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圖騰 第70章 桃花

    北衙。

    吱呀一聲輕響,文書庫落滿灰塵的門被推開了,一縷油燈的光芒映亮進來,層層疊疊的書架在黑暗中朦朧不清。

    單超反手關上門,走了進來。

    這是北衙的文書編纂場所,但不算太機密,因為歷年皇帝所下的密旨都由禁軍統領單獨保存,這裏只放人事變動、兵員調遣所留下的記錄,按年月為序依次擺放。

    單超掌着油燈,腳步輕如落羽,幾乎無聲地在一排排直上屋頂的書架中穿梭,終於停下了腳步。

    木架上貼着封條貞觀二十至二十三年。

    單超取下早已泛黃髮脆的記錄簿,按條索引翻閱,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某月某日某某人率庚班奉旨離京赴黔」等字樣上划過,從頭至尾,然後合起放回木架,再取下另一本。

    黑暗廣闊的空間中只有一星油燈幽幽燃燒,偶爾因單超的動作而搖晃一陣,投在牆壁上的巨大黑影也隨之擺動,充滿了鬼魅幽暗的氣息。

    時間一分分流逝,濃墨般深沉的夜空已隱約透出了深灰。然而單超並不慌張,仍然一本本取下記錄簿來翻閱,直到動作忽然一停。

    他的目光落在無數蠅頭小字中的某一行:

    「二月末,副統領宋沖攜物至金山。」

    漠北金山。

    單超終於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合上書冊長長地出了口氣。

    貞觀末年間北衙禁衛第一次遠去漠北,副統領親自出發,也是第一次沒有記下「奉旨」二字。

    謝雲沒騙我,他想。

    我果然是二月生的。

    十多年前,大漠中,年輕的謝雲出去趕集,把打來的獵物綁在馬背上,回來帶了米麵油鹽,另有一支不知從哪折來的桃枝。

    他省下半口水裝在碗裏,把桃枝養在裏頭,轉身去伙房和水揉面,擀了半斤麵條。少頃他那又黑又瘦的小徒弟練武回來時,桌上已擺放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蔥花面。

    小徒弟興奮雀躍,不顧湯水滾熱就狠狠吸了一大口,燙得直砸吧嘴,連聲問:「師父,師父這面哪兒來的,你怎麼不吃?」

    謝雲坐在土屋低矮的破窗邊,就着土黃昏暗的天光在石板上默寫論語,準備開春後開始講授給徒弟聽,聞言漫不經心道:「今日是你生辰,做長壽麵給你。」

    「生辰?」

    謝雲從窗口端下水碗,「喏,送你了。」

    小單超怔怔接過,只見碗中桃花盛開,芬芳燦爛,綠葉在水波中盈盈浮起。

    那是萬里荒漠中初生的第一縷春光。

    「桃花初開時,你就降生了。」謝雲順手一戳小徒弟滿是塵沙的額頭:「以後應該是個招惹桃花的命吧。」

    長安深冬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已漸漸退去,墨藍天空中漸漸顯出了暗雲的輪廓。

    北衙重重疊疊的屋檐上,單超縱身飛躍,無聲無息掠出數丈,凌空落在屋脊上,只見遠處宮門前掛的紅燈籠正發出微弱的光暈。

    他深吸一口氣,剛要起身直撲過去,突然凌厲勁風劈至後腦!

    單超頭也不回,反手格擋,閃電般和身後的偷襲者纏鬥數招,兩人一同從屋脊上直墜下去,落地剎那間單超已經看清了來者何人那雪膚黑髮、嫵媚身段,赫然是錦心!

    錦心一身白底深紅女子武裝,更顯得英氣俊俏,似乎對在這裏見到單超毫不意外,反手持匕沖了過來。單超錯位一步避開刀鋒,出手直取她後心,卻被錦心靈敏至極地轉身打開,兩人瞬間交手了十數招。

    此處不知是哪一座偏院的圍牆,冷清隱蔽,雜草叢生。方寸之地殺氣縱橫,只見錦心手中的刀光在黑暗中劃出雪亮的弧線,緊接着被單超極其狠辣地抓住時機,一掌重重切在她手腕骨上,登時只聽骨節錯位的咔擦脆響!

