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中央的案幾之後,趙鞅正襟危坐。其下,左右兩側各坐了四名錦衣男子,位置最靠前的兩人分別是趙鞅正妻所出的四子和六子。
我們端端正正地給趙鞅行了一禮,而後無恤又一一與眾人見禮。這下我才知道,原來在座的竟全都是趙鞅的兒子。伯魯請辭,趙孟禮被貶,嫡出的四子、六子遲遲沒有被封為世子,原先在外的庶子們全都坐不住了,一窩蜂都回了新絳。
無恤將晉陽城的情況簡單地向趙鞅回稟了一番,其間完全沒有提及自己的辛勞,邀功之言更是一句都沒有。趙鞅靜靜地聽着,偶爾臉上會露出欣慰的笑容。
無恤講完之後,趙鞅一言不發,只用眼神示意身後寺人將托盤上的一卷竹簡放到了四子趙季廷的桌案前。
「這是晉陽送來的書函,你們都傳着看看。開溝渠,分賑災糧,重建民宿,一條條一項項無恤兒都是怎麼做的?你們當中又有誰能在半月之內給我辦出這麼幹淨利落的事來?之前一個個拐彎抹角地跟我要晉陽,一聽晉陽地動,卻全都推三阻四。虧得你們都不願意去,這才讓老夫知道,得子十人,終有一個像我的!」趙鞅一拍桌案厲聲道。
「卿父息怒!」趙家諸子嘩啦啦全都跪在了堂中。
趙鞅完全沒有理會跪在底下的兒子,只轉頭對我笑道:「前日老夫收到了尹鐸的信函,此番巫士祈福祭天竟能撥開烏雲見天日,實乃老夫之幸,晉陽城民之幸。令師早先上奏晉侯有意退隱時,老夫還有些顧慮,如今看來太史後繼有人了!」
「卿相過譽,小巫如何敢與師父相比,況且小巫乃……」
女子二字還未出口,趙鞅便把我的話截了過去:「巫士無須過謙,此事老夫不日便會向晉侯提議,巫士若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回府向太史求教。」趙鞅說完站起身來,對堂下諸子道,「無恤兒回房洗漱一番,今晚吉士堂賜宴,其他的人跪思至日入。」言畢拂袖而去。
趙鞅為什麼要打斷我的話?史墨為什麼會同意舉薦我為太史?我從大堂內走出來時仍舊毫無頭緒。
「你現在去哪裏?太史府?」無恤問。
「嗯,紅雲兒,你不覺得這事很古怪嗎?我畢竟是個女子,這事萬一被戳穿……」
「你現在瞎猜也沒用,等回去問了太史就都明白了。」無恤把我送出趙府,扶上了馬車,「今晚的宴席,我若得了女樂就送你做婢子。」
「我同你說笑,你居然還當真了。卿相若真送了就收下吧,晚些時候還可以送人。」我沖無恤擺了擺手,「趕緊回去吧!明日得空我再來看你,晚上若是見了世子,別忘了我之前託付你的事。」
「嗯,放心吧。」無恤點頭,目送我離開了趙府。
在去太史府的路上我意外遇見了許久未見的燭櫝,他手上拎着一隻肥鵝,一臉春風得意。
「燭兄,你這是哪裏逮來的肥鵝,烤好了也給我那兒送一份啊!」我讓車夫停下馬車,沖不遠處的燭櫝高喊了一聲。
「阿拾!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燭櫝見是我,立馬跑了過來。
「今天剛回來,見了卿相現在正打算往太史那兒去呢,可巧就遇上你了!」
「我正盼着你回來呢,過些日子你上我那兒一趟?」燭櫝笑嘻嘻的,自從他與宓曹相遇之後,我已經很久沒見他這麼高興了。
「這麼好,要請我吃鵝啊?」我挑眉笑問。
「宓曹有五個多月的身孕了,她說想吃燉鵝,我就給她逮了一隻。下回你若能來,我給你也燉一隻。」
「恭喜你啊,要作阿爹了!」我被燭櫝的喜悅感染,自己也變得高興起來,「這兩日恐怕不成,等我把手頭的事了結了,我一準上燭府道賀!」
「宓曹現在搬出來住在南郊了,你也知道爺爺前兩年替我娶了郵氏的嫡女作正妻,郵家的女兒氣量小,宓曹和她處不來就只能搬出來住了。」
燭櫝的正妻是郵老頭的嫡孫女,因着兩家老爺子是多年的摯友,所以這門婚事在燭櫝周遊列國時就已經定下了。燭櫝的正妻我有幸見過一面,是個面色白淨、溫婉少語的姑娘。我素日作男子打扮,因着相貌比普通男子俊俏些總能得到不少女子的青睞。行在路上,坐在車裏,桃李香草接了無數,但郵家的女兒從頭到尾眼睛裏都只有燭櫝一人,可見用情之深。可惜,燭櫝卻對宓曹情有獨鍾,這三人生活在一個屋檐底下絕對是禍非福。
「宓曹搬出來住,你爺爺沒有反對?」
「爺爺這會兒還在魯國,宓曹現在有孕在身,我想他回來了也不好說什麼。你下回來,也別送什麼賀禮,宓曹這些日子老說腰疼得厲害,你來給她看看就好。」
