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晉陽城外露宿的這一夜,已經不是「糟糕」兩個字能形容的了。因為前幾日的雨,城外樹林裏的木柴大都被雨水浸濕。為了升火來抵抗北方夜晚的寒氣,我們足足在樹林裏走了一個多時辰,好不容易才撿到一些乾燥的樹枝升了火。豈料,夜半時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把篝火澆了個透濕。呼嘯的狂風以不可思議的力量把我們臨時搭建的棚子整個掀翻,樹枝、樹葉漫天飛舞。
無恤抱着全身濕透的我飛奔到了城下,幾聲叫喊之後,城門依舊緊閉。狂風大雨之中,他只能把我圈在懷裏緊靠在城門上,努力用身體幫我抵擋深夜的寒風冷雨。我不敢說冷,不敢發抖,我怕我此刻若是叫嚷幾聲,打幾個噴嚏,明日尹鐸就要承受無恤的千鈞怒氣。
大雨下了一陣後,漸漸地變小,我們四個人就這樣靠着城門熬了一個晚上。
雞鳴時分,身後的城門動了。無恤騰地一聲站了起來,我還未看清城門裏走出來的人是誰,他抬腿一腳就把人踹飛了。
「紅雲兒——」我急忙上前按住了他意欲拔劍的手,「你暫忍火氣,一切等見了尹鐸再做定奪。」
無恤按捺下怒氣,隨手抓過一個小兵,高聲喝道:「晉陽城尹現在何處?馬上讓他來見我!」
小兵被無恤的氣勢嚇傻了,半天才斷斷續續道:「貴人息怒,城尹病了,已經三日未醒了。」
「病了?你們昨夜為什麼不開城門?」
「晉陽城有法令,日入之後雞鳴之前,沒有城尹的許可不能私開城門,違令者死。」剛才被無恤踢飛的人彎着腰捂着肚子走了過來。
「這晉陽城沒了他尹鐸難道就癱了!」無恤鬆開小兵的衣領,轉頭怒喝道,「你又是誰?」
「鄙乃城尹府上的家宰,名蒤,特來恭迎使者。」家宰蒤捂着肚子剛要跪,我連忙伸手拉住了他:「家宰,日中之後,趙氏的車隊就會到,你先安排人準備接運物資吧!另外再派個人帶我去見見城尹。」
「小哥是?」
「她是太史墨弟子,巫士子黯。」無恤冷冷地掃了一眼,開口道。
「巫士?巫士——救救我家家主吧!」家宰蒤神色一變,猛地跪倒在地。
「家宰起來說,城尹怎麼了?」
「我家家主搭祭神壇時衝撞了神靈,已經三日未醒了。求巫士救命啊!」
我和無恤對看了一眼,皆是一驚。
「這裏有我,你先過去吧,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無恤對我沉聲道。
「好。家宰,前面帶路吧。」
我帶着四兒跟着家宰蒤往晉陽城內走去。之前在城外,我見城牆、城樓完好無損,只道地龍涌動之說言過其實,但此刻進了晉陽城才發現,城中民居或斜或倒,受災程度遠遠超過我的想像。
「阿拾,這地龍也太厲害了吧,怎麼能把房子弄成這樣?」四兒湊到我身邊小聲問道。
「當年董安於修建晉陽城定是花了極大的心力,你看此次地龍雖猛,但城中重要建築一處未損。據傳二百多年前,幽王在位的第二年,涇水、洛水、渭水,三川在同一日震動,電閃雷鳴,河水倒流,岐山崩裂,城池在頃刻間被夷為平地。」
「就是那個點烽火戲諸侯的幽王?」
「嗯,幽王失德,三川地動便是上天給他的警示。時人都道有惡龍居於地下,太平之世它便沉睡,若遇亂世便會甦醒禍害人間。」
「你是說,那頭崩了岐山的惡龍現在就躲在晉陽城底下?」四兒臉色大變,踮着腳連跳了好了幾步,站到了路邊的一塊大石上,「它這會兒要是又醒了可怎麼辦啊?」
家宰蒤把我和四兒的話聽得清清楚楚,轉過頭來也是一臉驚懼。
我見狀忙擺手笑道:「卿相乃治世賢人,地龍怎會在此時肆虐。這次的涌動,許是它睡久了伸個懶腰罷了,不用太擔心,沒事的。」
「真的嗎?」四兒輕手輕腳地從石頭上爬了下來,家宰蒤瞪着他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心虛地笑了兩聲,點頭道:「當然,人睡久了要伸懶腰,地龍也一樣的嘛!走吧,走吧!」
家宰蒤把我們帶進了尹鐸位於晉陽城西的府邸。此時院裏院外,屋裏屋外,擠滿了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災民。他們中有的傷者,哭鬧的孩子,還有蜷縮在地上睡覺的白髮蒼蒼的老人。女人們熬煮着野菜湯,男人們罵罵咧咧地背起挖地的工具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這些是什麼人?怎麼會待在城尹府?」我疑惑道。