    「啊!」

    單超穩穩接住落下的匕首,抓住錦心後頸將她按在地下,砰!一聲乾脆利落的重響,緊接着冰冷的刀鋒就緊貼在了她脖頸上。

    「好久不見,錦心姑娘,」單超緩緩道。

    單超能將人當頭劈成兩半的手勁是非常恐怖的,錦心在那一摔的重力之下幾乎背過氣去,好半天才連連咳嗽着恢復了意識,斷斷續續笑道:「你這混賬不知道什麼叫憐香惜玉嗎?」

    黎明前灰暗的天光映在單超面孔上,仿佛玄鐵岩石般堅硬冰冷,連聲音都聽不出半點鬆動:「早年是知道的。後來在青海打仗的時候,有一年龜茲投降,派了婦孺來開城門。前鋒軍毫無疑慮地開進去了,結果被婦孺紛紛投出的火油火把燒死了大片從此男女在我眼裏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了。」

    錦心嘲道:「那你師父為什麼就知道顧惜女子?可見他萬般好處,你一點兒都沒學到。」

    「可能他沒吃過女人的虧吧,」單超淡淡道。

    「錯了,你師父一輩子都在吃女人的虧。」錦心伸手想去扳正自己錯位的手腕,這個被按倒在地的姿勢卻很難做到,便「餵」了一聲說:「我不叫人,你放我起來。」

    單超沒有動,半晌才終於緩緩鬆開手勁。

    錦心翻身坐在地上,喀嚓一聲咬牙正了腕骨,冷汗涔涔吁了口氣。

    「你指的是武后麼?」單超突然開口問。

    錦心嫵媚地笑了笑,沒有否認,但也沒有承認,只斜覷他反問:「你為什麼在這裏?」

    單超原本想順口駁一句你為什麼又在這裏,但轉念一想,順理成章覺得應該是楊妙容不能容她,也就不多問了,說:「我只是來翻翻以前的舊物罷了。」

    「北衙里不見天日的秘密有很多,你來找哪一個?」

    單超把玩着那把匕首。雖然他的動作看似散漫,但錦心卻知道只要自己有異動,那把刀絕對能在眨眼之間捅穿自己的咽喉。

    半晌她聽見單超說:「一件只有謝雲知道的往事,算了。」

    「哦,」錦心意味深長道,「是你的身世?」

    單超動作一頓。

    「你怎麼知道?」

    「忠武將軍,」錦心托着雪白的腮,眼神中滿是揶揄:「長安城中要是有任何人知道養尊處優、驕奢富貴的謝雲曾經有好幾年的時間待在塞外吃沙子,就是為了照顧撫養你長大,估計都會瘋了一樣去查探你身世的,你自己也覺得好奇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從于闐使團抵京的第一天起我就覺得遲早有一天你會來,看,你果然來了吧?」

    單超眉心一緊,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麼,突然圍牆外傳來巡邏的腳步聲。

    天色已暗暗發亮,輪班的侍衛上崗了。

    士兵腳步漸漸遠去,單超眯起眼睛盯着錦心,低聲問:「你知道什麼?請告訴我,我會感謝你的。」

    錦心似乎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笑話,抬起纖纖玉指捂住紅唇,那雙天生就十分魅惑勾人的眼睛眯了起來:「感謝我?你拿什麼感謝我,錢財?土地?奇珍異寶?別怪我說話直,忠武將軍,你那點家底可能連我還不如呢。」

