔皆用全力!」

    齊敬之訝然轉頭:「這句話竟是這個意思麼?」

    當初沐瑛仙可是說得清楚,摶象獅無論面對的敵手是強是弱,不出手則已,出手則必定竭盡全力。這種心性被譽為至誠之心,這種心力被贊為不欺之力。

    慶元子的理解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的偏差,可少年轉念一想,這位摶象殿主連七政閣和鎮魔院都利用上了,這要不是用全力,那什麼是用全力?

    「齊敬之受教了!」

    少年看着慶元子道:「殿主當初施辣手鍊度了那紙甲人,竟是記仇至今,不惜耗費數月光陰查清了聶婆子的底細和行蹤,如今更是親赴七政閣陳情,欲借朝廷之手將之除去,這實在是……實在是令人敬佩不已。」

    「只不過我先前還以為,殿主故意將聶婆子和天衣教的消息露給齊某,是打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連我也一併料理了,卻沒想到……」

    慶元子聞言哈哈大笑:「說句實在話,如若齊校尉當真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麟山客,貧道在將最為棘手的聶婆子料理明白之後,定會親赴麟州,搜山檢水、犁庭掃穴!」

    「到時候哪怕是挖地三尺,貧道也要將所謂的麟山客刨出來,百般炮製之後鍊度為外道護法,徹底除了後患,方可念頭通達!」

    齊敬之瞭然點頭,輕笑道:「明白了!這其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獅子搏象兔。怪不得才不過短短數月,殿主便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功道種四轉。」

    慶元子渾不在意地擺擺手:「貧道天資魯鈍,也就只能用這種既粗陋蠢笨又容易討打的辦法錘鍊道種了。」

    「實不相瞞,那個金猊香爐本就是專為麟山客而煉製的誘餌,甚至在齊校尉入七政閣之前,貧道依舊存着驅虎吞狼、借刀殺人的念頭……只不過麼,此一時彼一時也!」

    摶象殿主指着齊敬之身上的吉光裘,直言不諱道:「齊校尉如今天眷正隆、氣運加身,貧道再如何不知進退,也不敢跟國主擰着干,到時貧道固然死不足惜,只怕還要連累師門,那可就罪孽深重、悔之晚矣!」

    聞聽此言,少年便忍不住笑起來:「殿主雖算不得什麼好人,但着實是個妙人!齊敬之今日真是受益匪淺!」

    他朝慶元子一拱手:「山高路遠,你我後會有期!」

    誰知這位摶象殿主竟是使勁兒搖頭:「貧道天資既差、心性更是偏狹,不過是佔了些年紀和血脈上的便宜,假以時日多半要被齊校尉後來居上……」

    「貧道又不是傻子,深知當日已經大大得罪了齊校尉,更聽說了校尉在王都東郭的種種言行,可不願意上趕着給自己找不自在……貧道窮得緊,可是再也拿不出金猊香爐那樣的賠罪之禮!」

    「總而言之,今後咱們還是能不見就不見了吧!」

    慶元子說罷,立刻甩開法衣大袖,腳下龍行虎步、隱現金獅之形,一溜煙兒地走遠了。

    齊敬之默然片刻,忽地啞然失笑。

    似乎在高禖壇魯公高聲一贊、王都東郭斬妖宣威之後,自己的名聲和性情已是人盡皆知了。

    這既是好事,可以省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但也是壞事,容易被人對症下藥,今日慶元子的一番表演便是例證。

    想着想着,少年心裏不免升起了幾分「天下無人不識君」的竊喜。


    與此同時,怒睛青羽鶴雙眸中的心燭丁火似乎得到了某種滋養,驀地旺盛起來。

    齊敬之自己雙眼中則立刻恢復了原本的清明,一如秋水般澄澈。

    不知怎的,他忽然記起了涸澤水伯慶忌所吟的那幾句詩。

    「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似乎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少年心中愈發警醒:「這是近些日子以來,心燭丁火第二次主動發威、焚燒雜念了!」

