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風暖看過了數十本奏摺後,不再繼續看了,而是看向皇帝。
皇帝對她道,「不看了?」
蘇風暖搖搖頭,「不看了。」
皇帝點點頭,向外走去,「你再跟朕來。」
蘇風暖點點頭。
皇帝出了御書房,向外走去。
蘇風暖抬步跟上皇帝,落後他一步,看着他骨瘦如柴,垂垂老矣的背影,一時間心底頗為沉重。
皇帝來到了皇宮最高的一處高台,這一處高台有九十九道石階,他來到近前,緩步上階。
蘇風暖仰頭看了一眼,只能跟着他緩步上階。
走到一半處,皇帝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坐在了台階上。
小泉子一直跟在二人身後,見此,連忙上前說,「皇上,您身體不好,要不然奴才陪着蘇小姐上去可好?」
皇帝搖頭,「不必,朕要親自帶她上去。」
小泉子住了口。
蘇風暖見皇帝累了,走不動了,歇着,自己便也停下腳步,陪着他,坐在了他身邊。
皇帝道,「蘇丫頭,朕見你身子骨雖弱,但不見氣喘吁吁,比朕要強上許多啊。」
蘇風暖抹抹額頭上本沒有的汗,道,「我總歸比您年輕啊。」
皇帝頷首,「不錯,年輕就有無限未來和希望。」
蘇風暖笑着說,「為了葉裳,陪着他一輩子,我總要用盡全力地活着的。」
皇帝也笑了,「你這個丫頭,口口聲聲不離葉裳,你們還未大婚,可是半絲不知羞臊。」
蘇風暖笑着道,「人生苦短,一輩子如白駒過隙,臉面禮數,若是在意得多了,便成了束縛。」
皇帝讚賞道,「不錯,你能看得透徹,想得開,是好事兒。朕有時候都佩服你。」
蘇風暖笑着不再接話。
皇帝道,「朕身為帝王,這一生,困頓皇宮,看着是榮登高位,九五至尊,可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倒不如尋常百姓過得踏實舒服。」
蘇風暖道,「你是帝王,這沒辦法的事兒。」
皇帝點點頭,「生而知天命,這是朕的命。」
蘇風暖看着他,想着您的命本不是如此的,只是有人為您改了命而已。若是一介凡人,尋常百姓,娶妻生子,比帝王要幸福的多。
二人又坐了片刻,皇帝似乎歇得差不多了,緩緩站起身。
小泉子立即上前攙扶皇帝。
皇帝對他擺擺手,「朕不用你攙扶,我自己能上去。」
小泉子只能鬆了手,又退去了後面。
蘇風暖也站起身,跟在皇帝身後,想着這九十九道台階真是很高。這是皇宮裏最高的觀景台,可以遍覽整個南齊京城的風景了吧?
皇帝一步一步拾階而上,蘇風暖不再言語,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皇上是九五至尊的帝王,可是走這高高的石階,也要自己一步一步地走。
半個時辰後,終於登上高台,皇帝已經累得不顧形象地坐在了地上。
蘇風暖自然也跟着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泉子連忙說,「皇上,地上涼,奴才帶了墊子。」
皇帝擺擺手,連說話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
小泉子只能站在一旁,為皇上擋着高台上的冷風。
蘇風暖有些不忍地道,「其實,您不必親自帶我登上這高台,您想告訴我什麼,只管讓我來登這高台,我看過之後,您告訴我就好。」
皇帝搖搖頭,「蘇丫頭,這高台,朕算上這次,一共上來的次數,五根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
蘇風暖眨眨眼睛,「這是在皇宮啊!您說您這麼多年,一共沒上來幾次嗎?」
皇帝點頭,「朕生來身體孱弱,身子骨不好,登基前,都未曾上過這高台,原因是母后怕我受不住,會出事兒。她只有我一個兒子,我是她的指望。先皇駕崩後,朕登基,第一次登上這高台。後來,朕娶皇后,大婚之日,與皇后一起登上這高台。之後,便是太子誕生後的百日,朕抱着太子登上這高台。再就是今日了。你看,是不是五根手指頭能數得過來?」
蘇風暖點點頭,「的確是。」
皇帝緩緩站起身,如今雖然春天到了,但春風也如刀子一般,乍暖還寒,他掩唇咳嗽了一聲,伸手揮開小泉子,「不必給朕擋着風,這點兒風,朕還受得住。」
