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在皇宮西面,由三閣兩樓圍起。三閣為三座三層樓閣,供帝後與臣子等閱武之地;樓為鐘樓與樓,各安於三閣兩側,高聳而起。此處臨近皇室諸子女學習之所,晨鐘暮鼓,引鳳接凰。
毓秀宮諸人一大早便被集中到此地,教坊的女師傅先領着做了套軟身操後便開始教授諸女引弓射擊之姿。都是京中世家之女,對弓術射擊早有涉獵,只是到底不像男兒六藝求精,因此大多數人也只是懂此皮毛,不過花拳秀腿。
師傅並不糾正,只講解了引弓姿勢後,便讓大夥自行練習。
俞眉遠有段時間沒摸弓了,雖不是真的引弓射箭,她也練得頗開心。
其她人就不那麼愉快了。進宮本是要習舞,這筋也開了,身也熱了,卻要學習弓術,又要頂着烈日,她們怨言不斷,個個都尋着校場上狹小的陰影處躲進去,拿着弓敷衍了事。
一眼望去,在校場上專心練弓的人不過半數。
「好了,都過來集中。教授你們弓術的老師來了。」教坊的女師傅忽揚聲喝道,令所有人集中過來。
俞眉遠挑了眉,原來教授弓術的另有其人?
一時間她耳邊全是吱吱喳喳的怨聲,散開的人都集中回來。因為初拔頭名的關係,她如今站在頭一個,便也不回頭,對身邊各種響動不加理會。這些聲音沒多久便很突兀地停了,俞眉遠察覺到身邊諸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某處,便也跟着望去。
柳尚儀與李司樂陪着,兩個太監跟着,擁着一人前來。
她們的弓術老師,是魏眠曦。他久征沙場,弓藝劍術均佳,因此皇帝便命他指點諸女弓術。
魏眠曦才一下朝就趕來這裏,因而身上還穿着朱紅朝服。他頭戴梁冠,長發一絲不苟皆束於冠內,只露出年輕清俊的臉龐,又被不苟言笑的表情壓出的肅然襯得格外老成,並不像涉世未深的年輕世家子弟。
魏眠曦是京中女人暗慕的對象,他一來,其她人心情都好了。
俞眉遠心情差了。
……
「身端體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從容,前推後走,弓滿式成。」魏眠曦站在諸女正前方,將弓術射擊的姿勢要求緩緩道來。
他目色沉斂,不怒而威,逐一掃過場上的所有人,並未在俞眉遠身上多作停留。
解釋一遍後,他方倒握着銅馬策,以策尖指向俞眉遠。
「俞四姑娘,請出列,煩請你替大家示範展弓姿勢。」
場上目光便齊刷刷對準了俞眉遠。因有魏眠曦和俞三、俞四的親事烏龍在前,眾人目光便各自複雜起來。
張宜芳冷哼出聲,眼藏妒色。
魏枕月垂了頭,掩去眸中詫異。
排在最後一個的俞眉安,也忍不住悄悄踮了腳尖朝前望去。
俞眉遠坦然上前,側身站在眾人面前,依言執弓站開,目視正前。
魏眠曦點點頭,贊道:「很好,四姑娘的動作非常標準。各位姑娘看仔細了。」
他說着又以馬策策尖一一指過俞眉遠的頸、臂、腰、腹等處,細細解釋:「身要正,背要直,頸勿縮、臂勿露、腰勿彎,前探、後仰、挺胸皆不可,此為要旨。」
頓了頓,他踱到俞眉遠的正前方。
俞眉遠目光直視正前,不可避免地與他對視。他眸中只閃過一絲焰光,很快便恢復如常。
「手、肘、肩……」他繼續說着,手中策尖指向她的手,沿着小臂劃到肘,最後壓到她的肩頭,「要直如箭。」
說話之間,他在她身畔緩步,目光雖無異色,卻未離她的眼。
逼着她看他。
等他全部解說一遍,俞眉遠已出了薄汗。
