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陰的,瑜園的地面被細雨打濕,青石上的水漬斑駁,並未鋪滿。
有個青色人影一路小跑到瑜園上房的抱廈外,被守在屋外的丫頭給攔了下來。
「二姨娘,小玉來了。」
丫頭傳喚一聲,就聽裏頭傳出聲音:「讓她進來。」
小玉拔了拔髮,將頭上雨珠甩下,這才掀了帘子進去。屋裏只有羅漢榻上倚着的二姨娘和一個站在榻邊陪着笑臉的婦人,並沒別人在旁邊侍候。
「林嫂先坐,這事咱們一會再議,我有事先問問這丫頭。」二姨娘放下茶碗,直起身子,笑着讓林嫂坐。
這林嫂是西園二爺俞宗耀跟前長隨林棟家的女人,大家都喚她林嫂。她這回過來,乃是因為自家男人受了二爺吩咐,要想辦法討個丫頭做小。
這事難辦,那俞宗耀誰不好要,非要大房姑娘身邊的人,林嫂想了半天沒有主意,只好來找二姨娘碰碰運氣。
見有人進來,林嫂欲言又止,看了眼小玉,只能先坐了。
小玉走到榻前,只是彎彎腰,並不行禮。
「這丫頭,怎麼不好好行禮。」林嫂看得稀奇。
「小玉,到我跟前來。」二姨娘沖小玉招招手,這才笑着向林嫂解釋,「嫂子不懂,這丫頭可憐。她父親是個天生傻的,母親早沒了,家裏只有個祖母還算清醒,一家三口就靠年邁的祖母。如今老人家歲數大了,家裏沒錢銀來源,就好將這丫頭賣了換錢度日。我見她一家可憐,就留下了。」
「果然可憐,二姨娘菩薩心腸。」林嫂陪笑夸道。
「可惜這丫頭隨了她爹,腦子也不好使,進來這麼久了禮還學不全,又有個怪脾氣,只喜歡呆在雜物庫房,不願和別的丫頭住好屋子。問她,她只說雜物庫房像她家。」
「竟有這事,倒真是稀奇,有福不享,專挑那粗陋地方呆?」林嫂睜大眼,驚奇地上下打量小玉。
「可不就是這樣。她禮數不全,人又蠢鈍,倒是手上有點力氣,我就將她安排在章華屋裏做個粗使丫頭,行動也避着點人,免得衝撞到其他人。」二姨娘點點頭,又笑着朝小玉溫言道,「小玉,二爺屋裏頭,可有什麼好玩的事兒?」
林嫂一聽這話,便知小玉是她安在章華屋裏的眼線,就開口要去外間候着。
「林嫂別見外,都是自己人,坐着吧。」二姨娘沒讓她走。
「沒有好玩的。」小玉悶悶開口。
「那你見着漂亮姐姐沒有?」二姨娘繼續引導着。
「園裏姐姐都漂亮。」小玉想也沒想就答道,眼眸木然地盯着前面。
「你二爺和房裏哪個姐姐最好?」
小玉聞言皺眉,拿出手來在眼前掐着指傻傻點着,似乎在思考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片刻後她才開口:「綠依姐姐,緋香姐姐……」
她一個個點着人頭。
「停。」二姨娘見她大有把每個丫頭都說一遍的趨勢,忙叫停,「沒有哪個比較特別的?」
「有。」
「誰呀?」二姨娘特別溫和。
「我。」小玉憨笑,「二爺不和我好。」
「……」二姨娘維持不住溫和,狠狠剜她一眼。
「噗。」林嫂沒忍住,小笑一聲,忙用手捂住嘴。
「那有沒哪個姐姐總喜歡纏着二爺玩?」二姨娘耐下性子問。
「不知道。她們不讓我進屋。」小玉似乎被嚇到,怯怯低了頭。
二姨娘深吸兩口氣,從小几的茶盤上抓了把果子塞進她手裏,仍笑道:「好孩子,別害怕。這些賞你吃。二爺屋裏的事你多長點心看着,哪個姐姐和二爺特別好,你幫我記下來告訴我,我給你們都漲月錢,好嗎?」
