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跖聽了我的話似是一愣,然後極不耐煩地甩開我的手:「沒有,沒有。什麼阿離,阿合,我沒見過。我的買賣,你趕緊答應了。這樣,我們的債就一筆勾銷了。」
「好好好,我答應你!將來你萬一落難,只要我能幫得上忙,我一定豁出性命去救你。可你真的沒見過一個叫阿藜的人嗎?那個密室你後來還去過嗎?我聽說智瑤府上一直關了藥人,專門取血入藥,會不會……」
「你這小兒有完沒完!囉嗦死了!就算我留了什麼阿藜在密室里,這十幾年智氏那幫人一有個頭痛腳痛就拿他放血割肉,他還能活到今天?智躒那老頭要死的時候,如果手裏有你的什麼兄弟姐妹,還不活煮了他?倒是你這個缺心眼的,你既然知道智瑤那幫人在打你的主意,你怎麼還敢往他府里跑?你要是死在他手裏,老子當年就白救你了!」
「你真的……」
「哎呀,娘的,女人就是煩!我走了!」盜跖不耐煩地甩了甩手,大步走出了草屋。我急忙追了出去,跟着他身後左問右問,他卻是一個字都懶得同我說了。
山谷之中,無邪和四兒正鬧得開心,見我和盜跖回來了,齊齊沖了上來。
盜跖許是和我談妥了買賣心情不錯,先陪着無邪練了一會兒劍,又忍不住同四兒賣弄起了劍法。我看着眼前笑呵呵的三個人,一顆心卻越沉越低。智府里的藥人真的與我無關嗎?誠如盜跖所說,即便當初密室里真的有一個叫阿藜的孩子,那他現在肯定也已經死了。那天碧眼胡姬倒給智瑤喝的一定就是藥人的血。一個大活人被這樣日日取血,別說十幾年,就是十幾天也未必能熬下來。也許無恤說的是對的,智瑤府里的藥人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與我不相干的人。
「阿拾,紅頭髮大叔說要教我習劍呢!」我正在發呆,四兒突然笑着撲了過來,陽光下她一張圓臉紅撲撲汗津津的,整個人如出了牢籠的雀鳥興奮無比,「大叔的劍法很厲害的,你也別等趙無恤教你了,咱們現在就一起學吧!」她拖着我的手,硬要將我拽起來。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盜跖這人品行不太好,但劍術卻好得很,他既然肯教你,你就趕緊去吧,免得他臨時改主意。」
「那你為什麼不去?衣服弄髒了就弄髒了,我回家就給你重新洗。」四兒捏着我的手在我身邊坐了下來,「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啊?」
「死丫頭,你到底練不練啊?」無邪在遠處高喊了一聲。
「你別吵!」四兒大吼了一嗓子。
「我沒事,就是太陽曬得有點犯困。我到樹影底下睡一覺,待會兒醒了就去看你練劍。」
「好吧,那你記得把狼崽的衣服蓋在肚子上,可別着涼了。」
「嗯,你去吧。」我起身挪到樹蔭下,四兒給我蓋好了衣服才回身跑到盜跖身邊。
我躺下碧水池旁的樹蔭下看了一整日的瀑布。那陽光下飛雪一般的水瀑如一片縹緲的煙雲被山風拉來扯去,時而碎成兩半,時而化為一片刺眼的白光。它明明是世間最自由的水,卻因為自己的細小,被山風如此戲弄。世間萬物以強者尊,也許只有自己夠強大,才可以在這樣的亂世里左右自己的命運。否則,即便旁人看來再美再風光,也只不過是一片任人擺佈的煙雲。
太陽西沉,人待歸,鳥還林。折騰了一整天的四兒已經在無邪的背上睡着了,盜跖扛着劍、提着燈送我們出谷。
「我很快就要出發去齊國了,早上帶過來的那壇酒便是餘下的解藥。」我走在盜跖身後,努力避開山路兩旁齊腰鈎手的蕨草。
「你要去齊國做什麼?」盜跖問。
「沒什麼,就是想去看看。你那件要命的大事預備什麼時候做?智府的人一直都在找你,我去齊國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半年,你可別讓我連還你人情的機會都沒有。」
「放心,我自然不會便宜了你。」盜跖把手裏的油燈塞到我手上,「快走吧,前面的路你應該認得了。齊國也不是什麼好地方,小心別把自己的小命送在那裏,賠了我的買賣。」
「知道了。」我朝盜跖行了一禮。他極不屑地嗤笑了一聲,扛着劍,頭也不回地往山谷中走去。
「哎,他刻了那樣一個木偶,卻不問我阿娘是生是死,離了他之後又去了哪裏……」我看着盜跖的背影。
「你說什麼?」無邪回過頭來。
「沒什麼,你知不知道盜跖到底要做什麼大事啊?」我走到無邪身邊,替他照亮夜路。