    「雖然此火玄妙非常,但也不可完全倚仗,還是要時刻慎獨自省,以免為內外魔頭所趁。」

    「今後每每志得意滿、傲慢狂妄之時,我不妨便以此詩自警,以免驕心太盛、樂極生悲……」

    念頭轉動間,齊敬之獨自騎着斑奴從白虎闕宮門出來,竟是一眼就瞧見了正蹲在神虎橋頭的慶忌。

    這位神出鬼沒的涸澤水伯所處之地,恰好是本應放置第四頭石虎的位置。

    只見這個黃衣黃帽的小人撅着屁股,幾乎都要趴到地上,正用小手寫寫畫畫着什麼,嘴裏更是自言自語、念念有詞。

    總之就是沒有半點當初那位涸澤水伯的威嚴。

    「這還真是……想慶忌、慶忌到!」

    齊敬之意外之餘,下意識回頭望望,只見身後那些如臨大敵的守闕禁衛們只是死死盯着自己,卻對慶忌的舉動恍若未見,也不知是根本就看不見,還是熟視無睹。

    於是,少年便從斑奴背上躍下,蹲在慶忌身旁好奇打量。

    只見這位涸澤水伯的指尖不時有水珠沁出,已在地上勾畫出好幾行泥字,每一行都是同樣的七個字:「虎阿四速速歸位!」

    祂嘴裏念叨的詞兒明顯要豐富許多:「病阿四、死阿四,缺德冒煙的壞阿四!你擅離職守太久啦,還不趕緊滾回來站崗!」

    「呦呵,竟然還是一心二用?」

    齊敬之伸出手指略作嘗試,結果不是寫混了字兒、就是說亂了詞兒,還真不是輕輕鬆鬆就能辦到,也不知慶忌是天生靈慧,還是熟能生巧。

    或許動用心相會好一些?又或者換成委蛇軍的那兩個校尉來做,會更容易一些?

    齊敬之忍不住好奇問道:「尊神如此作法,真能把離家出走的那頭石虎念叨回來?」

    慶忌聞言,扭頭白了少年一眼:「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能……」

    齊敬之立刻搖頭:「而且即便那個阿四真的回來了,多半也不是要回歸本職,而是專程跑回來揍你!」

    慶忌眉毛豎起,斜睨着少年道:「幾天不見,你膽兒肥了不少嘛,竟敢開你家慶忌大爺的玩笑!」

    它正要發作,忽然就瞧見了齊敬之身上的吉光裘,雙眼倏然睜大,小小身軀更是仿佛受驚的兔子一般從地上一躍而起:「你你你……」

    「你不要命了啊?竟敢去國主內府的寶庫偷東西!」

    慶忌一邊嚷嚷,一邊已經跳上了齊敬之的肩頭,用小手撫摸着吉光裘上或白或赤的鮮艷皮毛。

    所謂吉光片羽、天下珍物,只看神馬吉光的毛能被稱之為羽,便能想見該是何等的華美艷麗。

    慶忌一邊貪婪撫摸,一邊指尖不停有清水湧出。這些清水嘩啦啦流淌而下,竟不能將吉光裘沾濕半點。

    這位涸澤水伯的神情愈發凝重,當即伸手一招,竟是從神虎橋下的護城河裏召出了一條水龍捲,朝着少年兜頭罩下。

    這下齊敬之可不幹了,當即雙腿發力、躥上石橋,引得那條水龍捲追擊而至。

    然而結果不出少年所料,三頭鎮橋石虎齊齊泛起微光,升起一道灰濛濛的屏障,恍若一隻倒扣的破碗。

    水龍捲不依不饒地砸在破碗上,立刻水花四濺,大量白花花的河水沿着破碗的外壁傾瀉而下,重又落回護城河中。

    破碗的缺口處降水最多,登時將慶忌先前書寫在橋頭地上的文字沖刷得乾乾淨淨。

    涸澤水伯卻已經顧不得那許多,竟是在齊敬之的肩頭又叫又跳:「你身上這件竟然不是五雲司火衙豢養的那些樣子貨所制,而是真正的吉光裘!」

    「你這是摸進了內府中的內府、寶庫中的寶庫哇!」

    黃衣黃帽的小人愈發激動,伸手死死揪住少年的耳朵,對着他的耳朵眼兒大叫:「快快招來,你究竟是怎麼繞過那株守宮槐,進到寶庫之中去的?」

    齊敬之頓覺腦瓜子嗡嗡的,哭笑不得道:「這吉光裘是國主所賜,可不是偷來的,否則我也出不了這座白虎闕啊。至於守宮槐……我雖然聽說過,但委實無緣得見。」

    慶忌啊了一聲,回頭看了看那些守闕甲士,臉上泛起狐疑之色。

    「他們看你的眼神兒可是不怎麼好啊,一副想拔刀又不敢的慫包模樣……難不成你並不是偷,而是明火執仗地硬搶,連守宮槐都放倒了,以至於這些傢伙心裏怕得緊了,連追出來都不敢?」

    齊敬之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雖不曾偷盜和搶劫主人家的財物,卻實實在在挑唆同夥,弄死了對方的護院小頭目,繼而大搖大擺地進去轉了轉,這跟破門而入的強盜也差不多了。

    偏偏主人家頗為熱情,不但請他喝了一杯茶、嘮了半天嗑,臨走還送了一件名貴皮衣……

    念及於此,少年眨了眨眼,咧嘴笑道:「你可以試試看,我覺得這事兒吧……還是挺容易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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