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頻出狀況,李詩語壓根沒心情管理酒樓。好在有莫泉大公子這個過來人幫忙照料着天下第一酥,她心裏倒還舒適。只是聽說明日要去皇宮,她一時心裏堵得慌。又急又怕。
為了讓李詩語平復心情。莫璃大將軍天還沒亮,就將躺在桌子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李詩語打橫抱出了天下第一酥。喚來如痕,仍舊乘着昨晚返回來的馬車回了昀月山莊。
李詩語舒服地躺在莫璃大將軍的腿上,睡地格外地沉。
莫璃大將軍一動不動,只是冷聲問着車外的如痕:「收拾好了麼?」
「全部準備妥當。」如痕回答後,又默默地側了個臉,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將軍,您真打算……」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莫璃大將軍拉開攆在李詩語耳旁的髮絲,「如今,我是怎麼也不能拋下她了。我知道,如今這情形,我若參與,只怕也要給卷進去。但是如痕,事到如今,我還有折回的餘地麼,恐怕那邊早已將我監視起來了。撇開這點兒不說,就是真有機會讓我在撤出來,我也捨不得。」
如痕平靜地打趣:「將軍,您同過去不同了。」
「我沒有什麼不同,如痕,我還是我!」莫璃大將軍勾唇笑,眼睛卻盯着腿上睡着的女人,「我只是多出一個在乎的女人而已。可是,這種幸福是相互的。我捆綁住她,我永遠也不會寂寞。她捆住我,她的危機也就大大地降低了。如今一箭雙鵰又兩情相悅的幸福,何樂而不為呢?」
聽見馬車裏洋溢的笑聲,如痕再不開口了。
磕磕碰碰地在山路中爬行,一上一起的節奏,終於將三人盪到了昀月山莊。
山莊裏的奴僕還是一日都不曾怠慢,每天都循規蹈矩地做着自己該的事。偶爾回味起來,也會突然想起莫璃大將軍不在山莊之時,她們的放肆無禮,自由散漫。然而這尊大佛好巧不巧地回來了,他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雖如是說,但心裏卻還是惦記他們這位主子的,畢竟隔了這麼才回來。就是一條阿貓阿狗,都有感情才對。何況生活了這麼久的奴僕。
「你說,將軍幹嘛這個時候回來?」一個睡得正香的丫頭披肩散發地穿着衣服,就往大廳趕。如果通知了後,有下人遲到片刻,只怕他們就都要受罰了。就是因為有這個硬性規定,這才使得每個下人魂飛魄散。即便是丟了命,也不能丟了點名。
這個所謂的點名的習慣也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因為某某大宅子,時常存在偷懶的下人。他如果任由他們發展,只怕過不了多久。這昀月山莊就被吃窮了。
他自認為自己也是白手起家,沒有能力白養着這些等着吃白食的人。
其實,有時候來看,這規定便顯得莫璃大將軍毫無人情。但奇怪地是,這麼不講人情的大將軍卻依然可以憑着自己的無窮魅力吸引眾多忠心耿耿的僕人。
馬車在山莊大門口停下,由忠僕如痕自行安置。而莫璃大將軍卻抱着一名睡地正香的女子大步跨進山莊大門。
墨衣錦袍在晨風中飛揚,莫璃大將軍大步流星地從大廳集合處走過。
所有的人都下意識地翻了翻眼瞼。
這位不就是那會兒訓話的女人麼?怎麼被大將軍抱在懷裏。莫非那會兒眼拙,其實這女人就是新夫人?排成幾排的女婢心領神會地打量幾眼,便摸着發麻酸軟的雙腿喜樂盈盈地笑了。
「今日,不用在此處站着了。」莫璃大將軍抱着李詩語的背影停在院中迴廊處,寒冷如霜地吩咐了一兩聲,就邁開步子。
一路抱着李詩語來到閣樓最高的房間裏。