小玉早就往嘴裏塞了把果子,腮幫子鼓起,聞言只是「嗯嗯」幾聲。
二姨娘見她實在蠢,也不與她多說,只道:「你先去外面候着,我有些東西,你悄悄帶回浩文居給二爺。」
「是。」小玉聞言便退了出去,安分站在了簾外。
二姨娘悄悄嘆口氣。要給自己兒子送點東西,還得避着人。
好不容易她才有了一個兒子,本想着藉此安身立命,誰知十月懷胎生的孩子子才滿月就被抱離她身邊,他們只說姨娘不得教養兒子,俞章華就被送到了惠夫人身邊,她這個親生母親每要探視還得先通稟一番。她戰戰兢兢,只怕當家主母有個歹心,章華就不保,好在沒幾年章華就被帶出外院,雖與她離得更遠,要見一面更難,但到底遠離後宅陰私。
只不過……兒子在那邊生活了幾年,與那位越發親厚,倒與她這親母生份起來,像不是從她肚子裏出來似的。
這些年她也看明白了,那位面上慈悲,心思厲害,幾個庶子庶女都在她手裏捏得緊緊,她的章華……唉。
「二姨娘,你怎麼用這麼蠢鈍的人?」林嫂看着小玉背影問道。
「笨的人才好用,心裏沒算計,有一是一,不會糊弄。我也少操點心。」二姨娘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她頭有些疼。
林嫂似懂非懂,又想起今天自己的目的,忙又起身。
「你且坐着,那事難辦,非我能力所及。」二姨娘知道她意思,皺了眉擺手讓她坐下。
林嫂便從袖裏摸出包銀子,遞到她手上。
二姨娘掂掂銀子,露了絲笑,伸了三個指頭到她眼前。
「你們若真心求我,就拿這個數來。我便替你們籌劃此事。」
三百兩!
林嫂神色微變,一個丫頭三百兩,這不是獅子大開口麼?
「這是擔風險的事,少一個子兒我都不干。你可以實話回了你們老爺。」二姨娘將手裏那包銀子扔回去。
「二姨娘,你若果真有辦法,銀子不是問題。」林嫂想起出門前自家男人說的話,咬咬牙先應承了,「不過還請姨娘先給個法子,我好回了老爺去。」
「簡單呀。在園子裏要不得,攆出去了不就任憑二老爺搓磨?置個私宅收成外室,多自在快活。不過這事可瞞着你家夫人,尤其別讓她知道我出的主意,我可吃不消她那脾氣。」
錢寶兒那沷辣貨要是發起飆來,房子都能給拆了。
「攆出園子?」
「想辦法尋個錯處,把她攆出去。辦事的人我都給你想好了,喏,就外頭那個小玉。」二姨娘朝外頭呶呶嘴。
「她?她這麼笨,要是讓人知道了……」
笨?笨才好!容易招人信,還好騙,她又是生面孔,有了事也賴不到她們頭上。
二姨娘心裏盤算着,眼去閉了,她懶得再解釋。
「這事你就別理了,只管送銀子來。」
「是是,那我先去回二老爺。」林嫂得了準話兒,喜滋滋去了。
……
轉眼又是數日,天氣轉冷。
前兩天廚房用糯米做糰子,裏頭裹着豆沙或蓮蓉餡兒,外頭撒了糖粉,捏成兔兒形狀,拿來討好俞眉遠。俞眉遠愛得不行,多吃了幾個。豈料糯米難消化,天氣又冷了,她一不注意就受涼積食,因而在床上窩了兩天,只飲清粥加消滯的山楂飲,整個人都懨懨的。
這日她身體好轉些,便再呆不住,帶着金歌出了門去尋於兮薇。
沒多久,有人來暖意閣找周素馨,只說這月晚了的月錢和姑娘丫頭們的份例已經備好,讓她去庫房領,周素馨便叫了個小丫頭同去了瑜園。榴煙今日休沐,回家去看她老子娘,俞眉遠屋裏便空了下來,只有青嬈一個人在裏頭,正補着俞眉遠頑皮時扯壞的裙子。