    「何況,」錦心頓了頓,放慢語調玩味道:「你現在又不是王爺,又不是皇帝即便要獎賞我個女王公噹噹,當前你也沒有啊。」

    單超似乎聽出了什麼,瞳孔微微縮緊。

    「相反眼下你只有麻煩,」錦心笑吟吟道:「只要我放聲一喊,這皇宮大內,北衙重地,即便是插翅也」


    腳步再次由遠而近,侍衛隔牆而過,鎧甲兵戈碰撞聲在黎明前的靜寂中格外明顯。

    「你要是想喊剛才就已經喊了。」單超勾起一邊眉梢,指了指牆外道:「你喊啊,大聲點兒,小聲當心他們聽不見。」

    錦心沒有出聲。

    腳步鏗鏘作響,向宮門方向而去,漸漸隱沒在了凌晨昏暗的天色中。

    單超居高臨下與錦心對視,微笑着收回了指向牆外的手指。

    「有一天你會發現我的感謝非常有用,當然這取決於你願不願意相信,至少現在你告訴我什麼都會安全無虞。」單超盯着錦心,男子狹長深邃的眼睛散發出無窮的壓迫感,直直地壓進了她眼底。

    他一字一句緩緩地問:

    「二十多年前,遠赴漠北的北衙禁軍副統領宋沖,現在哪裏?」

    錦心久久地沉默着,遠處暗藍蒼穹泛出天光,猶如淡青色的燃料在巨大布幔上漸漸擴散,鳥雀鋪天蓋地從地平線上飛來。

    「你必須保證一件事。」

    錦心停了良久,才繼續道:「將來不論發生什麼情況,不管你爬到怎樣的地位,都不能做任何違悖你師父的事情,更不能傷害他」

    「一旦違背誓言,則斷子絕孫、天打雷劈,你敢發誓嗎?」

    「我發誓。」單超背靠在低矮的圍牆上,雙手抱臂,俯視着她吐出了三個字,繼而道:「我還能發誓將來一定會報答你。」

    錦心嘴角掀了掀,帶着一絲嘲笑和不以為然:「是麼?」

    單超完全不跟她辯解,只聽她又出了片刻的神,才一攏袖,悠然道:「我只見過宋沖一面」

    「就是第一次遇見你師父的那天,中正大街,慈恩寺外。」

    夜色深處,中正大街,十多歲的賣藝少女隱藏在街角陰影中,望向不遠處慈恩寺高門下那方空地,眼神中滿懷恐懼。

    那空地上站着一個傷痕累累的年輕人,全身白衣鮮血斑駁,因為長途奔波而憔悴不堪,胸口劇烈起伏着,只能以劍拄地來支撐身體。但縱然如此他還是站得很直,脊背勁瘦挺拔,甚至因此而顯出了一種充滿殺伐之氣的壓迫感,令人不禁從心底里生出畏懼來。

    他懷裏扶着一個少年,因為夜色深重的緣故看不清面孔,只能隱約分辨出少年低垂着頭一動不動,想必已經昏過去了。

    「不愧是臭名昭著的暗門雲使,」一個身披袈裟、手持佛珠的老和尚站在台階上,視線低垂而來,冷冷道:「竟然能擺脫北衙禁軍精英的千里追殺,在那個女人眼皮子底下把人帶回京城真是佩服,佩服啊。」

    「過獎,我已經叛出暗門了。」年輕人的聲音很好聽,微微沙啞又十分柔和,令人聽過就很難忘記。但此刻那麼悅耳的聲音說出的話卻並不柔和,甚至有一點冷酷:「不過承蒙誇獎,我把他帶回京城來就是為了交給你,眼下大功告成,也算是心滿意足了你不過來看看他和十多年前那個被裝在盆里送出京的嬰兒像不像麼?」

    「住口!」老和尚失聲怒吼:「都是他害的,一切都是他害的!如果不是因為他,所有事情怎麼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境地?!你還把他帶到我面前幹什麼?!」