大門正開着。
莫璃大將軍將人放置在床上,就眯着眼兒也打了會兒盹兒。
睡了差不多一個時辰,蒙蒙亮的天氣就已衝散了陰霾,漸漸露出山巒碧色。
自己蓋着的是鴛鴦被,正中落的是梨花桌椅。軒窗外紋着蓮花。
偏窗而置的是一荷花妝枱,順着擱着的是一菱花銅鏡。往遠了看,卻發現西邊還置着一張美人軟靠。
臨窗的四腿高几上是一盆生機盎然的蘭花。隱約間,室中竟也充斥着稀疏蘭香。
「這……應該不是天下第一酥罷?」正自言自語地說着,身邊閉目養神的莫璃大將軍也醒了。
「自然不是天下第一酥。」
李詩語不可置信地把腦袋轉過去。
「那是哪裏?」
「昀月山莊!」莫璃大將軍回口道,「這房間是特意為你準備的,喜歡麼?」
「給我的?」李詩語在心中納悶道,「又不是結婚,給我房子幹什麼。」
「無妨,你隨意住着便是。」莫璃大將軍道,「天下第一酥畢竟是酒樓,想用的不是那麼方便。一會兒還得入宮,你自個兒收拾收拾。」
啪啪數掌,由管家帶臨的十幾個婢女便悉數入了屋。有的捧着素色衣裙,有的捧着首飾,有的捧着胭脂水粉。
李詩語盯着那些東西,歡聲雀躍地跳下了床去。
「你這是要?」
「入宮前的準備。」
李詩語笑笑:「待遇真好!」
「卿羽將軍的待遇!」莫璃大將軍一句話打破了李詩語的美好幻想。
言外之意是若你偽裝得好,那麼便不失了這些點綴身份的東西,也不辜負了他準備周全的心意。
「好吧,我會努力將自己偽裝得像卿羽將軍。」李詩語悻悻地說,「不過我現在有個問題,進宮之後,不認識人怎麼辦?」
莫璃大將軍從自己的書房裏抱出十幾幅書畫出來,在李詩語的面前慢慢攤開。
「這些人是宮中你必須一眼認出的大人,所以一會兒你得立刻將他們的長相記下來。」莫璃大將軍瞟了眼天色,「看樣子,你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李詩語怒地叫起來,大嚷道:「為什麼不早說,半個時辰怎麼管用。這麼多?」
莫璃大將軍撫額:「若是我,用不着半個時辰。」
「拜託,大將軍。誰跟你一樣,生下來就是天才!」李詩語翻了好幾個白眼,「反正我記不住,你重新幫我想法子。」
給李詩語梳着頭髮恰是昀月山莊的蘭姨。咋一見自己這個女主人如此煩惱,不忍地嗤了句:「夫人,您不必擔心。」她握着檀木梳,神情自得,「要想記住他們,只要掌握訣竅就好了。」
「訣竅,什麼訣竅?」
「記住每個人特殊的地方,不就迎刃而解了麼?」蘭姨笑道,「何況到時候您真記不住,大將軍自然會想辦法提醒您的,哪能讓您出醜呢?」
「哎,你真聰明。」李詩語笑眯眯地解釋,「對了,不要叫我夫人。我還沒把你們大將軍給買回去。」
蘭姨:「……」
莫璃大將軍臉色陰沉:「記不住就等着人頭落地罷!」
「好了,我記下便是了,你何苦說這話來嚇我!」李詩語擔心地點點頭。
莫璃大將軍徑直走到李詩語的身邊:「時間緊迫,我可沒有那個閒工夫去嚇你!」
「就因為不認識人,而掉了腦袋?是不是有點兒說不過去!」
「說不過去的事兒常有,可丟人命的事兒可不是要看看有理兒沒理兒的。」修長的手指抬起李詩語的下巴,「你可知道,在皇家人的面前,凡聖上點頭的就是理兒,聖上搖頭的就不是理兒。你若做回卿羽將軍,那勢必要認識朝中大臣。」
李詩語索性抬高了腦袋,睜着大大的瞳孔道:「可你不是同我說,已經向聖上打好招呼,說我失憶了麼。對於一個失憶的人來說,忘記那些官員不是挺挺正常的一件事兒麼?」
莫璃大將軍不屑地挑開笑來:「單單我一人說你失憶,又有何證據。即便聖上相信你失了憶,難道那些心懷鬼胎的大臣就不會想方設法地不讓你失憶的事成為事實麼?再則,就算他們相信你失憶了,難道就不會藉此大做文章,讓此事越發不得消停麼?」
這都啥跟啥啊,亂七八糟的!