「好了,多謝俞四姑娘,請回吧。」魏眠曦終於放她回去,語氣淡漠,毫無起伏。
俞眉遠點點頭,回了隊伍前面。
魏眠曦也不再看她,只讓剩下的人挨個站到前面擺出姿勢,再由他逐一糾正指導。他指導得很細,不分對象均一視同仁,所有人都被他說了個遍。
俞眉遠看不出他的想法,也不作他想。
轉眼輪到排在最後的俞眉安上場。俞眉安一上場,底下便響起陣嗤笑聲。
雖說親事已經泡湯,但到底是心中傾慕的人,俞眉安尚不能忘懷。還未靠近魏眠曦,她便已徹底漲紅了臉,待站到魏眠曦對面,她緊張得鼻尖冒汗,眼中全是魏眠曦這個人。
魏眠曦微蹙眉,只冷漠令她起弓。俞眉安顫抖地舉起弓,腦中卻已一片空白,她想不起剛才他說過些什麼,滿心滿眼只剩下這個男人。
場下鬨笑聲忽然爆起。
俞眉安擺了個歪七扭八的姿勢,引得轟堂大笑。
「三姑娘,請你認真一點。腿都打了彎,你如何射箭?」魏眠曦語氣沒有喜怒,話語卻並不客氣,他將馬策一掃,發出股氣勁打在了她的腿彎上。
魏眠曦的力道並不大,本來他只是想給她些小教訓,誰料俞眉安腿正發軟,神思又游到別處,猝不及防之下便跌了出去。
「啊。」俞眉安叫了聲,人竟朝前倒去。
他救得到她,卻沒出手,任她跪到地上,手中長弓砸出老遠。
場下的嘲弄聲便更大了。
「那天說得大義凜然,我以為她真那麼有骨氣,現在看來不過嘴皮子利索罷了。瞧那眼裏只有男人的模樣,真是丟人。」張宜芳開了口,「難怪魏將軍不想娶她,要我是她,早一頭撞死得了,還在這裏現眼。」
她聲音不小,又站在第一排,那話語如利劍般戳人,直入俞眉安的耳中。四周的人都跟着她笑了,也低聲地附和起來。
俞眉安咬緊了唇跪在地上,遲遲不起身。
俞眉遠搖搖頭,閉了眼睛。俞眉安的心情……她也曾經有過,她也曾這樣愛過。
不管多少的光環加身,先愛的人,註定是個笑話?
「三姑娘,還請你多加練習,今天就到這裏吧。」魏眠曦無意扶俞眉安起來,只是冷冷宣佈結束。
話音才落,俞眉遠掉頭就走。
她的心情很不好。這弓術課不知要上多久,難道這三十天她每天都要見到魏眠曦?
……
午膳過後,長寧公主裝病不願習舞,又把俞眉遠給叫走。
兩人又去了昭煜宮。前次長寧不知從昭煜宮的哪個犄角旮旯里翻出了霍錚從宮外帶回的一些新奇玩意,俞眉遠不在時她進不了昭煜宮,心裏癢了好久,這會俞眉遠來了,她斷不肯放過這機會。
比起毓秀宮,俞眉遠自然更願意呆在昭煜宮,起碼那兒自在,沒人管着。再一重,她有些私心。《歸海經》雖然衝破第二層,她的內功已穩,然而對敵經驗為零,她想找個人陪自己拆招。想來想去,最佳的人選自然還是霍錚。可是從認識到現在,她已經麻煩過他許多次,就算他並不放在心,她也覺着自己太過貪心,得寸進尺。
一時間就有些躊躇。
「怎麼了?有心事?」霍錚見她獨自坐在玉蘭樹下發怔,也不與長寧玩耍,便走了過來。
「沒。」俞眉遠搖頭,目光落在他手上,「你喝酒?」
霍錚的手上正拎着個小酒罈,酒罈封泥已去,壇身並沒貼字名,俞眉遠便嗅到他身上一股很淡的酒味,將他衣間的薄香染得清冽。
「心情好和心情差的時候,都會喝一喝。」他坐到她身邊,懶懶倚到迎枕上,勾眼看她。
她抱膝坐着,不像在家裏那樣隨意,想歪就歪,想倚就倚。他不是「曇歡」,無法讓她放下所有束縛。從他那角度望去,她的側臉有了些稜角,不再是初見時的圓潤,像生了棘刺的藤蘿,漸漸有了屬於她的銳利。
「那你的心情現在是好還是差?」俞眉遠問他。
「當然是好。」有她陪着,他能不好嗎?
