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聽到管事的話,下意識地愣了一下,隨即失笑:「普通的草當然用不着,只是好的草,還是需要種。」
打從他這輩子醒來,幾乎就一直是順風順水。無論是在京城,還是到吳州北涼,他要做的事情無非就是吩咐下去,或許下人們會有疑惑,但從來都不會當面質疑。他本來以為今天也是如此,不過是家裏人手不夠,順便一個冬天都待在屋子裏,出來透透風罷了。現在看來,他需要花費的精力恐怕不會太少。
如今還是在蔡俊旻的牧場,他身邊還帶着蔡大頭呢。等一會兒到了村子裏,有人會賣他這個縣令夫人的賬嗎?
現在無論是牧場還是牧民的放牧方式,他大概都清楚。無非是今天把牲畜趕在這一片草地上吃草,明天趕去那一片上。牲口的糞便落在草地上,重新滋養了土地。一些草種也隨着牲口的糞便被帶去另外的地方。
這樣的方式不能說不好,優點非常明顯,那就是在人力上非常節約。牧民家的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通常也能夠單獨放上幾頭羊,厲害一點的,一個人放上十幾頭羊都不是問題。
要是一個牧民家庭,幾口人放上幾十上百頭羊,也算不上什麼稀罕事。甚至對他們來說,要是牲口的數量足夠多,他們還能放上更多。
只是缺點也很明顯。落在土地表層的糞便,要拿來肥田的時間太長,遠遠比不上人工種植。單純的產量上來說,就不夠用。養牛羊的他不好說什麼,但是養兔子他有經驗。
他用種植的兔草來養兔子,和用外面野生的兔草,前者比後者養殖起來更快,兔子更肥胖,毛的質量也更好。
好吧,其實使用糞便作為肥料什麼的,哪怕是南方的一些常年耕種的地方,都還沒有普及這個意識,北地這邊本來就沒有什麼像樣的種植地,肥田多半是用草木灰,在耕種方面的認識就差。
好在身為蔡俊旻的債主、蔡大頭的先生、更加作為蔡家的合作夥伴,林淡並不需要多做解釋,他只需要命令就可以了。
其實說是種,到底是草,並不需要如何精耕細作。看在蔡家的份上,林淡對這位管事開誠佈公。關鍵是除了牧草之外,他還重點說了如何種植蕎麥的方法。
管事聽得將信將疑,懷疑的部分更多一些。林淡看上去實在不像是個會種地的,比常人穿得更多一些還顯得削瘦的身材,連紙上談兵都沒什麼說服力,將人畜的糞便堆肥什麼的,更是聞所未聞。
他目送林淡和蔡大頭乘坐的馬車離開,又低頭看看腳邊的一袋子牧草種子,決定還是先寫一封信給蔡將軍……嗯,要不還是寫給常將軍?說起來他們兩個都打仗,平時家裏面管家的那個到底是誰?
其實寫給誰都一樣,反正他們夫妻兩個之間沒什麼秘密,對於除了練兵打仗之外的事情,幾乎都是……不怎麼精通的。
兩人頭碰頭看了信,又把信遞給好奇的長子和次子看。
下屬遞過來的,與其說是信,還不如說是長一天的條子。管事學識有限,當然不可能把信寫得花團錦簇,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一頁信紙都沒寫滿。
「草也要種啊?」
「草還要特意搜集種子啊?」
兄弟兩個一前一後地問了起來,表情無比好奇。
蔡俊旻夫妻也很好奇。種草,多新鮮的事情啊!而且隨便想想,林淡特意送去的草種恐怕也不會一般。可是再怎麼不一般,那也不過是草種而已,又不是什麼糧種。難道草種還有什麼良種劣種?