李詩語搖搖頭,木訥地回答:「大將軍,你說的太深奧了,我聽不懂。」
梳着頭髮的蘭姨卻也禁不住笑了,耐着性子舉了個例子:「夫人,你想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忘記自己姓什麼了,難道聖上就不會有一星半點的懷疑。倘若他真叫個太醫什麼的來檢查檢查,那時候你怎麼辦?」
李詩語癟了癟嘴巴:「我本來就什麼都記不得,不怕皇上查。」
蘭姨聽罷笑地更厲害了:「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你腦子怎麼就不開竅呢。你細細想想,倘若你是真的失憶,但那些大臣又使些詭計讓聖上不去相信,你覺得那會兒子你不會因此受到任何懲罰麼?換言之,你說破了嘴皮子卻仍然要蹲大牢,你心裏邊就不會害怕麼,亦或者覺得有些冤枉?」
李詩語撓撓頭:「是有點兒憋屈。」
「所以啊,你還要不要記?」莫璃大將軍湊過來。
「要!」李詩語嘟囔着嘴,「壓根兒就沒什麼選擇好不好?」
莫璃大兩句舉起第一幅畫,指着此人的下巴:「這個人是……」
「我知道,這胖子是尚書滿大人。」李詩語眨巴着眼睛。
「那這個呢?」
李詩語搖頭。
「守護王都的禁軍統領林馳。」莫璃大將軍認真地指着他道,「他最擅長套話,你隨時隨地都要防着他。」
「那這個人呢?」李詩語指着另一幅畫,好奇地嘖嘖舌,「這個人瘦不拉幾的,狹長的眼睛看起來就跟狐狸一樣。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嗯,不錯。很會識人。」莫璃大將軍誇讚了她一句,繼續正經地說道,「他的確是一條老狐狸。在這京城之中,誰同侯爺,也就是你爺爺有莫大仇怨的,恐怕……就只剩他了。」唇角一抿,「那麼,你猜猜,剛剛那個人同這個人有什麼干係?」
「有斷袖之癖麼?」李詩語忽而眼睛大放奇彩,天花亂墜的想。
莫璃大將軍緊繃着嘴唇,有些恨鐵不成鋼。
「你腦袋裏都是什麼齷齪東西?」他惱羞成怒地糾正,「這個人就是宰相林耀甫,也是剛剛那禁軍統領林馳的親爹。若我猜得不錯,這偌大的皇城,估計最想讓你死的就是他們了。」
「啊,就他們兩個啊。」李詩語指着畫恨恨地咬了咬牙齒,「原來這兩個人是反角兒啊。嘿,看我不鬥死他們。」
莫璃大將軍淡笑:「沒想到鬥志力還挺強。」
「當然了。我可不想成為受虐狂。」李詩語握起拳頭笑意森森地說,「誰要是敢欺負我,我就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就你……現在這樣兒?」莫璃大將軍諷刺她,「連人都還沒記住呢,你就要收拾人了。」
「不能麼?」李詩語歪着腦袋,「姐姐我可是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既然他們盼着我死,我總不能讓他們的努力白費。我也應該……多給他們一點兒事兒做,好好地活着,活地越來越精神。嘿嘿,不把他們弄死,也把他們給氣死。俗話說,氣死人不償命,我覺得,我賺到了。」
莫璃大將軍瞠了她一眼:「你呀你,說得比唱得還好聽。」
「不相信我們就賭一賭嘛!」李詩語把嘴唇翹得老高。
「賭什麼?」
「嗯……你要是輸了,你就再幫我一個忙。我要是輸了,我就給你……給你洗臭襪子。」李詩語說地正正經經的,「怎麼,敢不敢比?」
莫璃大將軍那兩道劍眉眉深深地皺了皺:「為什麼我輸了就不能給你洗襪子,而要給你錢?」
李詩語扁扁嘴,高傲地仰起腦袋:「那是因為你錢多。」圓圓的眼珠一轉,「還有,我沒有臭襪子。」
蘭姨發笑。
莫璃大將軍呆了。
頓了片刻,同樣孩子似的仰起腦袋:「我也沒有臭襪子。」
李詩語咋舌:「鬼才相信!」
