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聞楹和王志摩分開的時候,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少見的有點沉悶。
王志摩眼見已經褪去激素刺激,恢復成平時那張平凡面容的聞楹一直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只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又有點尷尬地小聲嘀咕道,
「木頭,要是你到現在還是覺得這人不是因為喜歡你才對你這樣的……那我真要懷疑你今年到底有沒有二十四了……不過作為朋友,我得重點強調一下,我對你究竟找男的找女的可一點意見都沒有啊,只要是看對眼了,物種啊男女其實都不重要啊……所以啊,你就從哪兒惹的情債上哪兒還,自求多福自求多福啊兄弟……」
這般說着也沒敢去看聞楹臉上的表情,王志摩這天生就愛唧唧歪歪的傢伙說完就果斷打開車門跑了。
而聞楹見他走了之後也緩緩抬起眼睛,許久之後,他沉默地回憶起剛剛蔣商陸在電話里和他說的那些話,半天卻是情緒不明地垂下了眸。
「誒,少校?這麼晚了您有事嗎?」
電話里穆霄的聲音聽着有點疑惑,顯然是沒想到聞楹這麼晚會忽然打電話給自己,而這頭的聞楹只輕輕地嗯了一聲,想了想還是聲音平穩地開口問道,
「現在有空幫我找一下鴉片罌粟的歷史戶籍檔案嗎。」
「鴉片……鴉片罌粟?哦,好的,您稍等一下。」
穆霄聽見這話明顯有些驚訝地反問了一句,他不明白聞楹怎麼會忽然調查起這種相當少見植物的信息來,但行動上他卻還是沒怠慢,直接就把自己的電腦打開來開始進入總部戶籍系統調檔案。
而藉助自己的特殊調查權限,腦袋湊在電腦前的穆霄在低着頭仔細查閱了一下近八十年的全國類植體人類戶籍檔案記錄之後,許久才若有所思地皺着眉喃喃道,
「恩,我這邊查找了一下,在過去的八十年間,全國各地一共曾經出現了六個過渡期的鴉片罌粟類植體人類,但因為這種劇毒植物天生存在的成癮性和危害性,他們在生長前期大多就會出現自身精神異常和瘋癲殺人的行為。」
「加上在我國種植鴉片罌粟本身屬於違法行為,雖然咱們地植辦並不是這樣規定的,但這種植物的生存概率還是因此變得特別小,所以我這邊能找到的活到最大歲數的,就是一個在建國初期進入開花期的女性鴉片罌粟,但她最終並沒有成功活下來,只活到了十七歲……」
「所以說,一個哪怕活到成年的都沒有是嗎?」
「是的,沒有,全部都在未成年的階段死了,因為本來就不太可能有活下去的可能性……畢竟如果想要熬過最開始的死亡期,首先就要克服罌粟花會對自身也造成的成癮性,這是一個註定很折磨可怕的過程,就像人類在戒毒一樣艱難又痛苦,真心喜歡的東西不能去碰,但是不碰心裏就會越來越渴求,最後發瘋徹底喪失理智……據說這些罌粟花類植體人類大多死於自殺自殘,有的甚至會單純因為只是心裏太想吃某個東西就舉刀殺了不給自己那個東西吃的親人……」
穆霄的回答讓聞楹先是皺起了眉,緊接着他就不自覺想起了前段時間他所注意到的蔣商陸平時的那些奇怪的生活習慣。
其實心裏很喜歡卻從來不去碰的橘子,每天自律的像是在完成任務一樣的作息時間,指甲上各種來路不明的傷口還有永遠在他人面前習慣性隱藏起來的……痛苦和難過。
鴉片罌粟這種植物先天的悲劇性命運原本讓他註定會一步步走向死亡,但是這個人卻真的依靠自己的意志力一點點熬了過來。
他的冷靜和強大或許都並非天生,畢竟當年住進那個暗無天日的精神病院的時候,他也就只是個還沒有真正長大的少年。
只是因為過去十幾年間,在瘋癲和死亡的邊緣他不斷地日復一日的掙扎自救,這才成就了如今這樣一個只是一個充滿威懾力的眼神,就讓人有些望而生畏的蔣先生。
而再一想到這樣一個明明有着再理性不過的判斷能力,處在權利的最頂端卻依舊能妥善處理好各種誘惑的成熟男人剛才對自己說出的那些傻話,此刻正獨自一人坐在車內的聞楹的神色忽然就複雜了起來。
「我知道了……明天去單位細說吧,你先休息。」
難得略顯匆忙地掛斷和穆霄之間的電話,聞楹這會兒的心情並不算太好,他這幾年長年累月地在外面四處奔波,事實上真正停留在這座城市的時間反倒是很少。
於是在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候,當他想要仔細地去思考一些目前困擾着自己的問題時,他所能去的地方也很局限,而思考了許久,聞楹最終還是決定開着自己單位配給他的那輛車大老遠地跑到了和郊區距離還挺遠的蕭山去了。