見她老盯着自己手裏的酒,霍錚將酒罈往她眼前一遞,又道:「想試試?」
俞眉遠想了想,將手裏握的東西擱到了小几上,從他手中接下酒罈。
晃晃酒罈,壇里只剩下小半壇酒,一股濃郁的酒味從裏面飄出,醇厚誘人,有些饞人。她抬眸覷了他一眼,他正含笑盯着她,她便捧了酒罈仰頭就往口中倒。
「別!」霍錚以為她只會小嘗一口,誰料她竟這般豪爽,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咳!」俞眉遠灌了小半口便被嗆得猛咳,直咳得整張臉通紅,口中的酒卻還是強咽下去。霍錚這酒好烈,聞着香醇誘人,入口方知其味之辣。俞眉遠很少喝酒,家宴之上給女眷喝的多是果酒,酒勁很小,沒什麼意思。
霍錚從她手裏奪回酒放到旁邊,忙伸了手到她背上拍着,一邊拍一邊沒好氣道:「讓你試試,你灌這麼大口作什麼?」
俞眉遠還在咳着,無法開口。
那酒下去,從喉嚨燒到胃裏,仿佛喝下了一條火龍,攪得她身體血液都發燙。這滋味頗新奇,入口雖辣,可喝下之後卻又別樣的舒坦。
「好點沒有!」霍錚見她咳得滿頭汗,恨不得訓她兩句,可瞧她這模樣心又疼。
「沒事兒。」俞眉遠好容易止住咳,滿臉通紅,笑得甜滋滋,「霍錚,我會釀酒。以後有機會,我給你釀幾壇酒。」
「你會釀酒?什麼酒?」霍錚奇了,不會喝酒的人竟會釀酒?
「千山醉!」俞眉遠拭了拭唇角的酒液,回答道。
她不好酒,但她會釀酒,而且釀得還不錯。酒是釀給魏眠曦的。他也好酒,初嫁魏府之時她為討他喜歡曾經偷偷學着釀酒,整整一年,她才得了三壇酒,瞞着他在酒宴里呈了一壇。他果然喜歡,便在酒宴上當着所有人的面贊那酒,她心花怒放。不過那時他不知酒是她釀的,後來她獻寶似的把餘下的酒都送到他面前,他知道是她釀的酒之後,卻再也沒有碰過那酒,第二天就全都送人了。
後來,她還釀酒,每年都釀一壇,埋在她死時的那棵梅樹下,從來沒取出來過。到她死的那年,梅樹之下應該埋了有十壇千山醉了吧。
這酒一釀就是十年,她卻從沒嘗過。
無人願意品的酒,就是釀得再好,又有何用?
「千山醉?沒聽過這酒。」霍錚手還在她背上,只將拍改為了撫,一下一下,緩慢溫柔。
俞眉遠沒察覺,又或者,習以為然?
