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龍 第301章 投石問路、虎嘯空山

    「是……嗎?」

    慶忌臉上的狐疑之色愈濃,看向少年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偏偏祂的語氣里分明帶着雀躍希冀之意:「你這廝瞧着心腸不大好,莫不是在騙我吧?」

    齊敬之都有些不忍心了:「上回見時,沒覺得這位涸澤水伯如此好騙啊……又或者,祂由衷希望我說的是真的?」

    少年心裏冒出這個念頭,當即堅決搖頭:「假的!就憑我這點兒微末修為,豈敢在國主家中造次?旁的不說,單是那位『重法度、多刑殺』的搖光君就饒不了我!」

    「嘿嘿,懂了!」

    誰知慶忌立刻露出一臉的壞笑,還不忘遞給少年一個讚許的眼神:「本座一定挑個卞無鞅不當值的日子再動手!」

    「至於繞過守宮槐的隱秘路徑,你這小鬼頭都能找到,本座就更是不在話下,才不稀罕你告訴我!」

    齊敬之啞然,張嘴還要再解釋一二,偏偏對方已經無心再聽。

    黃衣黃帽的小人再次朝護城河裏一招,立刻就有一匹黃色小馬破水而出,踏浪躍上石橋,緊接着同樣毫不見外地躥上少年的肩膀,落在慶忌身旁。

    只見這位涸澤水伯翻身上馬,眉開眼笑道:「本座這就去尋宋毋忌,那廝也是個喜歡排場的,日思夜想的就是多弄幾件寶貝裝點門面,我先誆祂進宮探探路!」

    「嘿嘿,這一計就叫……投石問路!」

    話音落下,黃衣小人已經騎着黃色小馬,徑直從少年肩膀飛落護城河中,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就消失不見。

    低頭瞧見這一幕,少年不由得心中暗嘆:「摶象殿主獅子搏兔在前,涸澤水伯投石問路在後,真是讓齊某……受益匪淺丫。」

    「慶忌好歹也是不知幾百歲的老神仙了,能與壽宮之神為友、隨意進出鈎陳院,在神虎橋亂寫亂畫都沒人管的人物,也只是看上去天真罷了,用不着我為祂操心。」

    「那個宋毋忌既然能被祂惦記上,想必也不是什麼善茬,就是不知連慶忌都怨念頗深、卻又無可奈何的石虎阿四又能缺德冒煙到什麼地步?」

    齊敬之心裏想着這些有的沒的,呼喚斑奴上橋,騎上獸背絕塵而去。

    行了片刻,在主僕兩個轉過一處街角、路過一條窄巷時,一個滿面風霜愁苦之色、衣着更是破破爛爛的中年役夫悄然現身。

    「稷下老兢?」

    齊敬之扭過頭,看着這個數日不見的稷下鬼市監市官,忍不住驚訝問道:「那件囚服這麼快就賣出去了?」

    稷下老兢的目光在吉光裘上轉了轉,旋即深深彎下腰去:「確實找到了一位還算合適的買主,只是鈎陳院那地方……小的委實不大敢去,又聽說今日校尉要入宮,便在此地靜待大人回衙了。」

    「按照大人後來的吩咐,不強求月華之精,也不再換取七寶之精,而是改為搜羅魍象的屍身以及類似的吉物。」

    「嘿,老兢我也算見多識廣了,此前還真不知曉這魍象活着時遭人厭棄,死了之後倒成了吉物!」

    齊敬之擺擺手:「你倒是消息靈通,徑直說結果便是。」

    稷下老兢便不再廢話,輕輕拍了兩下巴掌,腳邊就升起了一張透着衰朽氣息的老木頭供桌。

    供桌上擺着兩具怪物屍身,其中較大的那具對齊敬之而言很是眼熟,赫然是黑毛大耳、臂長等身,瞪着一雙無神的赤色怪眼,半開的嘴巴里露着鋒利尖牙。

    少年略一感應,臉上再次閃過訝色:「這傢伙體內精氣都還留存着大半,似乎才死了沒多久?」

    「大人法眼無差!」

    稷下老兢那張苦臉上立刻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這不是剛剛入冬麼,禮部已經開始籌備除夕前一天的太廟祭祀,可不就得先把營陵修葺一番?這隻魍象自然就倒了血霉。」