「哦,不信?」莫璃大將軍抬起一隻腳,「哪,不相信就給你聞一聞!」
李詩語捏着鼻子,誇張地扇了扇:「啊,你真噁心!」
……
自從莫璃大將軍來了雲溪村一次,田氏就有些發呆,常常靠在院子裏的竹椅上,嘴裏碎碎地念着什麼『可能』或者『不可能』的話。逢有扛着鋤頭,負着背簍的村民望見她,都會忍不住地吆喝幾句。
「田姐姐,給地除草去了。」
田氏失了魂一般,沒有答應。
「田姐姐,今兒天好,一同下地罷。別悶在屋裏了。」那村民又吆喝一聲。但田氏還是沒有答應。
這種情況有一次,可能十分平常。幹活累了麼,難免糊塗打點兒瞌睡。但如果次數多了呢,叫她的村民多半會覺得她腦子出了毛病,或者是不想搭理。
如此一來了,對方村民就會覺得此人有些傲慢。久而久之,也許就不會再說話了。
「根頭媳婦兒,你先去吧,我們一會兒就來。」正在裏屋的老頭子聽見門口的喊聲,吆喝着出來。急匆匆地踱步到田氏面前,瞥了她一眼,平和地說:「在這兒發神幹嘛呢,這門口的人都吼了你半天了。」拍拍田氏的肩膀,「好了,快進來吃個餅子充個飢。」
「等等,等等。」田氏掙脫了方老頭子的手,畏頭畏尾地捏着衣袖說,「我……我今天有些不舒服,就不去了。你和成兒去吧。」
「哎……真不去了?」看着田氏的背影,方老頭子有些好奇,但也只能任由她在家裏呆着。
「成兒,該走啦!」方老頭子在門口一喊,那身材瘦小的方成就操着把鐮刀慢悠悠地往門口走來。
「成兒,爹給你做的那餅子吃了麼?」方老頭子看了兒子一眼,「你還在長身體,要多吃點兒。」
「沒吃呢。」方成不好意思地笑着道,「我想着我娘不是還沒吃麼?所以就吃了倆饅頭。爹,你放心,兒子已經吃飽了。」
方老頭子有些內疚地想:「都怪爹,那會兒就應該讓你跟着你姐回去。現在好了,天天隨着爹做着這粗活。」一說起此事,方老頭子又忍不住抹了兩把淚。
「爹,你胡說什麼呢?這在村里干農活,都是咱自願的。咋就能怪你呢?」方成解釋,「再說了,這是老大交給我的任務,我不去完成,怎麼對得起她?」
方老頭子感到欣慰:「爹也是這麼想的,你姐姐她才不過十七、十八歲。卻要在外奔波忙碌。比我們種種地都還苦。」
方成也唱雙簧:「可不是麼,城裏面的人哪裏像我們村裏的人,動不動就要使個性子發個脾氣。說起這個,我還真有點兒擔心啊,爹。你說姐那性子,能是個吃苦耐勞的人麼?」
方老頭子搖搖頭:「你姐現在就是個急性子,不闖禍爹就阿彌陀佛了。」
方成傻笑:「爹,應該也沒這麼嚴重。我姐……也就喜歡逞能而已。不過逞能還能逞得繪聲繪色,也算是她的本事。爹,你有何必去在乎這個呢?」
「哎,但願你姐好好開酒樓,別給我惹出什麼事兒來。」方老頭子期待地說,
兩人沿着鄉間小路往田裏面走,快走到田頭,方老頭子忽然想起了什麼。
看向身旁的方成:「成兒,我不放心你娘,得回去看看。她說今天人不舒服,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事兒。」
「爹,這麼遠了。那兒子回去瞧瞧吧。」方成自告奮勇。
「不用不用。」方老頭子催促,「你趕緊着去,別讓村裏頭的人撿着什麼閒話。萬勿說我們什麼一個一個偷懶。另外,你也莫擔心,爹就是回去瞧瞧。如果沒有大礙,我馬上就回來。」
方成接過方老頭子手中的鋤頭,點了點頭:「那好,爹,你快去快回。」
「好,成兒,這裏就交給你了。」
「好的,放心放心,這裏有我呢。」方成伸手手來晃了晃,「別着急,娘應該不是什麼大病。」
方老頭子走地很快,小路道上瘋漲着的雜草都快把他的腿淹沒了。盪在草身上的露水亮如珍珠,全部潤在方老頭子的褲腿上。
風聲很輕。
但老人的後背卻滲出細密的汗珠。
如果不是真的擔心自己的媳婦兒,何以如此急不可耐地回去看看?
