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齊聖拉過陶小霜,讓她坐在自己的懷裏,問道:「朱家的事你是想聽長的還是聽短的?」
孫齊聖的身體很熱,即使隔着厚實的天鵝絨的制服上衣陶小霜也能感覺到他的體溫,迷霧鎮是經年常秋的氣候,身後那結實的胸膛傳來的溫暖的熱度讓感冒後格外怕冷的陶小霜忍不住喟嘆了一聲,「舒服」,然後才道:「聽短的吧,等會你還要巡夜的。」
「短的就是——小霜,如果朱家搬到我家樓下來住,你覺得怎麼樣?」孫齊聖問。
「啊?」要和同壽里最鬧騰的朱家人做隔壁鄰居,陶小霜感覺壓力山大,真想說我覺得不怎麼樣,但想到孫齊聖的好兄弟朱大友,她就沒開這口。朱家要搬到孫家所在的4弄3號來住的事,看在朱大友的份上孫齊聖應該是願意的,她就道:「我想到朱家就頭疼,你也差不多吧。不過這事朱大友肯定拜託你了……這次你可是真要為兄弟兩肋插刀了。」
孫齊聖聳聳肩,道:「大朱別的長處沒有,那一身的沒臉沒皮倒是他天生的本事,他可早眼饞我們這裏的小衛生間了,這次我要是出手作梗不讓他家搬來的話,他非得纏死我不可。算了,隨他家搬來吧。」朱家這樣聲名在外的人家,要是4弄3號里的住戶們能聯合起來到街道公房管理處去反映情況的話,十有八/九在朱家搬來前是能把這事攪黃的。這也是白天裏朱大民夫婦看到陶小霜出來就閉上嘴趕緊走掉的緣故。
同壽里的32棟石庫門裏只有4弄的1號到3號有小衛生間。依滬上的習慣,衛生間可分大小間,大衛生間設有浴缸、沖水馬桶和漱洗盆,自然也通着上下水,而小衛生間則有馬桶和漱洗盆,不設浴缸,上下水有通有不通的。早在民國時期,能住帶衛生間的房子就是滬上的小市民們對改善自家居住環境的一大夢想。
像同壽里4弄的1到3號這樣的舊式石庫門房子,本來是絕不會有衛生間的,但在解放前,它們曾被人整體租了下來,開了一家廣式茶屋,那茶屋老闆在這三棟聯排的石庫門裏改建了供茶客使用的小衛生間。
茶屋倒閉後又改回居住用途的這三棟房子因為絕無僅有的小衛生間配置成了同壽里甚至洪陽街的香饃饃——雖然這一層樓里只有一個小衛生間,住戶們得公用,而且因為沒通上下水,用時還得自己備水,但住在裏面至少不用在家裏便溺,也不用天天倒馬桶了,還有了一個洗澡用水的地兒。
為了能享用這小衛生間,在1955年私改公前這三棟石庫門的住戶需要多出6成的房租,而收歸公有後,13年來幾乎沒有住戶自願搬出這1號到3號的,有好幾次房管員帶着附近的人找上門來談調房子的事,一調換就能多調好幾個平方米呢,都沒人願意。
所以陶小霜問道:「你們3號有人要搬走?是哪家呀?」
「一樓的後客堂間的水家,好像是分了虹口公園旁邊的公房,有30平米大,有公用的廚房和蹲坑廁所。」
「是這樣」,陶小霜想了想,道:「我們這想住進來的人可多得是,怎麼就輪到朱家了?」
「大朱說朱大麗在街道房管所里認識人,這水家剛去房管所報備,她就立馬得了消息,聽說是我們這有了缺,朱家人可是咬着牙備了些東西,這算是走通了關係。等水家一搬走,他家就搬過來。」
「朱大麗……」陶小霜轉頭對着孫齊聖露出一個別有意味的笑,「她要搬了來,你可是不敢再喝酒了吧?」
孫齊聖鬱悶道:「你準備拿那事笑我多久?」