夫妻兩個打仗雖然很厲害,但並不是覺得自己什麼都知道的人。哪怕是面對已經懂事的兩個兒子,他們也沒忽悠:「爹娘也不明白,等咱們寫信去問問。」
於是他們就寫了信回去。現在路上雖然運貨還多有不便,但是送個信是沒什麼問題的。
春天對於大商重要,對於敵國也一樣重要。戰爭一般發生在秋收前後,現在並沒有什麼戰事。相對來說,還是春耕更加重要一些。
他們的信還沒有寄出去,倒是立刻收到了林淡的來信。
要不是有之前牧場管事的信打底,這封信他們就更加看不懂了。
「糞便?」保城關最高領導人家庭,四個人團團圍着桌子坐着,相顧懵圈。
「管事寫的種草的步驟里要糞便。」所謂的管事寫的,也就是林淡複述的。同樣的步驟在林淡給他們信中也有說明。
身為保城關的一把手,他們倒是真還沒有注意過,那……糞便平時到底是怎麼處理的。
保城關那麼多人,每天的那啥想來是個巨大的數量。這要是都搜集起來,再堆到一起……常將軍想了想,臉色有點黑。
不過兩個人到底都是當將軍的,決斷力一點都不缺,幾乎同時拍板決定:「既然說了讓林大郎來管軍屯,那就讓他放手去干吧,反正……」那啥也沒聽說有什麼用處。
在戰場上,狼糞用來點烽火台;
在生活中,牛糞用來生火取暖。
人的……有什麼用?
退一萬步來講,軍屯的這些糧食每年總共就這麼一點產出,就算全都沒了,那又怎麼樣?
將軍都同意了,下面的人自然照辦。雖然大傢伙兒都不明白這個到底是什麼用意,但還是很快就從各個軍屯拉來了一些民夫,再將這些民夫交給了林淡。
民夫們全都是懵圈的。他們這些在軍屯的人,雖然幹得是農活,但是戶籍是軍籍,要是軍隊數量不夠,他們就必須填補上去。在軍隊數量足夠的情況下,他們除了偶爾出個操之外,那就是普通的農夫,還是軍隊有命令必須服從的農夫。
哪怕是收集糞便這樣的腌臢活計,既然上面命令了,他們就得服從。
有一個民夫大着膽子問了一句:「這是要來幹什麼呢?」
林淡笑了笑,並沒有賣關子:「用來肥田。一會兒我跟你們說一下怎麼種田。」
被集合起來的民夫們全都樂了。他們種了一輩子的田,還要這麼一個長得比姑娘家還漂亮的公子哥來教種田?有幾個耿直一點的憋不住笑,只能低着頭悶笑,肩膀一聳一聳的。
護衛在林淡身側的阿樂見狀大怒,大喝一聲:「都站好!聽仔細!」
阿樂的身量氣勢還是很有威懾力的,而且他很快就讓這些民夫們知道,他所說的聽仔細,並不只是一句口號。
在林淡說完怎麼種田之後,阿樂還對他們進行了考核,回答不出來的就地大聲念上十遍,全都把種田新步驟能夠順暢地背誦下來後,他們才被放了回去。
當然他們就算能夠流暢背誦,也不表示他們得執行,也沒有說他們得執行到哪一步。
保城關這邊的地本來就貧瘠,要不是佔着地利,這裏根本就沒什麼人會定居。
往年軍屯裏伺弄莊稼,也不是不精心,可一年到頭幾個月忙下來,一畝地能收到多少糧食?難道往裏面弄點糞便什麼的,就能增產了?簡直笑話!
經驗豐富的老農們就準備開始糊弄起來,回去之後還直接把這件事情,像笑話一樣地跟屯裏人都說了。
不說不行,說好了他們這些人得回去宣傳,讓所有人都知道新的種地的方法的。將來若是上面問起來,他們也有說頭——他們確實說過了呀,可是大傢伙兒都不聽有什麼辦法呢?