「好,我記下了。那你趕緊回去吧!」
「對了,我和宓曹搬出來的事,你可別告訴趙家阿姐,免得她又責罵宓曹。」
「知道了,你什麼時候換了一副婆娘心腸」我笑着點了點頭,燭櫝心滿意足地拎着他的肥鵝走了。
我看着燭櫝的背影不禁有些可憐那個獨守在燭府大院裏的女人,她佔着正妻的位置卻完全得不到夫君的關愛,宓曹此番若生下燭櫝的大子,她將來的日子恐怕更不好過。
當我還在為郵家的女兒唏噓不已時,馬車已經到了太史府。
早前離開新絳的時候,府門口的兩樹海棠還未開花。如今,那紅蕊白瓣的海棠花一朵挨着一朵已然開滿枝頭,墜彎了枝椏。成群的蜜蜂、蝴蝶在花間穿梭,嗡嗡的蜂鳴,飛舞的蝶翼,給肅穆的太史府平添了幾分春意。
「師父可在府上?」我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太史府的門房管事即刻迎了上來:「在在在,太史知道巫士這兩天要回來,一直讓老朽在這兒候着呢!巫士的院子已經讓人打掃好了,巫士喜歡的香,這幾日也都一直熏着,巫士舟船勞頓要不要先去歇歇?」
「我這會兒不累,還是先去拜見師父吧。」
「好,巫士請隨鄙來。」
門房管事很快就引我進了史墨的院子,我脫了鞋靴推開房門,把跪坐在門邊打盹的小童嚇了一跳。
「師父呢?」我問小童。
「太史剛剛睡着了。」小童行了一禮奶聲奶氣地回道。
我往屋裏瞅了一眼,只見青煙繚繞之中,一襲褐色巫袍的史墨正背對着我側臥在床榻上。在他的身旁,從床頭到床尾堆滿了一摞摞的竹簡,史墨躺在中間,連塊翻身的空地都沒有。
這寢臥里怎麼多出這麼多書簡?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史墨身邊,彎腰撿起了攤在地上的一卷竹簡。這竹簡上的墨跡未乾,洋洋灑灑寫的是史墨自創的陰陽五行相生相剋的法門。我蹲下身子又翻看了其他幾卷書簡,上面寫的卻是晉國這兩年發生的幾件大事,包括去年秋天剛剛結束的黃池會盟,也包括晉國與衛國、齊國、秦國之間的往來事宜。
「巫士。」小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清水走到我面前。
「噓——」我接過裝水的漆碗放在地上,起身把小童往旁邊拉了幾步,「師父這兩日都在著書?」
「嗯,昨晚一夜沒睡,剛剛才躺下呢。」小童湊到我耳邊小聲回道。
「你也一晚上沒睡了吧?到我院裏先睡一覺,這裏我來守着。」
「我不困。」小童瞪大眼睛使勁搖了搖頭。
「去吧,眼睛都紅成兔子樣了。師父待會兒醒了,我再喚你來。」我摸了摸小童的腦袋,「回頭記得吩咐庖廚,晚上準備點粱米羹,再配幾個爽口的小菜,師父一夜未睡,恐脾胃犯虛。」
「諾!」小童行了一禮,輕手輕腳地走了。
我看着滿屋的竹簡和史墨雪白的頭髮,不由嘆了聲氣。
史墨年事已高,著書寫史又最耗精氣,他白天要隨趙鞅上朝,晚上又要徹夜寫書,暮年殘燭還要這樣迎風燒,這身子如何吃得消。我若是男子,這太史之職於公於私都不會推辭,可我偏偏又是一個女子。
我在史墨房裏一坐便是兩個時辰,待他醒來時,我正在埋頭整理書架上幾卷排錯了順序的竹簡。
「師父,我吵到你啦?」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早點叫醒我?」史墨虛咳了一聲,想要扶着床榻坐起來。
我放下手中竹簡,忙跑上前攙了他一把:「見師父睡得好,就沒捨得吵醒你。」
「晉陽城的事情可還順利?」
「嗯,挺好的。」我扶着史墨在窗邊的蒲蓆上坐下,又起身支起了窗子。
「你這會兒來找我,是為了卿相要你做太史的事吧?」史墨一整衣襟,用手扶了扶自己睡亂了的發冠。
「嗯,師父怎麼也跟着卿相胡來?」我在床邊的案几上翻了好久才找到史墨平日用的一把梳篦,「讓子黯替師父理理髮髻吧。」
史墨微微點了點頭,輕笑道:「不服老不行了,你去了晉陽之後,我有一日夢見你夫子了。他笑話我,頭髮都白光了,還死佔着太史之位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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