因為只有看看才會放心?
方老頭子別看年邁,但因是鄉村裏的人,走起路來,還是挺快。儘管走的儘是一些蜿蜒曲折的鄉間小路。
他心急如焚地往家裏走,卻不想在走到岔路口時,看到田氏手裏掛着個竹籃子,就急急忙忙地往村外趕趕。
方老頭子也沒忍得住截住她,只因為看田氏提着個竹籃慌慌張張,左顧右盼的,似也是在堤防什麼人。
「這……這是要去哪兒啊,不是說身子不舒服麼?」方老頭子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陣兒,也不打草驚蛇,只悄悄跟在身後,緊趕慢趕地看着那田氏走出雲溪村,上了轉到潞山的山道。那山道很陡,需得爬上爬下。這田氏佝僂着背,兩手抓着沿途的林木,慢慢地往山道而去。
方老頭子越走越奇怪。好端端的,她怎麼到了領村的潞山來了。而且爬了這麼久的山路,還不覺得累。
田氏心裏有一個既定的地方,所以也不叫苦。只是一路往林中走,走得又急又快。有些出汗了,就握着小樹,歇口氣兒。繼續杵着根長木頭趕路。
兩個老人中間隔的距離雖然不長,但是也不短。如果專注於做某一件事兒,絕對是不能看見的。最起碼,這着急的田氏壓根兒沒注意到身後跟了一個人。
還是她最想隱瞞的人。
剛剛上山,便覺豁然開朗。因為此間沒有多少林木,還是一個平緩的山谷。徐徐向下,便是一道小溪流。
看見溪流之後,田氏喘了口氣,蹲下猛喝了兩口。然後望着眼前之景,抬頭看了看最前方的懸崖。那山崖又陡又高,長滿荊棘。
田氏望了一眼四周,立刻從籃子裏拿出鋤頭一頓猛挖。
挖了會兒,又拿自己的雙手在稀疏的土裏掏。差不多有一個大坑的時候,她從竹籃里拿出兩個陶瓷碗,然後將一個陶瓷碗慢慢地放進去。
隨後四下張望,將袖子裏一個黃金做成虎頭狀的令牌放進陶瓷碗裏。
那令牌不知為何只有一半。
她拿嘴唇吹了吹,有些許捨不得。
於是她又小心翼翼地拿起來摸了摸,然後才果斷放到碗裏去。放好後,再拿另一個陶瓷碗將它蓋好。蓋地嚴嚴實實,不透一丁點兒風。
約莫着做完這所有的一切,她就開始往坑裏填土。混合着沙塵的泥巴。
埋好後,田氏呆呆地想:「把它埋到最初的地方,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吧!」埋好後,她又忍不住拿腳猛踢了踢。踢地感覺那泥巴完全陷進去以後。心裏方鬆了一口氣。於是她又站起來,提着竹籃往回走。
方老頭子並沒有站出去,只是隱在樹後怔怔地望着她。他甚至沒有出去截住田氏的打算。
多年夫妻,他能夠從她的動作上感受到此事的嚴重性。於是,當田氏提着竹籃再次走下潞山的時候。他才懷着好奇的心,默默地來到那個新翻的泥土堆旁。
他拿那雙飽經風霜的手去刨土,用力地刨。努力地刨。直到剛剛所埋的東西慢慢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方老頭子發抖的手輕輕地移過去,然後覆上陶瓷碗的時候。他才一把將碗拿開。心裏有些後怕,卻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東西。
像個令牌。
可又是個殘缺不全的令牌。
但是從刻得栩栩如生的虎頭以及黃金材質來看,這應該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那麼它是從哪裏來的?自己的這個媳婦兒為什麼裝病都要跑到這山上來埋了它,這一切有何根源?他想不明白。