裙子縫好,她又嫌痕跡重,便又在裙裾處繡了圈綠萼梅。最後一朵花繡完,她直起腰,滿意一笑,鳳眼飛如絲,憑添幾許媚態。
「青嬈姐姐。」屋外忽有人高喊。
青嬈起身推窗望去,喊話的是院裏的粗使丫頭,她身邊還站了個陌生丫頭。
「二爺屋裏的小玉說,四姑娘在外院犯了腸絞,嘔了許多,如今歇在陋銘居里。金歌姐姐走不開,讓她來找周媽媽,叫快些送乾淨衣裳過去。」
青嬈忙衝出屋去仔細問小玉。
小玉笨拙,問一句答一句,也說不出什麼來。她心裏更急,俞眉遠這些日確實積食難消,保不定是舊病未去又着了風,讓病加重起來。
因想着屋裏沒人,雖然俞眉遠千叮萬囑了讓她別出院,她還是架不住犯急,就回屋匆匆拿了衣裳,跟着小玉出了院。
……
小玉話少,只管埋頭往前走。
兩人腳步很快,沒多久就到了外院。
外院與後院佈局完全不同,都是長長的石板路,院落屋舍也接近,小玉帶着青嬈在某處已經轉了許久。
「怎麼老在這裏繞?」青嬈急了。
「我……我認不出路了。」小玉撓撓頭,腦門上沁出汗。
「你!」青嬈急得揚聲,待要說她,又見她話說不清楚,滿臉不知所措,便消了斥責的念頭。
這外院她在俞府八年,只來過兩次,還是跟着俞眉遠,如今哪裏記得什麼陋銘居位置。她跺跺腳,不等小玉,徑直往前走去,準備尋人問路。
沒走兩步,就前頭院裏出來兩人。
「大公子。」青嬈眼一亮,找到了救星。
出來的正是俞章敏,他後頭還跟了個陌生的男人,穿一身青雲紋白貼里,眉目清秀斯文。
「你是阿遠屋裏的……」俞章敏想不起她的名字。
「奴婢青嬈。」她顧不得禮,自報了身份。
「你們慌慌張張地做什麼?」俞章敏問道。
青嬈很快將來龍去脈一說,俞章敏也皺了眉。
「四妹妹病了?我剛從陋銘居那裏過來,怎麼沒聽說?」他惑道。
「許是後來發生的事?」他身後的人走上前來,淡道。
「有可能。尚兄,少得還要你陪我去趟陋銘居看看情況,稍後我再帶你去見老師。」俞章敏點點頭,邁步行去。
「陋銘居不遠,我也跟你們去看看。若要請醫用藥,我馬上着人去請李太醫。」
「多謝大公子。」
青嬈急步跟上。
尚棠與小玉落在最後。
陋銘居果然不遠,有俞章敏帶着,轉眼就到。
這院子從前是備前族中青年才俊赴京趕考時借住用的,今年還空置着,裏頭安安靜靜,一點聲響都沒有,不像是有人在的模樣。
青嬈心思單純兼之心急如焚,未及多想,到地方就一路小跑越過俞章敏先衝到正房外,將門推開。
「姑娘。」她急喚出聲,可還未看清屋裏景象,眼前忽然黑影一閃,有個人撲了過來。
「好姐姐,想死我了。」淫/穢聲音響起。
「啊——」青嬈尖叫一聲,臉頰邊卻有東西疾掠而過。
尚棠不知何時已躍縱到她身後,反握佩刀,正將刀把朝前,直撞上那人鼻樑。
「唉喲!」那個嚎了一聲,捂了鼻子倒在地上,疼得眼淚鼻涕齊下。
「怎麼回事?」俞章敏大驚,從後頭上來。
青嬈已臉色慘白,知道自己這是又着了別人的計,今日若沒半道遇上俞章敏,她怕是……
如此想着,她背上不禁冷汗遍生。
……
俞眉遠帶着周素馨得信趕到陋銘居時,青嬈正垂頭站在屋裏,聽到她的聲音方抬頭,唇上一圈緊咬的牙印,臉色倒還冷靜。
俞章敏正與尚棠坐在堂上,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和站在堂中的小玉。
小玉還是那副呆傻的模樣,那男人卻捂着臉抖如篩糠。