陶小霜拿眼睨着他道:「我想想……一輩子吧。」
孫齊聖摟緊陶小霜,用下巴去蹭她頭頂的發旋,「巡夜大人,算助手求求你了,嘴下留情好伐。」孫齊聖又裝上可憐了。
陶小霜哼了一聲道:「這要看我心情了……恩,要我心情好,你可得時時刻刻的對好我才行。」
「那,現在我就給你揉肩膀。」孫齊聖說着話卻伸手去撓陶小霜的腰,他知道她那裏最敏感怕癢。
「噗呲」,陶小霜噴笑着扭過身子要去反撓他的腋下。孫齊聖借着手長的優勢抱住陶小霜就是一通咯吱。
「哈哈哈,壞猴快放開我,哈哈……」陶小霜笑個不停。
「我正在讓你心情好呀!」孫齊聖一邊撓癢一邊道。
反擊失敗的陶小霜被孫齊聖咯吱得肚子疼,真恨不得再生出兩隻手來,把這猴精也撓上一番。
兩人鬧了一會,孫齊聖才提上霧燈去巡夜了。
……
次日,是個大晴天。
剛入秋,天氣不冷不熱的正剛剛好。陶小霜愉快的賴了會床,就起來晚了。趕着時間吃完了早飯,她照着和張曼紅約好的時間,在洪陽街上和她會合後,兩人一起去了9中。
一進教室,陶小霜兩人就被黑板上密密麻麻的通知吸引了注意。
胡英奎正拍打手上的白灰,看見陶小霜和張曼紅進來後站在講台旁看他寫的通知,就走過去笑着道:「陶小霜,張曼紅,賈老師讓我通知班裏最近這幾天的安排,我看大家來得七零八落的,也不好一一說,就乾脆寫了黑板……陶小霜,你的粉筆字一直寫得好,幫我批評一下吧。」
陶小霜轉過頭,看胡英奎一臉的神色飛揚,哪裏是要聽批評的樣子,明擺着要人誇他呀,她在心裏把官迷的帽子給他穩穩的戴上了,嘴裏道:「三天不練手藝生,我都好久沒寫粉筆字了,哪裏還說得上『寫得好』呀。你要找人評一評你的字,找我——可算是找錯了人了!因為我現在看誰都寫得好。」胡英奎今天這一黑板的字寫得確實不錯,但陶小霜可不會順着他的意思去誇他,誰知道誇了他以後會不會惹來什麼麻煩?如今這班上人人都是競爭對手,胡英奎入了呂紅兵的眼,已經算是領先一步了,能劃入上工檔的只有6個人,陶小霜現在可是完全沒摸上這檔的邊。
「是嗎?」被陶小霜軟着抵了下,胡英奎的臉色沒什麼變化,他又去問張曼紅,「那你覺得我寫得怎麼樣?」
被從未說過話的胡英奎搭話,張曼紅有些害羞,她伸手拉了拉衣角,看了眼陶小霜,被陶小霜用眼神鼓勵了一下後,才道;「我覺得寫得很好,真的。」
這年月里,學校里的風氣是男生女生間無事絕不說話,陶小霜因為兩年前是班委,才和班上不少男生說過話,要不然她也和張曼紅一樣,一個班裏同學三四年也輕易不和男同學說一句話的。
胡英奎笑道:「那就好,這幾天的安排多。我寫了一黑板,就怕字寫得不好,看起來費大家的眼睛。」
張曼紅有些蠟黃的臉上泛起了笑容,說道:「哪有這種事——你寫着不費勁,我們還看費勁呢?」
胡英奎道:「對了,這通知里你有沒有不大明白的地方?有的話,我給你說說。」
陶小霜見胡英奎和張曼紅聊了起來,就自己去找位子了。
陶小霜現在一吹風就頭疼,於是就找了個離窗戶和門最遠的居中靠牆的位子。坐下後,陶小霜拿出志願表和鋼筆,開始填起表來。
姓名、年齡、民族、籍貫、家庭出身,個人成分,這些基本項填完,陶小霜在表中央的志願欄處開始動筆寫正文: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在這建設事業的最緊要關頭,我希望能留在上海為無產主義……