老實善良的他決定向田氏問清楚。於是他兜手將一半的虎符拿出來,放進了自己的袖子裏。
放好後,他火急火燎地原路返回。
回到雲溪村的時候,他幾乎是三步並兩步地走回去的。入了院門,田氏若無其事地迎上來,手裏拿着抹布:「你今兒怎麼回來得這麼早?」笑地毫無異常。
方老頭子沒說話,一把將田氏拽到了屋子裏。拉上了門閂,合上了窗戶,然後走到裏屋,從袖子裏拿出一半的虎符:「你老實說,這是什麼東西,從哪裏來的,你為什麼要埋了它?」
田氏見到金光閃閃的一半虎符在方老頭子的手中,當下就急壞了。伸手用力地想要搶過去,可惜撲了空。
「老頭子啊,快把……快把這東西給我!」田氏着慌地喊。
方老頭子冷着臉道:「你若不實話告訴我,這東西絕不會給你。」
田氏扁起袖子,當下就急了:「我問你到底給不給?」
方老頭子也固執:「告訴我!」
田氏急地眼睛都紅了,良久,才捂着膝蓋,抽泣着回答:「這是從……從翎兒的身上拿來的。」
「什麼?」手中的一半虎符啪地一聲掉在地上,田氏連忙撿起了它,「老頭子啊,這東西真不能碰啊。你……你呀你,跟蹤我就算了,咋還把它給挖出來呢?」
方老頭子黯然神傷:「這是什麼東西?怎麼會在你手上。」
「翎兒是我從潞山懸崖邊救回來的。」田氏解釋,「這個東西是她……是她衣兜里的。除了這個……還……還有一樣東西。我……見它值錢,就……就沒埋。」
「快拿出來!」方老頭子嘆氣。
田氏匆匆忙忙從床底下摸出一個酒罈子。掀開酒罈子頂部的布塞,從銀錢裏面取出一塊繡着蘭花的圓形玉佩。玉佩上墜着紅色的瓔珞。
田氏發抖地遞出去:「老頭子,還有這個?」
除了虎符外,玉佩着這東西,方老頭子還是認得的。
「翎兒怎麼會有這些東西?」當老頭子直搖頭,「不可能,我翎兒不會無故盜取這些東西。」
「我要去酒樓問問翎兒。」方老頭子說着要走,被田氏莫名的攔住了。
她口裏叫着:「不,不行啊,老頭子。這……這東西絕對不可以讓旁人知道啊!」
方老頭子困惑地看了一眼:「為什麼不能看,這東西到底有什麼神秘?」
「這……這……」田氏跳起來,「上一次莫璃大將軍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他也有一塊一模一樣的東西。後來我大着膽子,問他,才知道這是……這是一塊兵符啊。要是平民百姓私下藏了,只怕是要被拉去砍頭的啊。」
「既然我們這些人碰不得,那為什麼……翎兒會有?」方老頭子暗覺不對,自我分析道,「不可能,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翎兒的。」攤手一伸,急道,「快,玉佩拿來!」
田氏遞過去。
只看得蘭花的刻紋上點着一個卿字。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樣質地上好的玉佩,只有富家子弟才有。那麼誰會有這個東西。
絕不會是她的翎兒。
她翎兒一被救回來就性情大變,連自己這個親爹都不認識了。莫非她不是失憶,而是另有其人?
越想越後怕。
想到最關鍵的時候,他突然仰頭哭泣起來。莫非她翎兒是去山中採藥之時遭遇了不測,所以消失匿跡了麼。
那麼自己現在這個女人又是何人頂替,何人冒充?
念想至此,他突然覺得自己的這個女人似乎雙瞳比以前更加明亮些。而且頭腦靈活身手敏捷。
同以前那個女兒相比,簡直是大相徑庭。
想到這頭上,他忽然下意識地覺得其實現在這個女兒已不是自己的女兒。那樣怪誕的話語,那麼靈活的思維,那樣溝通交流的方式。
這怎麼可能是他的窮女兒方翎?
