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晚宴,賓主盡歡。
第二天,似乎一切如常。
還算密集的屋舍一排一排的羅列,其中幾個屋頂上聳立着煙囪,有煙霧從裏面不住的冒出來。
這煙囪冒着煙的幾座屋舍離得很近,若是行人靠近之後,更是能聽得出,裏面不斷傳出來的「噹噹當」聲響,似乎是用鐵錘再敲打着什麼。
不過,這幾座屋子,連同周圍的幾個院落,都有不少兵卒把守,等閒不讓人接近。
而在距離兵卒不遠的街頭巷尾,不時就能發現一二人影,行走小心,步履頗急,而且不停的左右探查。
這樣鬼鬼祟祟的行徑,很快就會被人發現,然後就有一二穿着尋常百姓衣衫的男子,突然從街邊衝來,將那些鬼祟之人制住,扭送到一邊。
不少從周圍路過的人,見到這一幕也不怎麼奇怪了,反而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咣當!
突然,一陣聲響傳來,赫然是有人推開了一座院子的院門。
這些院子的門,都是精鐵打造,每一個看上去都格外沉重,門栓處更纏着鎖鏈,用一個大鎖鎖起來。
正因如此,每一次這扇門打開之後,都會發出一連串的聲響。
這門開了之後,裏面立刻就冒出呼呼的蒸汽,頓時就是一股熱浪西來,讓本就炎熱的天氣,又蒸騰了幾分。
一名汗流浹背的男子從門中走出來,他赤着上身,手上拿着衣衫,轉頭和門裏的兩名漢子說了句話,這才離開。
和門中兩個看上去孔武有力的男子比起來,這個走出來的男子,顯然瘦弱的多,不過裸露在外的身體上,佈滿了腱子肉,仿佛蘊藏着爆炸般的力量。
不過,隨着此人用衣服稍微擦了擦身上的汗珠,然後披在肩膀上,卻將大伴筋肉都給遮住了。
他走了幾步之後,卻是微微皺眉,然後加快腳步,朝着一個方向疾行,越走越快,幾息之後,到了一處結交,轉身步入其中,再行幾步,來到一扇門前,將之推開。
「回來了……」
門裏,乃是一座小院子,有一名老人斜躺在一張太師椅上,正優哉游哉的抽着旱煙,見男子進來,笑眯眯的問了一句:「今日工坊中局面如本?太守要用的那種鍛鐵,可曾錘鍊出來了?」
那披着衣服的男子,關上門,又把手伸入袖子裏,隨後才道:「還未打造出來,今日所成,與過去幾個比起來,雖然韌性更加,卻也太不受力,稍稍捶打,立刻就變形失狀。」
老人便道:「不着急,不着急,慢慢弄,太守既然沒有催促,咱們也無需太過拼命……你別說,那位太守是有能耐,他發明的這種胡椅,做起來當真舒坦,咱們馬家多年來一直摸索改良,卻也不如他的一個點子,這樣的人難怪能成大事。」
原來,這位老人便是那墨家馬受,而剛剛走入院子裏的男子,則是他的兒子馬甫。
這一家子,因一個誤會、衝突,與陳止接觸,隨後經過一番波折,就被強行招募進來,當時正是戰爭陰雲密佈的時候,隨後爆發衝突,先是鮮卑,後來連王浚的人馬都來了,這幾位被強行招募的墨者,心裏肯定起了其他念頭。
只不過,對於他們的看管着實嚴密,加上又要替陳止打造東西,不得不暫時收了心思。
好在陳止並不吝嗇,給予他們的報酬非常豐厚,比起他們再其他地方打造,不知道要高出多少,這馬受等人便想着,就算打算溜走,也得先賺上幾筆再說,於是也算盡心盡力。
而等戰爭過後,火毬與單梢砲立功,陳止又以督造有功為名,獎勵了馬受一家一個小院子,讓他們得以在此安頓下來。
隨着代郡在戰爭方面的全面勝利,整個郡內的安全形勢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連帶着人心也有了變化,墨家的這位成員的想法,當然也有了變化。
至少那位老者馬受覺得,如今中原地界也不太平,要回去還要經過冀州的戰亂之地,倒不如現在這裏待着,而且還有家有院,更有諸多便利,報酬也十分理想,便有了真正的安定之心。
在這位老人的帶領下,他的兒子和侄子也收斂了心思。
「對了,忘了跟你說了,今天上午,有兩個族中之人過來投奔,」馬受微微坐起身來,「都是苦命人,家再冀州,正好就位於那亂軍之中,聽說最近還有羯人石虎暴虐,他們不堪其擾,帶着妻兒老小北上,從族中知道了咱們在這裏,就過來投奔了,你下午和李立他們說一下,讓安排點活計。」
「哎!」馬甫點點頭,他因有着手藝,加上又是墨者出身,還有一個老江湖在背後指點,所以在代郡的工匠隊伍裏面,算是一號人物,和真正管理工匠的李家兄弟相熟,這樣的事,交代一下,詢問投靠人的來歷,確定身家清白,也就能安排了,算不得什麼事。
馬受對於自家現在的地位明顯也是滿意的。
畢竟在新漢一朝,工匠的地位並不高,而且越往南邊越是低下,而越往北邊越是混亂,到了河北地界,更是乾脆一團漿糊了,連生命都無法保障,何況是地位?