蕭山在本市的名氣一直挺大,雖然這山的名字聽着是有點普普通通,但其實在眾人眼中卻已然是一塊如今市價值已經過億的風水寶地。
這其中的原因不僅是因為這偌大的山頭本身地段位置的突出,也是因為在整座蕭山上面生長着大量國家重點保護之下的瀕危植物,就算是親自去到秦嶺,喀什和神農架等地找也未必能找到像這麼齊全的植物寶庫。
政府方面為此一直都是採取大力扶持幫助的態度,還特別明文規定在蕭山兩百米附近範圍內不許使用明火和抽煙,防止可能會引起山火等問題。
而自從十年前,蕭山當時的擁有者過世後這裏就一直處於半開放的狀態,山腳下由蕭山原主人處置建造的植物博物館可以供遊客們免費參觀,附近的小學中學也可以在部分開放區域進行一些植樹節種樹活動。
只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卻是很少有人知道,蕭山的第一任主人其實就是聞楹的外公蕭驁,第二任主人便是他的母親蕭紅,如今兩位長輩都已經過世,這蕭山的歸屬權便徹徹底底地屬於了聞楹一個人。
「聞少爺,您……您怎麼一個人這麼晚過來了?」
根據地方規定,任何車輛只要一進入蕭山的山腳範圍後,就必須要接受嚴格的視頻監控,這麼大晚上開車跑到這裏來的人怎麼看都顯得有點奇怪,所以值班的兩個巡邏護林員見狀也連忙從山腳下的休息室里跑出來查看情況。
等看見停好車又慢慢走下來的聞楹後他們倆明顯都鬆了口氣,在將手上的氣/槍收好又趕忙迎上來打了個招呼後,聞楹沖這兩個在這兒工作了也有四五年所以認識他的護林員點點頭只淡淡開口道,
「我過來隨便看看,你們去休息吧。」
「……好的,您晚上也注意安全。」
對於聞楹明顯充滿了尊敬,兩個中年的護林員看出他此刻明顯並不想被人打擾就又徑直回自己不遠處的屋子去了。
見狀的聞楹眼看着他們都消失了這才收回了自己的視線,等他在夜色中一個人徒步上了山,又緩步穿過一大片茂密的大葉喬木之後,他便來到了一塊這些年幾乎除了他,也沒有第二個人進來過的隱蔽之處。
視線所及,這裏相比起蕭山的別的地方都要顯得荒蕪淒涼了許多,沒有成片美麗的花海,也沒有長相奇特的果實,甚至一眼看過去就連零星的幾顆想要樹木都沒有。
可是在一片生長速度的有些驚人的草坪深處,兩塊一高一矮的墓碑卻還是格外讓人注意,而當聞楹慢慢走過去之後,又彎下腰幫兩塊墓碑周圍拔掉點野草後,這個高瘦單薄的青年許久還是無聲着張了張嘴。
「外公,媽。」
安靜孤寂的山林間沒有任何聲音來應答他,和過去的多少年一樣,無論是十幾歲那個一放學就背着書包上來給他們處理雜草的聞楹還是如今這個已經是青年長相的聞楹,他在遇到自己始終無法解開困擾的時候都會獨自來到這裏,再靜靜地一個人呆上一會兒。
「她是你媽媽啊!她現在都快走了你都哭不出來嗎?你這個孩子到底有沒有良心!我聞天明怎麼會生出你這種天生的白眼狼!」
男人厭惡憤恨的指責聲漸漸穿透了遙遠的記憶,因為年紀還小,所以總是低着頭木着臉的聞楹沉默地站在慘白的病床邊上,黑沉沉的一雙眼睛直直地盯着病床上枯瘦的可怕的母親,臉上卻面無表情,顯得相當冷漠。
明明心裏應該是難過的無以復加的,可是年幼的臉上可是別說是眼淚了,就連一絲傷心的表情都無法表達出來。
他其實真的很捨不得他媽媽,可是他真的哭不出來,他也不太明白到底為什麼所有人都在大哭和難過。
喜悅,悲傷,對他而言都像是很陌生很複雜的東西,他笨拙木訥的心無法去立刻領會,只能在父親和其他人厭惡的呵斥聲中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母親,許久才拉着那個病床上的女人的衣袖輕輕地問了句。
「你……你還會回來嗎?」
「我會回來的……阿楹……媽媽不會丟下你的……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嗎……媽媽和外公一樣……只是被暫時種進了泥土裏,只要你一直……一直不停地給我們澆水,等到來年春年,外公和我……就能再次發芽……然後再回來找我們的阿楹……」
女人斷斷續續的說着話的時候顯得溫柔又美麗,個子小小的聞楹聽見之後認真地點了點頭,接着就像塊傻乎乎的小木頭樁樁一樣小聲地沖自己病重的母親保證道,
「我會記得每天給你們澆水的。」
這個承諾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又像是說給母親聽的,病床上的蕭紅聞言淡淡地笑了,在試圖抬起手觸摸自己唯一的孩子的時候,卻堪堪地停下又慢慢地落回了床上,之後再沒有一點動靜。