「他們的房子都倒了,家主就讓人都搬到這裏來住了。」家宰說完打開主屋旁邊的一間小夾室,「家主把自己的屋子讓給了幾個有孕的婦人,所以……這兒暗,巫士小心腳底下。」
「沒事,勞煩家宰點個火吧,我先來看看城尹的病情。」我抬頭環顧一周,這間屋子連一扇窗都沒有,一合上門就黑咕隆咚什麼都看不見。
「蒤老,是誰來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家主,你醒了?巫士果真神通啊!」家宰蒤點了一盞油燈,喜不自禁地跪在地上沖我磕了兩個響頭。
呃,我貌似什麼都沒做啊……
「巫士?卿相派來的人到了?」床鋪上坐起一個人,他披散着頭髮,兩隻手抱着腦袋痛苦地,「我睡了多久了,怎麼沒人來叫我?」
我舉着油燈在他床沿坐下,輕聲道:「城尹睡了三日了。」
男子聞言猛地把頭抬了起來,亂發之下是一張孩子般稚嫩的臉,彎彎的眉毛,圓圓的眼睛,翹嘟嘟的嘴巴。我早就聽聞尹鐸年少,卻沒想到他竟是這樣一副可愛的童顏。
「先生是?」尹鐸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動着亮光。
「太史墨弟子,巫士子黯。」
「卿相的支援已經到了?」他咧嘴一笑,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家主,您別着急起來,先讓巫士看看吧!」家宰蒤按着尹鐸,轉頭對我憂聲道,「巫士,家主和民眾們一起搭祭神壇的時候突然暈倒了,這可是衝撞了神靈?」
「蒤老,我沒事。」尹鐸不好意思地沖我笑了笑,「我之前有五天沒睡覺,那天是累暈了,沒什麼大事。」
「貴人這覺睡得可真舒服,倒害得我們幾個在城門外淋了一晚上的雨。」四兒低着頭嘟囔了一句。
「這是……」尹鐸看着四兒疑問道。
家宰蒤趕忙把昨晚上的事說了一遍,我以為尹鐸會說幾句道歉的話,沒想到他居然當着我和四兒的面把家宰和城門守衛好好誇了一通,直贊他們紀律嚴明。
「城尹既然醒了,那就趕緊去南門部署接運物資的事吧。小巫告退。」我輕笑一聲起身對四兒道,「咱們走吧,城尹既然已經醒了,這晉陽城的天塌下來,也自有他頂着。」
「且慢!」尹鐸起身攔在我身前,正色道,「巫士對鄙人的話可有異議?災荒之時,城民、守衛謹守規矩難道有錯?巫士淋了一夜的雨就心生惱怒,可知這晉陽城裏的人已經淋了一個多月的雨?」
我看着尹鐸認真嚴肅的表情,淺笑道:「城尹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自然是真話!」
「真話便是,這晉陽城城尹若是換我來做,恐比你尹鐸好上數倍。」
我這話一出,尹鐸立馬傻了眼。半晌,他拊掌大笑道:「好一個不要臉的巫士!家宰,送巫士下去休息,城裏還剩下什麼好吃的,好用的都給巫士送去,免得怠慢了太史的高徒!」
我輕哼一聲,笑道:「城尹睡了,病了,昏迷了,這晉陽城就轉不動了。昨夜若是送糧送物的車隊到了,沒有城尹的許可,豈非也要在城外苦等一夜,等到今春的種子全都浸了雨水才好?法則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城尹訂了法則卻沒想好,如果自己有一日睡死了,這要緊的事該交給誰來負責。城尹凡事親力親為,與黎庶同甘共苦,實屬難得;嚴明紀律,賞罰分明,更是令人敬服。只可惜,一個好的城尹應該讓晉陽城離了你,也仍舊好好的。」我說完拉着發愣的尹鐸走到了房門外,「城尹看看這亂糟糟的院子,老人孩子就該找個地方統一安頓,尚有力氣的男丁女眷也該編個隊,從東城到西城,一丈一丈地清理,別今日在你家刨一坑,明日到我家拾塊瓦。卿相派你做城尹,不是讓你衝上去和村夫一起刨坑修房子的。」
四兒看了尹鐸一眼,搖頭揶揄道:「阿拾,你講太多,城尹可能都沒聽懂。咱們還是趕緊去城門口守着,別讓盜匪大搖大擺地進城拉壯丁。」
「盜匪?」尹鐸這一下驚得身子一搖,險些摔倒在地。
見尹鐸慌張,四兒便笑了:「城尹不知道吧?這年頭盜匪都是白日進城的,晚上城門鎖得再緊都沒用。」
「你們是說,晉陽城裏混進了盜匪?」尹鐸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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