這兩年裏,寫任何東西最時興和保險的寫法就是先引用毛詩表表忠心,然後使勁的靠攏社會主義,寫什麼都往主義上面靠就萬事大吉。
陶小霜用這時候最流行的特色寫法把留城志願寫好了一半,張曼紅就過來坐下了。她的臉上全是笑,屁股還沒落下,嘴裏就說道:「陶小霜,我真沒想到胡英奎這人是這樣的——他說話好斯文的,人又好。本來我還怕他和李衛紅似的,結果……」
「哦」,陶小霜邊點頭邊奮筆疾書。接下來,她的兩個耳朵里被興奮的張曼紅灌了不少夸胡英奎的好話。話說這胡英奎是專門練過忽悠術的吧,要不然怎麼就一會的功夫,張曼紅就成了他的擁躉了。
張曼紅看陶小霜對自己的話總愛理不理的,有些生氣了,就道:「陶小霜,你是不是對胡英奎有意見呀?」
陶小霜停了筆,抬頭後輕聲道:「我對他本人沒什麼意見,但他是我們班造反派的頭頭之一,和我們派性不同,今天突然來搭話,你不覺得……」陶小霜對胡英奎的『黃雀在後』其實是有些看法的,可這事現在還沒有傳開,她只能這樣說了。
聽了陶小霜的話,張曼紅也有些驚覺,但她想了想,湊到陶小霜的耳邊道:「胡英奎說了,他現在站在工宣隊那邊,不搞派性了,聽他的意思是要和我們這些逍遙派和好。」
「這話你信?」陶小霜拿眼角睨了眼張曼紅。「昨天他排談話名單時,可霸道的很,完全沒有和好的意思。」陶小霜邊說邊想到自己無端被他排到前面的事,心裏更有些犯嘀咕。
張曼紅道:「我本來也不信的,可他說了一件事——最近正熱火的『鬥批改』運動要辦專欄了,賈老師要找3個人來負責這事,他說我們兩個很合適,他要向賈老師推薦我們。」
「專欄?」陶小霜聽得心裏一跳。真能負責專欄的話她就可以常去畢工組的辦公室了,能聽到最新的劃擋消息不說,還能在畢工組裏加點印象分,做了兩年的邊緣人,陶小霜正需要這個機會,所以一聽這事她就有些意動了。
「是大好事吧?剛才胡英奎提了一句,說正在找人,我就立刻問我倆行嗎?他本來不太樂意,我就說我學過畫畫,你寫的字好,他才……」其實張曼紅還提了王欣華,可胡英奎說了,另一個人選要李衛紅說了算。
聽到這事是張曼紅爭取來的,陶小霜感覺更心動了——要是這事是胡英奎主動提起的,她就要仔細想想了。
「陶小霜,這事簡直是天上掉的餡餅呀,你還猶豫什麼?」張曼紅不解的道。她原本玩得好的朋友都做了造反派,她卻做了逍遙派,因為這個緣故,最近兩年裏她只和陶小霜、王欣華走得近。6個名額的事昨天賈鴻也和她說了的。但她的心裏沒想那麼多,只想着要和相熟的朋友一起行動,所以很希望陶小霜答應下來。
陶小霜也覺得自己有些多疑了,就說:「那好吧,如果胡英奎真推薦了我們,那就一起爭取這事。」
張曼紅笑着直點頭,「我倆一起的話,我就不怕了——現在的賈老師感覺起來總有些陰深深的,我一個人的話真有些怕。」
陶小霜笑着想,被鬥了兩年的人性格能不變嗎?如今的賈鴻看學生的眼神里總帶着一種隱隱的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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