沒想到,他們這個小算盤才剛開始打了沒兩天,那比大姑娘還漂亮的縣令夫人,就帶着一隊人馬氣勢洶洶地到了軍屯,身邊還帶着一隻……宰了能燒一桌酒席的肥碩兔子。
北涼縣的縣令夫人他們當然可以不放在眼裏,開玩笑,就是北涼縣的縣令也管不到他們頭上,縣令夫人頂什麼用?可是縣令夫人身邊跟着的這一隊人,他們可全都認得!
「那不是常將軍身邊的親衛嗎?!」
常將軍的親衛是保城關最好認的軍隊。常將軍雖然有着超出大部分男性,甚至包括大部分男性將領的武力值,那也是個姑娘。雖然她被她那不靠譜的爹給帶歪了,可有一個還算靠譜的娘,多少給她傳授了一些姑娘家必備的技能和審美。這一點體現在軍隊的軍容上格外明顯。
常將軍的軍隊總是特別整潔。
常將軍的軍隊總是特別利落。
常將軍的親衛營,有一大半都是姑娘!
當然,這些姑娘都是武力值個頂個高的姑娘,等閒三五個大漢隨便打打那種,提溜起這些還算孔武有力的預備役軍漢來,那就跟提溜小雞仔似的。
林淡不得不心說,常將軍有心了!他要是帶人來,也能用武力鎮壓。可他身上有沒有一官半職,充其量不過是蔡國公府上的供貨商人,要是貿然使用武力,引起民憤的可能性很大。
現在有這些親衛們出面,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保城關開墾的軍屯一共有十個大屯,每個大屯下面又分成五到十個組不等。上次來縣衙聽講的,不過是十個大屯的保長,還有距離近一些的組的組長。
屯裏中央有一個巨大的場地,鋪了石塊,農時當曬場,操練時當校場。這會兒兩個組的所有人都站在這片場地上,也不嫌擁擠。
親兵立刻把上次來聽講過的一個保長和兩個組長給提溜了出來,放在林淡面前。
三個漢子戰在林淡面前,跟杵了三根棍子似的。
林淡依舊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文弱樣子,臉上和和氣氣的,往親兵搬來的椅子上一坐,繞過三個杵在眼前的人,隨手點了一個村民:「保長和組長給你們講過怎麼種地了嗎?」
被點中的村民一臉懵圈,戰戰兢兢道:「講、講過了。」
「哦,那你講講。」
村民頓時就懵了:「講什麼?」
保長和組長就跟講笑話似的說了一遍,也沒有正經和他們怎麼宣傳過,當時他就聽到一耳朵什麼糞之類的,自家忙着春耕呢,哪有時間聽那些啊!
別說村民了,其實就連保長和組長,現在都已經記不太清那會兒林淡說的內容了。
林淡又點了幾個村民,得到的結果是一樣的。他就問保長和組長:「怎麼回事?」他的臉色比之前並沒有任何變化,但是保長他們感到後背一陣發涼。
「這個……那個……」保長支吾了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乾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地上可鋪的都是石頭啊!不說硬不硬的問題,這些石頭能有多平整?他一跪下去就感到膝蓋小腿上一股子鑽心的疼,可他顧不上,重重磕了三個頭,「小人知錯了!求大人饒過小人一命!」
兩個組長一看保長這樣,也跟着跪了下來,身上起了一層白毛汗,小心肝直哆嗦。不就是一點那啥的玩意兒麼?這還能要人命?
林淡看着他們磕頭,眼神微冷,只是氣不起來:「把事情做好,三天後我再過來。」
這事情往小了說,他們不過是沒做好傳聲筒;往大了說,卻是耽誤了農耕。保城關十數萬軍民,十個屯組的耕地,多了不敢說,產量若是能夠比去年多上一成,能讓多少人吃上一頓飽飯?