「他要做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叔在新絳城偷了很多值錢的東西,但前些日子都讓人拿走了。」
「拿走了?誰拿走的?」
「我不認識,大叔只說他要做的事情費錢得很。」
「很費錢的大事?」我看着黑暗中忽明忽暗的道路,再次陷入了沉思。
待我們回到住處時,已是子夜時分。四兒依舊沉沉地睡着,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就披了衣服出了房門。
屋外的夜靜悄悄的,頭頂的夜空高得仿佛要離開這骯髒的人間。我想起那夜在晉陽城遇見的長眉,想起智瑤那間詭異的「光室」,想起他貪婪的眼睛,猩紅的嘴巴。那些可怕的畫面在我眼前不停地交替搖晃,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猛地大叫了一聲。
黑暗中,那一聲驚恐的叫聲帶着迴響一圈圈地盪開。我捂着自己狂跳的心,不住地喘着大氣。不一會兒,額頭已滿是碎汗,風一吹,嗖嗖的冷。
「阿拾,你怎麼了?」無邪披散着一頭捲髮,搓揉着眼睛在我身邊坐下。
我想也沒想一頭就扎進了他懷裏。
「你怎麼了?你冷了?」無邪緊緊地圈住我發抖的身子,「我熱,你貼着我就暖和了。」
「我不冷,我只是害怕。」
「怕什麼?」
怕有人要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怕有人要把我像阿娘一樣關起來,然後吃掉我的孩子。我怕自己永遠不能變強,我怕我一個不留神就會死在智瑤前頭。我不能死,在智氏沒有死絕之前,我絕不能死!
「阿拾,你是做噩夢了嗎?」無邪抱着我,小聲問道。
「嗯。」我深吸了一口氣,從無邪懷裏坐了起來,「我夢見自己死了,我現在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怕死。」
「死有什麼好怕的,這輩子總要我死了,你才可以死。我在黃泉接着你,你什麼都不用怕。」無邪抱住我,他的手輕輕地拍着我的背,生與死的諾言說得這般輕巧,這般深重。
我閉上了眼睛點了點頭。
白日裏的憤怒讓人無畏,但黑暗會讓深埋的脆弱顯形。恐懼和怯懦像是兩隻潛伏在黑暗裏的猛獸,它們總是在尋找一切機會,吞噬人們脆弱不堪的心。而唯一能趕走它們的,便只有這世間最美好的東西,比如友情,比如愛……
這一夜,我靠着無邪的肩膀沉沉地睡去,夢中沒有鮮血,沒有藥人,沒有糾纏不清的權力廝殺,那裏只有會唱歌的山林和林子裏像風一樣奔跑的男孩。
四兒這一回是鐵了心要練劍了,自山谷一日後,她每天早上都會跟着無邪一起去迷谷找盜跖練劍。他們整日不在,我乾脆就住進了太史府專心幫史墨著書。這一日,伯魯差人請我過府賞春,我正打算找明夷打聽於安的行蹤,便騎馬去了。
趙府的家宰讓婢子引我到府中園囿,說是這會兒伯魯和明夷已在園中等我。此時已近仲春,園囿之中綠樹繁花,奼紫嫣紅,一路行來,蟲鳴鳥叫,風軟花香。行經一處園中小徑,兩旁搭了彎曲的排架,紫色的藤蘿滿掛枝頭,一串串垂掛在頭頂,遮去藍天白雲,只剩一片絢麗的紫色和滿耳野蜂的翅鳴。我穿過藤花小道,走了約莫半刻鐘,身旁的小婢子忽然垂首停了下來:「巫士,再往前就是內園了,奴是不能進了。」
「你若不引路,這麼大的園囿我怎麼能找得到世子?」
「世子一早帶了皮鼓入園,巫士只需尋着鼓聲定能見到我家世子。」小婢子說完躬身一禮,碎步退了下去。
鼓聲?我此刻耳中除了流水的聲音,便只有鳥叫聲了,哪裏來的鼓聲?
我將信將疑沿着園中溪水又往前走了一段,迎面而來的煦風中確是夾了一兩點輕不可聞的鼓聲。再往前走,鼓聲漸明。
擊鼓賞春,呵,這兩人可真真是好興致。想來待會兒美酒佳肴也肯定少不了了。我正想着,落雨般的鼓聲卻戛然而止,環顧四周,仍不見伯魯和明夷,只瞧見不遠處的溪水長橋上立着一藍一粉兩個少女。
「請問二位姑娘,可知世子所在?」我行了一禮,輕聲問道。
兩名女子背對着我一動不動,我心下納悶便輕咳了幾聲,可她們依舊不理不睬。無奈,我只得邁上木橋,走到二人身側,這才發現這兩個嬌俏可人的懷春少女兩雙眼睛一顆心全都落在了對面綠蔭叢中一片飛揚的衣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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