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老狐狸目送着鍾玉聖推着唐老太爺消失在街道盡頭。
「這個鐘家男人是一個奇葩人物,在二十年前就是公認的難纏貨色。」柳禪七目光微凝,搖了搖頭:「今天抬了蘇紅月的這口紅棺,他掉頭就走,該是有多怕死?」
易瀟打量起自己身前的紅棺,沒看出來有什麼獨特之處。
白袍老狐狸笑着扯回話題:「蘇紅月是蘇家千金,體內龍血再薄弱,也是蘇家嫡系族人,都說那頭老龍王在蘇家第一代核心血脈之中藏了手段,大宗師的手段,誰知道該是什麼恐怖殺器?」
南唐遺裝的男人推着唐老太爺離開了。
大紅月下,白袍男人緩緩前行,黑衣少年再度抬棺。
「小衛侯。」白袍老狐狸默默停住腳步,他站在巨大府邸面前。
「你還欠我一箭。」
白袍邋遢男人默默張弓搭箭,食指中指拇指虛拈。
這是一支虛無之箭。
緩緩拉弓,白袍男人的手臂之間傳開空氣漣漪。
他閉上一隻眼,似乎在等一個人的聲音。
易瀟睜開悟蓮瞳,乾淨利落道:「正前,十三丈。」
白袍老狐狸點了點頭。
松指。
剎那驚起萬丈波瀾,虛空呼嘯,一道隱約而過的銀線轟然掠過,巨大府邸的青銅門倒塌而開,那隻不存在的箭矢一路披荊斬棘,將一切都撕裂。
大紅月下噴薄出一道連綿鮮血。
白袍老狐狸緩緩睜開閉上的那隻眼,揮手甩了甩白袍。
他面無表情道:「蘇紅月身懷龍血,再稀薄也是龍血。崔府侯說她得了肺癆,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但是他頓了頓:「但是她的確有病。為她抓藥的,也的確是舒葑,這十三年來,抓藥的一直是視蘇紅月為生母的舒葑。至於舒葑出閣以後去了左十三的侯府,亦或是去了哪裏,我都不在意。」
這隻白袍老狐狸抬起頭,略微確認了一下時間。
「我要清算,最後去左十三侯府的原因,就是給舒葑充足的時間。」他緩緩道:「最後給一個理由,一個充足的理由,能說服我,最好也能說服她自己的理由。」
「至於現在,還有好幾家侯府。」白袍老狐狸淡淡道:「我們一家一家走一遍,路上閒來無事,我跟你說一說,蘇紅月的故事。」
白袍老狐狸踏入一片狼藉的小衛侯府,然後默默掃視一圈這個極盡奢華的侯府,那個被一箭射穿胸膛的男人睜大雙眼,死不瞑目。
「蘇紅月是蘇家千金。我是忘歸山佛門客卿。」
白袍老狐狸為小衛侯闔上雙眼,那朵大紅蓮在死去男人的面龐上精緻綻放,惟妙惟肖。
「八大國曆末年。蘇家千金離家出走,我與沈紅嬰出門下山歷練。」
白袍老狐狸緩緩踏出小衛侯府。
「江湖是什麼?就是你永遠也想不到下一秒會遇到什麼樣子的人,你在江湖中又會變成什麼樣子的人。」他一路前行,眯起眼睛:「我與沈紅嬰下山歷練,身為佛門客卿行走江湖,沒遇到過大風大浪,沒像師兄那樣闖出赫赫名聲。」
「那個時候我沒有修成大金剛體魄,沈紅嬰的佛骨還沒有被發掘,蘇紅月是個離家出走一無所有的大小姐。還有很多人,大家相見於江湖,卻不能相忘於江湖。」柳禪七淡淡道:「在這片波濤洶湧的江湖上,我們都是小人物。八大國之間的角力,我們插不上手,委曲求全,困境求生,已經殊為不易。」
「因為江湖太大了,所以很多人的名字都會被遺忘。」白袍老狐狸停在另外一處巨大府邸。
斛南侯。
「就好像今天之後,蘇紅月的名字會被徹底抹去,帶到紫竹林的墓葬里。」
「就好像十息之後,斛南侯就在洛陽這片土地不復存在,連一口棺都不會為他準備。」
「我曾經的朋友們,無論他們生前如何,最終都免不了死於無名。」柳禪七默默擺起了左右張弓的姿態,輕輕道:「就比如說」
他突然開口念出一個人名:「秦修途。」
易瀟從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白袍老狐狸面無表情道:「黎明升起之後,天都侯小衛侯斛南侯,他們都與我剛剛念出的名字無二。」
「都是被歷史遺落在角落的小人物啊。」
剎那抬手搭弦。
轟鳴。
斛南侯府剎那崩塌,飛石崩裂。
「下一家。」
白袍老狐狸自嘲笑了笑:「力氣有些大了,下次控制一些。」
易瀟咽下一口口水,看着滿目瘡痍的斛南侯府,抬起棺,默默跟在白袍老狐狸不快不慢的步伐之後。
白袍男人極有風度地給了這些封侯人物逃命的時間,但是無一例外,這些人再怎麼逃,都難免一死。
他停步,搭弓落箭。
然後射穿蒼穹,大紅月下噴薄鮮血。
就是一條人命。
「鍾天道。」
「衛浩然。」