冬天裏死去的蕭紅被埋進了位於蕭山的蕭家墓地,那個她父親當初也同樣被埋葬的地方,從頭到尾在自己父親的謾罵聲中,都沒有為自己母親流過一滴眼淚的聞楹每天都默默地過來在這裏除草澆水,固執又木訥的心裏只記得母親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
可惜,一個冬天過去了,春天到來後,他的母親並沒有再發芽回來找他。
年紀還小的聞楹見狀有點茫然,只能更努力地每天來上山來澆水,但是當這一年的夏天過去秋天也緊隨其後,又一個冬天都快要到來時,有一天聞楹終於在自己新來到家裏住下,卻比他年紀要大兩歲的哥哥聞榕嘴裏聽到了這樣嘲諷惡毒的話。
「白痴才會信這種話,你媽早就死了,人死了才會被埋到土裏活生生爛掉,你那個賤/貨媽媽早就在土裏爛個精光被蟲子吃乾淨了,這裏現在是我媽媽和我的家,你這樣的白痴傻瓜就應該早點滾,聽見了沒有,聞楹,趕緊給我滾……」
聞榕的話聽上去很不中聽,但是的確,他成功地教會了傻瓜聞楹一個很正確的道理。
人死了,埋進土裏,就再也長不出來了。
哪怕聞楹再努力地去澆水,他都等不回母親了。
但是這個道理聞楹明白的實在太晚了,因為當他猛然間意識到這件事讓他很難過甚至有點想哭時,他卻發現自己的母親早就不在了。
而就在那個臨近初冬的寒冷晚上,打了出言侮辱自己母親的聞榕之後又獨自離開家,衣衫單薄的聞楹就這樣一個人蜷縮在母親和外公的墓碑前整整呆了一夜。
等第二天蕭山上的護林員發現他並把渾身發着高燒的聞楹抱着送到附近醫院去的時候,在一場幾乎讓他失去生命的可怕高燒過後,聞楹身體裏那個原本已經有萌發跡象的嫩芽就徹底被凍傷枯萎了。
——更甚至在之後的十幾年間,他就真的再也沒有發過芽。
如果不是因為前段時間他誤打誤撞地遇上蔣商陸,就連聞楹自己都不相信他居然會真的再次發芽。
而從自己這些遙遠的記憶中好不容易回過神來,聞楹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看了一會兒墓碑上自己眉目含笑的母親,許久才帶着點思索的口氣輕輕地開了口。
「前不久,我遇到了一個人。」
「一個有點特別的人,但應該不是壞人。」
「他是那種完全不需要別人同情的人,但是我看到他很難過的時候,我也會忍不住感同身受。」
「他很奇怪,會故意問我很多私人生活上的事情,然後花時間去了解和討好我,我之前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做,但是我剛剛才知道了。」
「他原來喜歡我。」
話音到這裏戛然而止,聞楹的耳朵在月光下有點泛起了不明顯的紅,而哪怕在旁人面前裝的再雲淡風輕,可是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人面前,聞楹還是對這種陌生的感情訴求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在平復一下心情後,心情複雜的聞楹想了想又接着開口道,
「他喜歡的就是這個在別人眼裏沒有任何閃光之處的我,我不太明白他具體是怎麼想的。」
「但我知道,他這樣的感情很認真也很特別,經不起一丁點的不尊重。」
「我並不是真的什麼都不懂,我只是覺得,像我這樣平凡無奇的人可能就像是那種天生貧瘠的土地,哪怕他為了我做了再多的事,我也既開不出他想要的花,也結不出他想要的果,最後給他留下的也只有後悔……」
高瘦青年口中的話語顯得誠懇且真摯,一路上他都在認真思索着自己接下來該如何去面對蔣商陸和他對自己的這份感情,畢竟以他一貫的性格為人怎麼也無法做出明明已經知道卻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的過分事。
可是他就是這樣天生性格遲鈍到有點冷漠的人,喜悅,悲傷甚至心動這些東西他都很難去明白。
於是此刻面對着自己母親的墓碑,他終於還是將自己心中所有的遲疑和疑惑都傾訴了出來,即使知道並不會有答案,但當一陣微風吹過後,獨自沉浸在這份寂靜的聞楹忽然感覺到幾片枯萎的落葉掉在自己的鞋面上。
草叢裏有零星的幾朵花,不知是何年何月被誰種下的,卻花瓣嫣紅嬌俏,開得相當漂亮
而等注視着這幾朵花的聞楹下意識地彎下腰時,他忽然就想起了這些不知名的花到底是誰種下的,也順帶想起了他母親還活着的時候有一天帶他來山上種這些花時,和他一邊往前走一邊笑着對他說過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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