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泰迪蘭身子一搖,用肩膀震開了埃修的手。他皺着眉撣了撣被埃修碰到的地方:「走路注意點。」這一刻里泰迪蘭震驚於自己柔和的語氣,隨後又啞然失笑。奎格芬的信已經送達,這意味着當布羅謝特接過信封的那一刻,自己被人當成車夫使役欺壓的日子便宣告終結。久違的自由如同射穿厚重烏雲的曙光,照得他心中一片敞亮。就連險些將他撞倒的埃修,他也生不起計較的心思——或者說,他壓根就沒有去計較的功夫。
里泰迪蘭匆匆離去。埃修注視着對方的背影,右手垂在身側,輕輕地握拳,而後很快地張開,如是反覆數次。他在回味着被震開時那一瞬間的手感,對方由全身至部位的發力技巧與自己有些相似——更準確地說,是與自己開弓時的發力技巧幾乎一模一樣。可他的弓術由老酒鬼所教,再進一步追根溯源的話……
「Bon voyage!」埃修突然朝里泰迪蘭的背影喊了一聲。
里泰迪蘭跨出去的一隻腳定格在半空,他有些驚訝地轉過身,友好的笑容在唇角閃現,他遙遙朝埃修點頭:「Merci.」
「剛才那是……諾多的送別辭令?」露西安娜用手指捅了捅埃修,「王立學院果然名不虛傳,隨便碰到一個人,都會說如此標準的諾多語。」
「他不是會說諾多語,他就是一名諾多精靈。」蒼老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聽得懂諾多語的人,整個潘德都很難數出一雙手,沒想到我的門口就站着兩位。來造訪我這件小廬,有什麼事嗎?」
埃修與露西安娜同時回過頭:一個鬚髮霜白的老人站在兩人面前,正饒有興致地打量着他們。老人不知道蓄了多久的須,數百條細長的銀絲仿佛一掛瀑布在他胸前垂落。他的五官柔和,面目慈祥,可時間與閱歷又為他平添了一份威嚴的氣質。他既是一名可以親近的老人,同時也是一位需要敬重的長者。
布羅謝特,他出身庶民,因而不具姓氏。然而他在北境的地位卻隱隱然與瑞文斯頓的公爵們平起平坐,因為他的頭銜是王立學院的院長,手臂上的學術之環串滿了象徵在某一領域頗有成果的白色石珠。而他在潘德的冒險者中也相當有名。王立學院的前任院長們大多是醉心學術,不問世事的老學究,布羅謝特卻反其道而行之,將世俗作為自己主要的研究對象。他編纂了《潘德志》,共分《為商》、《布武》、《治軍》、《從政》四冊,為那些在潘德闖蕩的冒險者提供了難得而寶貴的指引。嚴格說來,曾經依靠《潘德志》辨識名人政要的埃修也可以算是他的學生。
「您好,布羅謝特院長。」露西安娜難得的拘謹起來,她微微屈下膝蓋,行了一個不太熟練的帝國宮廷禮,「我是來入學的。」
「南部口音?你是帝國那邊派來交流的貴族子弟?」布羅謝特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居然會是一個小姑娘,你父親也真捨得你——等一下,」他的臉色突然一沉,手沿着自己的長須一路滑下,在末尾反覆捻動,「帝國的貴族小姐……懂諾多語……你是露西安娜?」
「對呀!」露西安娜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她並不意外布羅謝特能認出自己,她年紀雖小,可早已經因為能夠獨立翻譯諾多文獻而名震學術界。對於潘德學術界的學者來說,他們可能不會關心各國的權力更迭——精研政治或歷史領域的除外——甚至也懶得在意是誰當上了王立學院的院長,但露西安娜·杜克斯的大名卻如同一顆熾亮而年輕的新星,在他們的頭頂閃耀至今。他們手臂的學術之環上可能沒有串着語言學的石珠,甚至當中的大部分人對語言學都是一竅不通,但他們卻共同期待着這顆還在上升期的新星到達自己光芒的巔峰,就像他們期待每一位嶄露頭角的年輕學者一樣。
「賈斯特斯居然會捨得把自己的女兒千里迢迢地送過來……」布羅謝特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苦笑,「厄爾多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居然會在這個節骨眼讓你來波因布魯。」他很隨意地批評了格雷戈里四世一句,卻突然一個激靈,意識到自己邏輯中存在某個難以解釋的疑點:露西安娜是目前帝國律法執政官之女,身份顯貴至極,格雷戈里四世怎麼會冒着觸怒賈斯特斯的風險,將她送來隨時都有可能成為與迷霧山部落衝突前線的波因布魯?
而且,她是怎麼穿過瓦爾雪原的?布羅謝特掃了一眼她身旁的埃修,端正而略顯纖細的兩條眉毛,並不是瑟爾達。
一個危險的可能性如同轟雷般在他的腦海里炸開,布羅謝特目瞪口呆地注視着露西安娜,還在捻動長須的手指不自覺地加力,幾根細細長長的銀絲沿着他的手背飄然垂落。他張了張嘴,聲音有氣無力:「你最好別告訴我,你是瞞着厄爾多偷偷跑出來的。」
「這個……」露西安娜吐了吐舌頭,知道自己已經沒法再隱瞞了,「其實我是瞞着我父親從伊索斯偷跑出來的。」
「我的天……」布羅謝特捂住自己的額頭,「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他放下手的時候,神情已然嚴厲而冷漠:「幸會,杜克斯小姐。請原諒我無法為您辦理入學手續,您需要徵得陛下的同意。在此之前,請在公爵府邸好好休息。」
露西安娜狡黠地笑了笑,她完全理解布羅謝特的苦衷,但是她沒打算放棄,因為她很篤定,布羅謝特無法拒絕她的請求。「請先看看我的學費再說。」她從懷裏抽出三張因為陳舊而泛黃的羊皮紙,遞到布羅謝特面前。
「就算這上面列着的是賈斯特斯全部財產的清單,我也不——」布羅謝特的視線有些不耐煩地落在羊皮紙上,然後就再也沒法挪開。他直勾勾地盯着它們,眼中漸漸竄起狂熱的火焰,像是武者邂逅稱手的武器,浪子邂逅心儀的女人,將先前的嚴厲冷漠焚燒殆盡,只剩下純粹的渴望。他鄭重地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撫摸着羊皮紙發皺的邊角,良久,他抬起頭,用顫抖的聲音說:
「這是,馬迪甘《預言長詩》的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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