小泉子垂首,退到了一旁。
皇帝站直了身體,對蘇風暖招手,「蘇丫頭,你起來看。」
蘇風暖站起身,從高台上眺望。果然如她所料,這一處高台,可以將京城一切盡收眼底。樓台層疊,宮闕巍巍,可以看清東南西北中五城。更甚至可以看出京城之外的遠山景色。
站在這裏,南齊的最尊貴之地,真是有江山在腳下,乾坤在囊中之感。
皇帝待她眺望片刻,對她問,「你跟朕說說,你看到了什麼?」
蘇風暖道,「我看到了整個京城。」
「還有呢?」皇帝問。
蘇風暖道,「江山在腳下,乾坤在囊中。」
皇帝大笑,「不錯,你誠然是該看到這些。還有嗎?」
蘇風暖想了想,道,「南齊帝京城裏生活的人們,朝野重臣,市井百姓,南齊國土上生活的芸芸眾生。」
皇帝收了笑,看着她道,「蘇丫頭,你覺得,這偌大的江山,朕若是交付出去,交給承繼的接班人,應該交給什麼樣的人,才能不負朕所託?不負祖宗留下的江山基業?」
蘇風暖默了默,誠然地道,「宅心仁厚,才華卓絕,心懷天下。」
皇帝點頭,「不錯,是要這樣的人。」話落,他道,「可是看看朕的皇子們,誰有?哼,沒有一個人!」
蘇風暖暗暗嘆了口氣,「皇上您一心只認準葉裳好了嗎?可是,他未必能如您的期望。」
皇帝道,「蘇丫頭,朕是帝王,坐在這把椅子上,朕不該為了私心,尋一個不能承繼的親子,來坐這把椅子。有負祖宗,有負先皇,有負社稷,有負萬民啊。」
蘇風暖一時無言。
皇帝看着她,「蘇丫頭,朕活不了多久了。」
蘇風暖聽着這話,心下忽然很難受。
皇帝道,「朕自己的身子,朕自己清楚得很。近日來,愈發差,隔三差五,便咳血一次。朕知道,朕自己怕是大限要到了。」
蘇風暖抿唇,道,「您依照我給您開的藥方子,按時服用,不會這麼差。」
皇帝搖頭,「朕多年來嘔心瀝血,如今每日看着那些堆積如山的奏摺,沒有一樁好事兒,更是在損耗朕的心血。日漸枯竭。再好的靈丹妙藥,對朕這副身子骨來說,也已經無效了,救不好了。」
蘇風暖沉默。
皇帝道,「蘇丫頭,朕現在最急的事情,不是查機關密道案,最急的事情,是定下南齊江山的新主啊。」
蘇風暖一時更是無言,不知道該再說什麼。
皇帝又道,「你看看,這萬里江山,這偌大的南齊,四方動盪,四海不平,天災人禍,層出不窮。若沒有一個能力卓絕之人,若沒有一個心胸開闊,容濟天下之人,如何能挽救這岌岌可危的朝局?如何能挽救這岌岌可危的江山基業?」
蘇風暖反駁的話說不出口,誠然地覺得皇帝說得對。
皇帝又道,「在其位,謀其政。朕坐這這把椅子,受着萬民擁戴這麼多年,就該為萬民謀福。朕可以隨意地擇個繼承人,眼睛一閉,歸赴皇權,簡單容易。可是朕不忍。朕支撐了一生,總不想閉眼後讓它就這樣日漸消亡,毀了基業。朕還是希望,朕百年之後,南齊能再屹立百年甚至千百年,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
蘇風暖看着皇帝,聽着他這番言語,不得不更以崇敬的目光看着他。
皇帝伸手拍在她肩膀上,「蘇丫頭,朕本來不打算提早與你說這些,可是葉裳那小子,非要跟你離京。他跟你離京也就罷了,朕怕支撐不到他回京的那一天啊。」
蘇風暖看着皇帝,感覺他放在她肩上的手十分之重,中若千鈞,哪怕她武功已經高到這世間鮮有對手,但還是覺得,肩膀如被壓了一座令人仰止的大山。
皇帝又道,「朕選葉裳,一是因為他有能力,有本事,有謀略,有聲望能撐起這偌大的江山。二是因為,燕北蘇家,江南葉家,京城蘇大將軍府,王大學士府等,都是他的依靠。他能平天下,也能安天下。南齊有他,朕九泉之下也能大安。南齊百姓有他,誠如他有你,都是福氣。」
蘇風暖眼眶染上濕潤,深深地崇敬又感慨,半晌後,她小聲開口,「皇上,您今日的目的,是想讓我替他答應你嗎?」
皇帝搖搖頭,撤回手,從袖中拿出一道聖旨,遞給她,「這是朕的遺旨,你替朕收好吧!如今大可不必交給他,也不必讓他知道,若朕真等不到他回來,江山大亂,他願意顧及萬民,顧及劉家的江山社稷,願意接手的話,再給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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