白袍老狐狸又念出兩個人名:「他們很多是無名之輩,從前是,以後也是,不會因為今天我血洗洛陽而在死後留名千古。」
「他們都是我曾經的夥伴。」柳禪七輕輕開口:「認識的時候修為不高,他們死了的時候也不算高。」
他最終停在一戶侯府門前。
青銅大門沒有閉合,而是大大方方敞開。
白袍老狐狸默默看了一眼敞開的大門,那裏端坐着一個峨冠博帶的男人。
「萬金侯。」
白袍老狐狸抬起手,他默默搭弦,然後鬆手。
萬金侯府邸沒有出現被一箭崩塌的悽慘景象,那一箭出手前上移了一公分,最終只是帶去了府邸上的匾牌,震落一地碎石。
而那位氣質平靜不動穩如泰山的萬金侯只是默默坐着,他沒有抬頭去看頭頂被射穿的門匾。
易瀟眯起眼,看到這個男人案前立着四塊碑牌。
悟蓮瞳剖析之下,那四塊木製碑牌刻着四個名字。
由老至新。
秦修途。鍾天道。衛浩然。蘇紅月。
「不管你是故意演戲給我看,還是說你骨子裏是個迂腐到極點的好人。」白袍老狐狸淡淡道:「都不得不說,你是他們中最聰明的,你贏了。我不會殺你。不為其他,只因為你還記得他們的名字。」
萬金侯自嘲笑道:「或許我是最蠢的人,如果我稍微聰明一點,就該想方設法在洛陽城頭一箭射死你,因為我能看出來,你只差那麼一箭。」
白袍老狐狸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只是默默收弓,然後離開萬金侯府。
這個男人的背影有些落寞。
「你也看見了,這四個人的名字。」柳禪七突然停住腳步,開口道:「這些曾經是我在江湖上的朋友。」
「可是他們都死了。」
「蘇紅月是最後一個,她死了,就意味着我的那片江湖也死了。」
白袍老狐狸突然笑了起來:「我是個老人了,江湖永遠精彩,但這片江湖已經不屬於我了。」
「佛門不造殺孽,所以我一直留着洛陽城頭的賬,不願意去清算。」他輕輕道:「但今晚之後,再不瘋狂,我就真的老了。所以那些人一定要死,必須要死。」
「記不清是多少年前了。」
這個白袍邋遢男人抬起頭,看着頭頂蒼穹的大紅月兒。
「我說有一天,讓大紅蓮綻放在這片土地上。」
他緩緩轉過身子,直視着易瀟。
「如果我老了,沒有魄力,也不敢承擔責任,這個事情就由你來做,好不好?」
易瀟瞪大雙眼,看着白袍老狐狸的手掌緩緩抬起。
然後捏住自己的手掌,那片大紅蓮烙印的痛楚一點一點在皮膚表面刻下,刺痛在心底蔓延。
「紅蓮華手。」
白袍老狐狸沙啞道:「這朵掌紋留給你,那丫頭身懷佛門六大菩薩域意,貪多嚼不爛,無須這一記華手傍身。但今夜之後,你在洛陽會樹敵無數,唯有一路殺伐,才能活到最後。」
他突然笑了笑,道:「蘇家把寶壓在你身上,我也把寶壓在你身上。唐老太爺和鍾家老佛爺識人無術,他們看不到你比那些妖孽更閃耀的一面,所以他們永遠是輸家。」
「這朵大紅蓮掌紋要飲血。」白袍老狐狸突然拉扯下臉,陰沉沉道:「所以你要殺人,殺人養神,殺人修行。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但殺一個該殺之人同樣也是積攢功德。」
「你帶着這朵紅蓮掌紋,便是握住了洛陽命脈,三百朵大紅蓮栽在洛陽地底,彈指可以引爆。」白袍老狐狸眯起眼道:「這是我準備了十三年的禁忌手段,造下這種程度的殺孽,就再也沒有迴轉餘地。」
說完這些話,白袍老狐狸緩緩站起來。
他接過這口棺,而後喃喃道。
「我們都是江湖老人。」
「人死江湖休。」
白袍邋遢男人抬起紅棺,聲音有些蒼涼,他輕輕哼唱着一首聽不清詞的古調。
易瀟恍然如同隔世。
那個白袍抬紅棺的邋遢男人。
那個大紅月下孤獨的身影。
還有那個曾經如同一隻利箭射入心底的聲音。
那首古調:
淇水湯湯,有那過江兒龍王:
江湖滄滄,誰道浮沉淒涼
北涼銀城風雪蒼,嗚呼劍冢人間藏
看春秋八國,雄踞天下烽火狼煙旺,屍裹沙場,只剩北魏齊梁
滾刀兒江湖,點指生死酒劍賦詩狂,兒女情長,千古不變斷腸
笑那佛道儒三教不過塵埃遺物
笑那古今雄主不過一抔黃土
笑那江湖來客命比蟻賤
笑那美人白髮將軍遲暮
可曾見,天帝射麒蠡,明月出關峽,一葦渡淇江?
可曾想,舉霞飛天界,滄海變桑田,一劍斬帝皇?
嗚呼蒼涼,不見百年前詩卷劍氣
嗚呼荒涼,誰能醉臥沙場
嗚呼淒涼,都付予浮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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