「我自己取的名。聞香縱馬尋酒蹤,踏得千山醉亂蹄。」俞眉遠大言不慚。
「聞香縱馬尋酒蹤,踏得千山醉亂蹄?你好大的口氣!有機會,我一定要嘗!」霍錚「哈哈」大笑,這沒臉沒皮的丫頭,真真叫人喜歡。
俞眉遠跟着笑了,臉還是紅的,笑仍舊甜着。
見她氣息已穩,霍錚收回手,衣袖指過桌面,掃落她剛剛擱在桌面的東西。
他俯身拾起,眼神深去。
「你的東西?」他將那東西遞給她。
龍影扣。
「嗯,一個朋友送我的。」俞眉遠接過,放在指尖婆娑。
曇歡離後,她不知何時養了個習慣,發呆想事時會將這枚玉扣取出在手中婆娑盤玩。
「朋友……」霍錚沒想到她竟會用這個字眼。
「算是吧。雖然我不知道她有沒將我視作朋友。我欠她一個道歉,有件事我誤會了她。雖然她還是瞞了我太多東西,可在那件事上,始終是我對不住她。」俞眉遠低了頭,看着龍影扣想起曇歡。
這丫頭倒消失得徹底,一夜之間就無影無蹤,就連她已被安排在回賓閣的親人都同時消失不見。
她到現在都不知曇歡的身份與來歷。
也許,和她那半路師父一樣吧……
「阿遠……」霍錚心裏既愧且疼。她雖未明言,可沉在眼底的痛意卻叫他看穿。她身邊除了一個青嬈再無可信之人,好容易有了個曇歡,她給的信任、依賴和感情,卻已超出她自己的控制,可到頭來仍是背叛,她如何不痛?霍錚這麼多年行事,自覺從未愧對過任何人,偏偏是她……叫他愧疚到痛,恨不能將一切都攤開說明。
「別說這些了。」俞眉遠把龍影扣收進隨身荷包里,臉色一振,很快擺脫先前落寞,「我去找長寧。也不知她在山後頭做什麼,一會別把你的宮殿給拆了。」
別人她不知道,若是長寧,倒真有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好。」霍錚隨她站起,陪她一起過去,才邁出兩步路,他忽又想起一事來,道,「阿遠,你是不是不想參加太陰祭舞?」
「你何出此問?」俞眉遠是不想參加,但她也沒表現得這般明顯吧。
「若你不想參加太陰祭舞,我想辦法讓你躲過這幾天的習舞。你的內功雖然破了境界,但我見你步伐與身形都不夠穩,尚欠火候。若你不嫌棄,這幾天到我這裏來,我和你過招。」
俞眉遠聞言眼珠子轉也不轉地直盯着他。
這人是她肚子裏的蟲嗎?
「你真的願意指點我嗎?」她不敢相信。
「說什麼指點?我與你拆招打發時間罷了。」霍錚點頭。
「求,之,不,得!」遇見霍錚,俞眉遠覺得自己這臉皮越來越厚實了,連客套的話都不愛說。
霍錚哈哈大笑。
……
和長寧一起留在昭煜宮裏用過晚膳,俞眉遠才在長寧身邊的貼身女官陪伴下,回了毓秀宮。
天色又已昏暗,宮中飯食早已用過,空盤碟碗都已經被收走。庭院裏燈火點起,照出滿院樹影婆娑。
毓秀宮如今只剩了二十人,每個人都是競爭對手,彼此之間便很少走動,再加上如今的習舞強度比之前大了許多,一天下來這些少女早就筋疲力盡,早早地呆在屋裏歇息,因而這裏便十分安靜。
值夜的女官住在西廂房裏,無事一般不出房間,院裏此刻沒有人。
俞眉遠匆匆到自己屋前,正要推門進去,忽聽到幾聲隱約的泣音,貓叫似的傳來。
她狐疑地望去,聲音是從她房間後面的疊石山景後傳出的。
為了求個清靜,她挑了長廊最盡頭靠着疊石山景的房間。別人覺得屋外山景森森,詭異可怕,她卻很喜歡。
這半夜三更的,誰會躲在那裏哭?
如今她耳力更上一層,只稍專注聽了聽,她便聽出那是俞眉安的聲音來。
想起白日發生的事,俞眉遠蹙蹙眉,把剛打開的房門關上。
她們都是俞家的人,俞眉安要出什麼事,不管怎樣她也要惹上些麻煩。
真是個麻煩精!
循着聲音的方向走去,她繞過疊石,又往花叢里走了好長一段路,才在一棵丁香花後看到了俞眉安。
俞眉安正摸着黑蹲在地上,拿着石塊不停地砸着地上的東西。
一邊砸,她一邊低聲哭罵。
那情形,很是詭異。
俞眉遠蹙着眉,又朝前悄然走了兩步,直至能看到地上那東西時她才停了步伐。
仔細看了兩眼,她認出了那東西來,眉色頓時一沉。
「俞眉安,你是不是瘋了!」她低喝着從旁邊沖了過去,一掌將俞眉安推開,從地上撿起了那東西。
俞眉安被她嚇到,坐在地上忘了哭泣。
俞眉遠怒極,卻還是壓低了聲音狠狠罵她。
「你什麼不好玩,在宮裏玩這個?你知不知道若是讓人發現會有什麼後果?你不想活,也別害我!別讓整個俞家給你埋葬!」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29s 3.9962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