    「因為我會把他放在慈恩寺里,」年輕人冷冷道。

    老和尚發出粗重的喘息,緊捏着佛珠的雙手俱在發抖。

    月亮在烏雲中露出一角,映在年輕人深刻秀美的側臉上,只見他嘴角竟然浮起了一絲笑容:「不覺得他跟你的命運特別像嗎,智圓?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在漠北了,就像當年所有人都當你死在金山了一樣沒人知道你隱藏在慈恩寺中,而你全家上下借火災假死逃生,現就隱居在離京郊不過二十里路的莊子上」

    老和尚面色劇變。

    「回京的路上我還經過那個莊子了,」年輕人微笑道,眼底冰冷的殘忍在月光下清晰可見:「你獨子長孫剛滿月,白白胖胖,見了我還笑呢。」

    「你把他們怎麼樣了!」智圓和尚怒吼。

    「什麼都沒做,」年輕人安詳回答。

    他舉步走上台階,滿是泥濘和血跡的腳印踩在慈恩寺華麗寬闊的白石台階上,與智圓和尚擦身而過,繼而把懷中那個少年輕輕放在了寺院朱紅色高高的門檻下。

    「你什麼都不做,我也什麼都不會做。你保我徒弟性命,我自然保你全家老小一世太平。」年輕人沒回頭,低聲道:「不用擔心,宋沖,這對你來說是一筆很划算的交易。」

    和尚面色青白,半晌終於從齒縫間逼出聲音,一字字道:「宋沖已經死了,眼下世間,只有智圓僧人而已!」

    年輕人回過頭來一笑,說:「好。」

    此刻銀色清輝正灑在他側頰上,儘管全身浴血風塵僕僕,那瞬間的剪影卻恍若不似塵世中人:

    「那麼眼下世間也沒有單超,只有信超和尚而已。」

    智圓大口喘氣,半晌終於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放下了那把已經幾乎被活生生拽斷的佛珠。

    「我會保住他的性命。」智圓咬牙切齒道:「只是性命而已。明天清晨我會開門出來撿他。」

    說罷他再也不看年輕人一眼,拂袖而去,重重摔上了寺院大門。

    長街恢復靜寂,月光灑在青石板上,遠處傳來模糊的蟲鳴。

    陰影里賣藝少女緊緊攥着自己的衣角,一聲都不敢出。只見那年輕人背對着她,很久後終於動了動,卻是將劍輕輕放在了昏迷不醒的少年手邊。

    然後他低下頭,形狀優美而冰涼的嘴唇,在少年滿是血污的額角上輕輕碰了一下。

    賣藝少女呆住了。

    年輕人站起身,一直緊繃的肩膀終於微微鬆弛了下去,轉身踉蹌走下台階。這時他的步伐已經搖晃得很厲害了,缺血造成的昏眩讓他難以視物,腳尖觸地時終於一個不穩,頹然摔了下去!

    「!」賣藝少女下意識捂住嘴。

    許久後她才反應過來,小心翼翼恢復呼吸,只見夜色中那人躺在地面上,連一動都不動。

    難道死了嗎?

    少女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踟躕再三後終於走出了拐角,停在年輕人身邊幾步之遙的地方,蹲了下去。

    「喂,」她顫聲叫道。

    沒有回答。

    「喂,你死了嗎?」

    少女發着抖走上前,年輕人貼在地面上的指尖終於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月輝中仿佛透明的琉璃,繼而浮起了溫水般柔和的笑意。少女的恐懼之心稍微輕了微許,但還是非常警惕,問:「你你要不要去請個郎中?」

    年輕人將手伸給了她。

    「扶我一下可以麼?」他就帶着那樣的笑意問。

    少女遲疑掙扎了很久很久,終於握住那隻手,把年輕人攙扶了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

    「謝雲。」

    「我我叫錦心。錦心繡口的錦心。」

    長街盡頭,風寒露重。遠方巍峨的大明宮拔地而起,兩個人影互相攙扶着,慢慢隱沒在了千家萬戶的長安城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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