    「說起來那位買主也是個敞亮人,說大人寄賣的亡人衣遺蛻品相奇佳,一具魍象屍身實在不足以抵償,就附帶上了這具『疑父』屍身,說是剛剛老死在太廟裏的。」

    齊敬之點點頭,轉而看向那具較小的屍身。

    這是一頭黑黃相間的老狗,骨架子很大,肉卻沒有多少,顯得皮膚很是鬆弛。

    老狗生着一條奇長無比的尾巴,蜷曲在屁股後頭,若是伸展開來,怕是比身軀還要長個一兩倍。

    「老兢啊,這疑父是個什麼精怪?」齊敬之隱隱察覺了這頭老狗屍身的不同尋常。

    稷下老兢嘿嘿一笑:「疑父乃故軍之精,其形如狗而長尾,多在古軍營舊址以及先王、大將的陵墓之地徘徊,素有戀主之名,故而朝廷和世家多有供養,不是為了看家護院,而是以此彰顯祖宗功業、自家傳承。」

    齊敬之點點頭,不動聲色地拍了拍斑奴的脖頸,安撫住自家坐騎突如其來的躁動:「如此說來,這具疑父屍身倒也算珍貴,只是對齊某似乎沒什麼用?」

    「怎麼會沒用?」

    稷下老兢立刻就急了:「我老兢的信譽那可是有口皆碑,從來就沒坑過主顧!」

    「校尉是領兵的人,將疑父屍身埋在議事節堂、中軍大帳這類地方,便可增益軍威將氣,尤其對新建之軍頗有裨益,能鎮定人心、平息營嘯!」

    「若非營陵太廟自有規制,沒地方安葬這隻疑父,大人別說得到它的屍身,怕是連見都見不着!」

    齊敬之心裏想的卻不似稷下老兢這麼簡單,既然這名為疑父的故軍之精有如此妙用,如何偏偏就能落到自己這個新建之軍的校尉手裏?

    念及於此,少年便正色問道:「那位買主是何人?」

    稷下老兢臉色一變,連連擺手:「小的可不能壞了規矩!那買主並不知曉校尉的身份,反過來自然也當如此,還請大人見諒!」

    這位監市官說着,聲音忽然一低:「亡人衣的遺蛻能夠挽留亡魂,但這終究是犯陰司忌諱的事情,那買主出此高價,也是希望無有後患,即便哪天大人湊巧知曉了對方的身份,也請守口如瓶!」