親兵們並不知道林淡為何讓軍屯的民夫如此種地,心裏面對林淡也有些不以為然。要說念書做學問,那林淡的外表還是很有說服力的,看上去比他們蔡將軍還要像個讀書人。但是要說到種地,他們卻情願相信常將軍會種地,也不覺得林淡會種地。
林淡大概知道他們的想法,但是這事情沒辦法說明,一切還是得看秋收之後的產量。
坐在馬車上,蔡大頭靠在暖手捂背後,胖臉微紅:「二先生為他們着想,他們卻不領情,簡直是愚不可及。」不過,這些人是他爹娘的手下,感覺有點丟臉,「先生不要生氣。」
暖手捂換完了毛,看上去清減了一些,只是摸上去還是軟軟的。
「我沒有生氣。」林淡摸着搭在他腿上的一隻兔爪,看到學生這個樣子,心情倒是好了一些,「時人愚昧,卻並不是他們想要愚昧。他們的出身、眼界、學識,註定了他們只能看到眼前的這些,沒法想到更多。如果他們能和我們一樣,出身於鐘鳴鼎食之家,從小耳濡目染,識文斷字,那他們自然就能明白更多的事理。」
蔡大頭還太小,不太明白出身帶來的差異,只是仰頭看着自己先生。
林淡不緊不慢道:「他們並不愚昧,是我們做得還不夠多。」如果說他在今天之前,從京城宿舍開始一直到北涼的學堂為止,不過是在為了自己保命,才做的能夠給自己積攢民望的事情;但是過了今天之後不會了。
十個屯組非常大,林淡並不可能一天就跑完。當晚回到家之後,他直接找到了白正清,跪下就磕了一個頭。
白正清正在屋子裏打譜,手上棋譜還沒放下,被林淡嚇了一跳:「你這是做什麼?」他是師傅,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經得起林淡的磕頭;但是沒事磕什麼頭?
跟在林淡身後,動作只比他慢了一步的胡澈也嚇了一跳,拽都沒來得及把林淡拽起來。嗯?他想了想,乾脆也跪下了,跟着磕了個頭。
白正清雖然對兩個學生在生活上不怎麼上心,可是胡澈臉上的不解是明擺着的,看得他又好氣又好笑,指着胡澈罵:「快起來,你什麼都不知道,跟着瞎鬧騰什麼?」又去拉林淡,「你小子也趕緊起來,有事情說事情,犯了錯也不是磕一個頭能夠解決的。」
林淡磕頭也就是一時衝動,這會兒反應過來,不由得老臉一紅,爬起來給自己辯解:「我就是覺得自己不應該。」
「不應該什麼?」白正清對自己這個學生的滿意程度,其實還要超過胡澈。
誠然,在學問方面,原本兩個學生水平都差不多,只不過林淡後來病了之後就有點「一病不起」;而胡澈卻正好相反,前兩年還不明顯,這兩年的水平卻和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了。可是胡澈才幾歲?他這個做先生的在欣慰之餘,多半還覺得有些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意思。
但是林淡的為人處世,卻像是超脫了讀書人的範疇。現在大部分的讀書人早就已經忘記了讀書是為了什麼,只一心想着當官發財。林淡倒是沒有當官,可是他做的事情,卻比很多當官的要多得多。現在到底是什麼事情,讓這個平時貫會做戲的小子,都弄得這幅樣子?
林淡低着頭,抿着嘴:「不應該沽名釣譽。」他將今天的見聞說了,「我以前做的,不過是將學子作為喉舌,並不是……」他做的那些事情,其中有幾分真心?恐怕連一分都沒有。
讀書人掌握了百姓的喉舌,所以他才會看在眼裏。權貴子弟本身就有自己的圈子和各種利益糾葛,他可以去爭取,但是效率卻遠遠比不上給寒門學子施恩施惠。他將那些寒門學子籠絡在自己身邊,並不是出於想要真心幫助他們的目的,他更像是在做一筆買賣——他給他們恩惠,而他們給他名聲和庇佑。
白正清嘆了一口氣,並沒有立刻評價林淡,反而問胡澈:「你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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