另一方面,墨家作為當年顯學之爭的失敗者,這幾百年來一直未當政的儒家、法家所警惕,想起來就打壓一番,沒事就發文章貶低一遍,社會地位和待遇每況愈下。
相比之下,反而是在代郡最為舒心了,就算尋常世家依舊看不上他們幾個,最多面子上講點禮貌,不過陳止對他他們卻一直頗為寬容,而且給出的待遇也不錯,乃至讓馬受感到了久違的尊嚴。
尤其是這種能庇護族人的時候。
這邊說完,馬受忽然注意到自己兒子的神色有些不對,於是問道:「怎麼?還有什麼事?」
馬甫猶豫了一下,這才說道:「父親,今天我回來的時候,覺得好像有人在跟蹤我。」
馬受卻不以為然的搖搖頭道:「這算什麼事,自從彈砲展露威力,咱們這裏里外外的,早就被人看管嚴實了,根本別想不被人注意,放寬心吧,太守不會讓旁人有可乘之機的。」
「但是這次的人,好像有些不一樣,因為我也只是略有發覺,就感覺不到蹤跡了。」馬甫似乎還在擔憂。
馬受卻搖頭安撫道:「別想這麼多了,先去吃點東西,晚會為父有話要對你講。」說着,他將旱煙杆在椅子邊緣磕打了一下,清了清煙絲,也站起身來。
馬甫點點頭,邁開步子。
於是這父子二人前後走進了屋子裏,等跨過門檻,卻同時楞在原地,半天沒有動靜。
就在那屋子裏,上手座位上,居然已經坐着一人,正一臉笑容的看着父子兩人。
兩房對峙起來,馬受的額頭上立刻就流下了汗水,思考着這人的來歷和身手。
他十分清楚,自家看起來自由,其實在這座院子周圍有不少好手守衛,這些人既是防止馬受等人逃離,也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安全。
「平時有個風吹草動,哪怕是一隻雞無意中過來,都會被外面的守衛發現,結果這人無聲無息的來到了我家大堂,外面還沒有半點動靜,如此看來,這絕對是個危險的人物!」
心裏想着這人的目的、來歷,馬受和兒子卻沒有貿然動作,場面頓時陷入了僵持之中。
「馬老先生,久仰大名,」正當氣氛越發凝重的時候,對方卻當先開口了,「我的來意,相信你很清楚,如果我願意的話,你與令郎,連同這院子裏的所有人,都會死在今日。」
馬受渾身一震,隨後看了一眼身邊的兒子,見後者面色蒼白,不由嘆了口氣,上前說道:「你想要知道單梢砲的秘密?」
「不錯,」那人站起身來,父子兩人這才發現,這人的身子很是瘦削,但各自非常高,比尋常人還要高出一頭,頭髮隨意的披散在肩頭,乍一看就像是一個大號的衣架,卻帶來一種別樣的壓迫感。
馬受的心越發沉下去了,這麼大的個頭,還能無聲無息的潛入此處,那該說明此人倒是身手確實驚人!
於是馬受想了想,選擇了如實說道:「若是想要知道那單梢砲的消息,閣下實在是找錯人了,那東西本就是出自太守之意思,為太守所創,我等根本不知其理,更何況從頭到尾,這單梢砲的建造,都與我父子幾人無關,閣下也知道的,我等乃是戰前才加入進來的,太守不可能完全信任,這樣重要的東西,哪裏是我等能覬覦的?」
他嘴上說着,心裏卻想着如何通報外面的人進來救援,同時念頭急轉,思考着各方勢力,誰家有這麼一號人物。
「這等身手,這等體格,若不是無名之輩,絕對會有不少人知道,到底是哪家?」
「陳止所創?」那瘦高個男子冷笑一聲,「那他還真是無所不能了,這樣的話,你以為我會信?」
馬受頓時苦笑起來,深有同感,如果是換成過去,他初聽之下,也不會相信,正要再解釋。
那人又道:「但你的樣子,也不像是撒謊,既然如此,你等只需要答應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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