「你快告訴我,那日我們女兒是在什麼地方找到的?」方老頭子拉了板凳,安靜地坐下。
田氏悶聲悶氣地坐到方老頭子的身旁,將現在的方翎是如何被尋到,又是在何處被救起的事兒說了出來。
一字不漏。
說完,那方老頭子失望了。只看得他仰躺在椅子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不過從他干皺的臉上那雙突兀的眼睛,不難猜測他內心的苦痛。
「這件事兒誰知道?」方老頭子有氣無力地問,「東家知道麼?」
田氏搖搖頭:「這種事情,我哪裏敢到處說?」
「那她知道麼?」方老頭子的眼神已經說明了那人是誰。
田氏有些怯懦:「本來我救她起來的時候,是想問問的。可後來……看她機靈又能幹。雖然脾氣壞,但是人還不錯,就沒往那方面想。」停了一會兒,神色有些不對勁,「我也觀察了她這麼久,感覺她是不知情的。也許……也許真的是掉下懸崖,摔了腦袋。所以失憶了。」指了指黃金虎符,「這東西是金子做的,所以……所以也沒捨得還給她?」
「你啊你。」方老頭子恨道,「平日貪小便宜也就罷了,為啥這麼關鍵的東西也貪。」他懊惱地捏了捏鼻翼,「這一看就是宦官人家的東西,你這麼就將它據為己有。若是哪一天人家想了起來,也不知道會怎麼數落我。」
田氏詫異道:「老頭子啊,應該不會吧。看情況,她應該真的把自己當成我們雲溪村裏的人了啊。」
「那孩子是誠心以為我們是她家人,才這麼真心真意地對待我們。但倘若有一天知道我們只是圖它的錢財,她會怎麼想?」方老頭子一臉苦意,手指定着自己的心,「你想想,如果是你,換作是你,你這裏會不會心寒啊!」
「可是我們現在不能說啊!」田氏猶豫再三,思考道,「你也知道,東家同她關係要好。如果我們把這東西還給它,沒準兒東家就看了。東家是什麼人,朝堂上的人,他會不識得這東西?如果識得,那麼就會治我們罪,將我們送入大牢裏面去的。」她說着,又禁不住捶打着手掌心。
方老頭子板着張臉:「莫非你就忍心看那孩子一輩子不知道真相,一輩子不能回去拜見雙親。讓她孤苦伶仃,同我們這幾個窮地要命的親人苟活一輩子?」
田氏嘟囔着嘴道:「那也不一定嘛,說不定跟我們在一塊就是比她自己幸福呢。至少我們這裏安寧祥和,沒有什麼打打殺殺嘛!」田氏之所以這麼說,還在於她當初從潞山救下李詩語回來時,還瞧見她身上的那些刀傷。那個時候,她總以為是藤蔓劃傷的。然而,現在看着黃金所做的虎符想想。怕是招惹了什麼人吧。
可現在的方翎究竟有怎樣的身份。
方老頭子又咬牙切齒地站起來:「不行,我決不能這般欺騙她一個小姑娘。要不然我這輩子也白活了。」說完他就往門口邁步。田氏在身後心力交瘁地喊。
「老頭子,你不能去。」田氏用力地抱着方老頭的膝蓋,她哽咽地不成樣子,「我不會讓你去的,絕對不會讓你去的。我們家誰都不能死啊!嗚嗚……」
哭得異常傷心。
方老頭子沒有辦法,在這田氏的面前,他總是覺得百無一用。或許一直以來,他都十分自卑。因為自卑,所以娶上田氏這麼一位美貌的妻子,就特別感到心滿意足。於是乎,他對她的感情,就好像是捧在手裏怕她碎了,含在嘴裏又怕她化了。
就這樣,他便忍了下來。
沒去告訴李詩語。
這個秘密只是如同一塊大石頭壓着,壓在他的心頭。
或許,他再不能將李詩語看成他心中的寶貝女兒,也沒有每每相處的尋常和親切。取而代之的怕是自己內心的自責以及對李詩語的尊敬了吧。
上午,紅日灑下萬千光輝。
方老頭子合眼坐在院子裏的長木椅子上,一聲不吭。方成扛着鋤頭回來,看見他,隨口問了一兩句。但方老頭子也是嘆了幾口氣,並不多說。
這事已經答應媳婦兒要瞞着,他自然不能亂說。何況這也不是一件可以胡說亂說的事兒。
「娘,你現在身子好些了麼,要是實在不行就同兒子進城去看看大夫?」方成便揭草帽邊對門口站着的田氏道。
田氏怔怔地冷道:「你要去城裏?」
「可不是麼?老大打發馬由回來,讓我早些過去。」方成邊摘草帽,邊鬱郁地看着院子裏安靜坐着略顯沮喪的方老頭子,「出什麼事兒了,爹怎麼悶悶不樂的?」