    聞聽此言,齊敬之反倒是鬆了一口氣,點頭道:「若單單是這樣,這筆買賣……齊某做了!」


    稷下老兢大喜:「校尉真是個爽快人!既如此,小的便告退了,今後大人若有什麼所需,只管派人吩咐一聲便是!」

    「且慢!」

    齊敬之叫住這位稷下鬼市的監市官:「你聽沒聽說過這樣一種精怪?其形好似小豬,身上長滿眼睛,喜歡在茅廁出沒……」

    稷下老兢愕然,憋了半晌才道:「校尉莫要消遣小的,那可不是什麼精怪,而是廁神!」

    「這種廁神絕不是什么小門小戶能夠擁有,而是與疑父類似,常生於軍營、邊鎮之中,一軍主將向其祭祀祈福,或可得升遷之喜!」

    少年聞言默然,若不是眾人嫌棄茅廁污穢、童蛟海那廝也着實不上心,否則騶吾軍官衙里的那隻小豬怕是早已經下鍋了……

    見齊敬之再無疑問,稷下老兢行禮之後便往地下一鑽,連同那張供桌一起消隱無蹤,將兩具精怪屍身留在了原地。

    下一刻,天地玄鑒和騶吾幡便一起迫不及待地飛了出來。

    天地玄鑒對於失去靈性的死物向來不感興趣,但如今鏡子裏還鎮壓着洵江那隻魍象之靈,這就另當別論。

    齊敬之沒有理會天地玄鑒,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騶吾幡。

    幡面上的那隻黑紋白虎威風凜凜,身披五彩、尾長於身。

    「嗯?尾長於身?」

    少年再次看向疑父屁股後頭那條黃黑長尾,似乎與騶吾的虎尾還真有那麼幾分相似。

    琅琊君曾有言,騶吾乃古之仁獸,非自死之獸不食。

    以斑奴的標準來看,戰死在棲鶴谷底的仙菇和板栗們都算自死,那老死在營陵太廟的疑父自然更無疑問。

    只是別說自死之獸了,騶吾幡此前從未對任何血肉表露過興趣,此刻卻是一反常態,徑直落在了疑父的屍身上。

    下一刻,黃黑色的狗屍便肉眼可見地萎縮了下去,同樣顏色的精氣透體而出,絲絲縷縷沒入騶吾幡內,鑽進黑紋白虎的口鼻之中。

    得到齊敬之允許的斑奴不甘落後,立刻撲過去,伏在狗屍上大口撕咬,連骨頭都生生嚼碎,丁點兒不剩地盡數咽下。

    「這下好了……也不知騶吾幡和斑奴將其分食之後,能不能同樣增益軍威將氣、防止發生營嘯?」

    不多時,兩具精怪屍身就被這一鏡、一幡並一頭異獸吞了個乾乾淨淨。

    尤其騶吾幡光華大盛,似乎得了不小的好處。

    一切停當之後,齊敬之騎着斑奴出了窄巷,誰知還沒走出多遠,竟是又有一個出乎意料的人在前攔路。

    左藥師獨自在道旁牽馬而立,遠遠見到齊敬之就主動迎了上來。

    不等心生訝異的少年出言詢問,這位公族之後、佛門棋子就率先開口道:「左某得真猷禪師傳信,邀請齊校尉往福崖寺後山幽谷一敘。」

    「嗯?不是那位一言不發的知客僧真覺禪師,而是對虎誦經的講經僧真猷禪師?」

    眼見身為繡嶺虎騎首領的左藥師鄭重點頭,齊敬之心裏一嘆:「千躲萬躲,終究還是躲不過去麼……」

    前有真覺禪師代為相邀,後有左藥師堵路延請,所謂事不過三,若是再不識抬舉,天知道福崖寺會做出什麼來。

    只不過對於這座大齊第一禪林,齊敬之倒也不似先前那般忌憚,正如慶元子所說,此一時彼一時也。

    他如今身披吉光裘,正好前去做個了結,順便看看這位真猷禪師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藥。

    念及於此,少年便朝左藥師點了點頭:「還請左校尉引路。」

    於是兩人再無言語,一前一後次第出城。

    曾經驪山廣野在細緻講述大齊王都龍盤虎踞、山水相爭的兇險地勢時,曾將繡嶺描述成一處藏風聚氣、幽深難測的虎穴。

    如此一來,福崖寺鎮壓東西繡嶺這兩頭坐地虎的功績便凸顯了出來,而「對虎誦經」真猷禪師更好似放棄了講經宏法的大願,在石瓮谷深處的石室內終年閉關不出,這就很難不讓人有所猜測和聯想。

    齊敬之跟着左藥師進入石瓮谷之後,沒有選擇那條香客絡繹不絕、直通福崖寺正門的平順石板路,而是循着一條不甚起眼的崎嶇小路逐漸深入,很快就將那座輝煌鼎盛的禪宗叢林拋在了身後。

    一路上並無什麼獨特風景,但見草木枯敗、木葉盡脫,顯露出嶙峋怪石、惡水窮山,一派的蕭索孤寂。

    再往裏走,漸漸能見到三三兩兩的猛虎臥於石上,彼此間竟是和睦相處、絕無爭鬥,即便是見到有陌生人靠近,依舊懶洋洋地曬着太陽,沒有半點要起身的意思。

    這些猛虎可不認得什麼吉光裘,對少年這只不知是什麼品種的大鳥絲毫不感興趣,反而往往會盯着斑奴好奇打量,疑惑這傢伙為何氣息上似乎是同類,長相卻如此古怪。

    對於真正的同類,譬如左藥師坐騎背上披着的虎皮,猛虎們竟表現出了明顯的厭惡,總是會飛快地移開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會髒了眼睛。

    獵戶出身的少年面露訝然之色,就聽左藥師難得開口道:「這些大蟲也只在石瓮谷中才會變得如此靈慧又如此憊懶,可冠之以禪虎之名,若是放到外頭去,無一不是渾噩殘暴、磨牙吮血的山林霸主。」

    「尤其繡嶺之中多山谷,一谷之中四面皆山、故氣常聚,一聲虎嘯、四山皆應,往往聲傳二三十里,最是駭人不過。」

    「雖說這些大蟲一旦到了平地,便再無這等威勢,但依舊不是尋常百姓能夠抗衡。故而一旦繡嶺中的大蟲滋生太過,有向山外蔓延之勢,便是繡嶺虎騎們掃蕩山林的時候了。」

    聞聽此言,許久不曾出來透氣的齊虎禪悄然冒頭,學着慶忌的做派立在自家大兄的肩膀上,一邊手搭涼棚四處張望,一邊興奮言道:「一聲虎嘯、四山皆應?那我來試試!」

    下一刻,眾人皆聞乳虎嘯谷之聲,緊接着四面果然有層層疊疊的回聲呼應,如浪潮翻湧、經久不絕。

    滿谷禪虎皆被驚動,俱都引頸望來,又紛紛垂下頭去、以額觸地,好似在向着小和尚膜拜頂禮。

    廁神見於《太平廣記》,宣城太守刁緬初為玉門軍使(玉門軍是唐代河西節度使所轄九軍之一,大概千人至五千餘人),軍中出現了形如大豬、遍體生眼的廁神。刁緬祭以祈福、廁神乃滅,十天後升任伊州刺史,又任太子左衛率、右驍衛將軍、左羽林將軍,堪稱飛黃騰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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