「哥哥,這怎麼回事?」俞眉遠進屋便問。
她面色沉冷,有些不同以往的乖張戾氣,引得尚棠多看了她兩眼。
「讓他說吧。」俞章敏起身,朝那男人肩頭踹了一腳。他為人正派,最恨這些淫/邪/陰/毒之事。
「小……小人……不不知……冤枉啊……」那男人立時開口求饒。
「快說!」俞眉遠厲喝一聲。
「是是。」那人忙哆嗦着說起來。
他被嚇得言語不清,說了半天才讓俞眉遠聽明白。
這男人原是外院的小廝,不知怎地和裏面的一個大丫頭看對眼,兩人眉來眼去了段時間,昨天那丫頭便約了他今天早上在這裏私會,他原以為是場艷福,不料卻是飛來橫禍。
「墨畫?」俞眉遠聽他說過那丫頭名字,重複一聲,方道,「這墨畫去年報病回家,年初人就沒了。」
那男人聞言面如金紙,抖得更厲害。
俞眉遠冷冷一笑,不再問他,望向小玉。
「事情應該與這丫頭無關。她剛才只是在外面灑掃,遇到個婆子慌張跑來,讓她去你屋裏請人,她就傻傻去了。問她那婆子是誰,她也說不清楚。」
小玉沒開口,尚棠就替她說了,末了還加一句:「她口齒不清,說起話來浪費時間,我就替她說了。」
說着,他似笑非笑看了俞眉遠一眼。
俞眉遠並不理論,只冷着臉思忖。
設局的人先用個死掉的丫頭名字誘騙人,料准就算事敗,他們也不可能領着人滿園子去搜這個丫頭,而後再利用腦袋不靈光的小玉去她屋裏傳話,把青嬈騙了來。
是為了污青嬈名節?
不,不對。剛才她來這裏時,看到外面有人窺探,只是她還沒走近,那人就跑了。
這是等着抓青嬈與人私通的罪名,不料卻等來了俞章敏。這計策就算敗了,外面候的人也就不敢進來。
事情雖敗,但設局的人很小心,根本不給這小廝和小玉指證人的機會。
小廝嘴裏的「墨畫」早就死了,她們也不可能為些而大張旗鼓在園裏搜人,而小玉是個傻的,話都說不全,也不認識那婆子,更不可能說清楚是誰讓她去的暖意閣。
俞眉遠想着想着,唇卻不由自主勾起。
以為這樣她就不知道了?
這麼了解她屋裏情況,清楚今天她們都出去了,才能抓準時機,這人一定在她屋裏安插了眼線,又有支開周素馨的辦法,還能輕易與外院的人往來。
她盤思片刻,心中已有底。
可惜,那人沒留下把柄。
「我知道了。哥哥,這小廝就交給你處置吧,我先帶她們回去。」俞眉遠說着朝二人福身,「今天的事,多謝哥哥了。也多承尚公子仗義出手,阿遠銘記於心。」
「不敢當,四姑娘言重。」尚棠抱拳回禮。
「行了,你們趕緊回去吧。這裏交給我。」俞章敏擺擺手,不和她客氣。
俞眉遠點點頭,帶着青嬈與周素馨轉身,才邁出一步,她忽又轉頭走到小玉身邊。
「你說你在外院迷路,所以才遇上大公子?」
「嗯。」小玉絞着衣角答道。
「離浩文居最近的井,就在陋室居的後面。你負責章華屋裏的灑掃,每日都要去那裏汲水,怎麼會……迷路?」俞眉遠清冽的眼眸讓人無所遁形。
這個人,根本不傻。
小玉仍舊是駑鈍不解世事的模樣,盯着俞眉遠發呆。
「不管怎樣,多謝。」俞眉遠輕聲道了句謝,轉頭離開。
小玉垂了頭,唇角揚了揚,忽又收斂。
尚棠則若有所思地看着俞眉遠的背景笑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26s 3.995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