田氏敷衍道:「你爹就是有些累了,沒什麼事兒。」過來抖了抖方成的衣服,再三叮囑了句,「回屋裏換件衣裳再出村兒吧,可別給你姐丟臉。」
「娘,老大可不是那種人。」方成咧嘴笑,「她待我們兄弟幾人一向很好,有時候我都慶幸有這麼個姐姐。」歪着腦袋,向方老頭子吼了聲,「爹,這都是托您的福。」
方老頭子莫名地冷嘲了一聲:「呵,卻不知道是托誰的福?」
「爹怎麼怪怪的?」方成聽着方老頭子的話,覺得有些奇怪。
田氏拍了拍方成脖子上細碎的雜草,冷靜地再次敷衍道:「你說這話,你爹不好意思呢。」
「哦。」方成聽後笑了一聲就緊趕慢趕回堂屋換了件衣裳拿着包裹走了,「爹,娘,這每天叮囑村民幹活的事兒就交給你們了。」
「好好好,快些去吧,可別等到天黑了。」田氏催促着方成離開後就默默地走到方老頭子的旁邊坐下,冷了一聲,抱怨道,「你非得讓兒子也知道才罷休是不是。老頭子,我們老了,在這世上也沒多少時間了,難道你要讓我們的孩子也跟着受罪麼?」
方老頭子瞟向她,有些生氣:「你兒子還好端端地活着,可我女兒卻不知所蹤了。」
田氏一聽也對過去:「你女兒不就在城裏面開着酒樓麼?」
「你敢說,她的身份就是我的女兒麼?她一直住在雲溪村,哪裏也沒去過麼?」
田氏愣了下,有些心虛:「那誰又能斷定她不是方翎了。這世上哪有那麼巧,長的一模一樣?」
「天下一樣的多了去了!」方老頭子急道,「反正身份做不了假。那東西……也騙不了人。」
「萬一這也是她撿的呢?」田氏心更慌了,語無倫次地解釋。
「我了解翎兒,她就算是撿個東西也會告訴我,更別提旁人送的了!」方老頭子朝她冷言冷語。
「誰知道?」田氏囂張跋扈地回了一句。
「你……」方老頭子氣得再也張不開嘴巴,只是一味地自責和生氣。
但不久以後,他絕對還是會想辦法驗明真身的。
……
「大將軍,為什麼我這麼熱?」擠在馬車裏坐着的李詩語有些心不在焉地問。
「心都不曾靜下來過,怎麼會不熱?」莫璃大將軍望着她笑了下,「把面紗摘下來吧,這會兒沒人來查你。」
「這會兒摘下來,到時候給忘了就完了。」李詩語煩惱道,「也不知道那卿羽女將軍是何等清新脫俗的人物,我這樣模仿,像是不像?」
莫璃大將軍俯在耳邊,低低地道:「人靠衣來,馬靠鞍。你這樣打扮,確實漂亮多了。」
「真的?」
「你好像很不自信?」莫璃大將軍也反問了一句。
李詩語往莫璃大將軍身邊蹭了蹭:「那你見沒見過那女將軍的本尊啊?」
莫璃大將軍同李詩語對視了一眼:「你說呢?」
「她是將軍,你也是將軍。同朝為官的話,應該是見過的吧。」李詩語揣測道,「不過就是不知道你見她的時候,她戴沒戴着面紗?反正我家小弟就只是看見了戴着面紗的本尊而已?」
「我見過。」
「嗯?」
「她沒帶面紗的樣子!」莫璃大將軍眉心微蹙,一針見血,「你同她長地差不多。」
噗……
李詩語樂了:「有你這樣比的麼?」末了,抬起大拇指,「我可會驕傲的!」
「適時自大一下,那叫自信。」莫璃大將軍說教,「只要不過分自大,也就有救。」
「哦!」李詩語點點頭。
「見到聖上,你要說什麼?」莫璃大將軍臨陣磨槍。
「皇上萬歲萬萬萬萬歲!」
「你是誰?」莫璃大將軍再道。
李詩語搖頭晃腦:「卿羽。」
「你的身份是?」
李詩語瞪了他一眼:「廢話,女將軍唄!」
莫璃大將軍回瞪了一眼,果斷否決:「錯?」
「不是將軍,那是什麼?」
莫璃大將軍有種戲弄成功的快意:「本將軍的未婚妻!」
車上的李詩語一拳打過去:「去你的?」
揮來的拳頭卻送進別人的掌心。
「告訴我,你現在是與不是?」莫璃大將軍發狠。
「是!」李詩語補了句,「我打算拿錢買的未婚夫!」
莫璃大將軍聽罷,加重了手的力道。
該死,竟敢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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