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你便在那場大火里見到了四歲的我……」我伸出手抱住不斷顫抖的他,十年的時間我從未見他流過一滴眼淚,喊過一聲痛,但今天晚上,他的臉上滿是淚水,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心都在無聲地嘶喊着,阿拾,我痛……
春日他帶着我渭水泛舟,看最美的春色,吃最甜的漿果;夏日他把我的腳丫泡在涼水裏,看星星講故事;秋日我們相依相靠,讀詩念史;冬日他給我在院子裏堆上十幾個雪人。我沒有父親,他卻給了我一個父親所能給的所有的愛,面對這樣的他,我還有什麼可以怨恨的……
「小兒,那女嬰死後,你便是我的孩子,可當你一天天長大,變得光彩奪目,我便有了私心。你之前總說自己不嫁,我即便知道那是一個孩子的戲言,卻生了要留你一輩子的心。」
「那不是戲言,從來都不是!」我抓住他的衣襟拼命地搖頭。
「我知道,可是小兒,你知道留你一輩子需要多大的勇氣?你是這樣的美好,十年,二十年,當你一天天地綻放,卻要看着我一天天地老去。再過三十年,我若變成秦牯的樣子,掉了頭髮,落了牙齒,我還是你的將軍嗎?我若老死了,你該怎麼辦,誰還能照顧你?」
「你老了,換我照顧你,你死了,我陪你一起死。」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如何捨得……」他長嘆一聲,閉上雙眸,一顆豆大的淚珠順着臉頰倏然滑落。
我靜靜地抱着他,許久,心慢慢地變得沉靜。也許,這就是命運的捉弄,我們明明都想給對方最好的東西,最後卻深深地傷害了彼此。
「把那男孩接回來吧,留在西北太苦了。」我嘆聲道。
「他三歲時發了一次高熱,腿上留下了殘疾。我如果把他帶到雍城,他免不了要受旁人非議,他自己不願意,我也不忍心。叔媯認為這是她的疏忽,便自請留在西北照顧他了。」
「你每年回西北幾個月就是為了看他們?」
「嗯,但伍惠他不喜歡我,每次去我們都免不了要起爭執,所以後來我便去得少了。」
「叔媯為你照顧孩子多年,你為什麼不娶了她,反而要把她送給公子利?」
「叔媯剛來齊國時才六歲,我一直把她當做自己的小妹妹。知道叔父被夫差逼得自殺後,楚國伍氏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是嫡子也是嫡孫,我不能裝作什麼責任都沒有和你在這個院子裏相守一生。阿拾,從楚王殺盡伍氏六百多口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失去了幸福的權利。叔父在時,我還可以逃避,可後來連他也死了,我便逃無可逃了。」
「所以你從吳國回來之後,就決定要把我嫁給公子利了?」在我的記憶里,那時的他總是神情恍惚,形容憔悴,在離開雍城去西北前的七天時間裏,他幾乎每日都在和我說些不着邊際的話。如今想來,那些話其實都是在與我告別。
「公子愛慕你多年,你若嫁給他,他定會比我待你更好。他會是秦國的太子,下一任的國君。有朝一日,你會成為秦國最尊貴的女人,而我會效忠你的兒子,為他流干我最後一滴血。我從吳國回來後的每一日都在這樣告訴我自己,嫁給公子利也許是我能給你的,最好的歸宿。」他說完苦笑一聲,看着我痛聲道,「這是我懦弱、卑劣的藉口,我連自己都沒有騙過就倉惶逃到了西北。後來你不在了,重興伍氏,就成了我此生唯一的執念。」
我呆呆地看着他,沒有說話,伍封木然地鬆開了我的手,自嘲道:「你如今知道了,知道我是個多麼卑鄙的人。」
我重新握緊了他的手:「不,你只是做了你該做的事。」我有什麼資格去責怪眼前這個男人,他已經做得夠多了,親情、愛情、對家族的責任已經把他傷得體無完膚,我直到今天才看清他風輕雲淡的外表下,那顆痛苦無奈的心。
「小嬴就是趙家的伯嬴,這一次你同她一起回晉國吧!她是趙鞅最喜歡的女兒,早日娶了她,就能早些和趙氏綁在一起。」我擦乾眼淚,微笑道。
「小兒……」
「將軍,給我一些時間,也給自己一些時間,我們便忘了吧……」
當你忘了我,當我忘了你,也許東面牆角的老樹還會記得,曾經有少女從它身上墜落,落入男子溫暖的懷抱;也許屋檐上滴水的瓦當還會記得,曾經有戀人相依相偎,在它身下讀了一夜書卷,聽了一夜雨聲;也許摩崖山上的草木之靈還會記得,曾經有少女在生死一線,見到了心急如焚的情人。
當你垂垂老矣,當我蒼顏白髮,也許只有它們會記得我們曾經相守相依的十年,相離相忘的一世……
從將軍府里出來後,我一路狂奔到了東門,獨自爬上城樓對着茫茫夜色大喊大叫,喊啞了嗓子,也把守夜的士兵喊得毛骨悚然。用完了全身的力氣,我飄乎乎地回了住處,卻在小院中不期然遇見了月下醉臥獨自飲酒的燭櫝。
「你不在裏面陪着宓曹,怎麼跑出來喝酒了?」我看了一眼地上兩個空空如也的酒罐,啞着嗓子問道。
「子黯,怎麼辦?我突然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她了。」燭櫝醉眼朦朧地瞟了我一眼,吃吃笑道,「你……知道嗎?那日在長街上,她沒有認出我,我卻一眼就認出了她。她比以前長高了些,眉目也都長開了,可是她害怕的時候還是和以前一樣,睫毛不停地眨……」他拿起空酒罐往嘴裏用力倒了兩下,然後狠狠地把它摔碎在地上,「可現在她變了,她冷淡、世故,她要的東西我已經給不了了!」
「她想要什麼?」我在燭櫝身旁坐下,輕聲問道。
「她想要跟我回晉國。」
「那不是很好嗎?」
「不好,一點都不好!」燭櫝沖我大喊了一聲,滿嘴的酒氣,「她讓我把她送給趙氏的世子,送給她從未見過一面的伯魯。」
「她的事想必無恤都已經告訴你了,你再給她些時間。她這幾年受了太多苦,所以才認定只有權勢才能救她出苦難。等你們回了晉國,你有很多時間可以陪着她慢慢地找回原來的自己。」
「她真的會變回來嗎?她會嗎?」燭櫝呢喃着醉倒在地上再沒有起來。
我望着掛在樹梢上的一彎下弦月,獨自一杯一杯地飲着酒。世間的情感有千萬種面貌,便有千萬種痛楚,旁觀的人看着以為容易,但當它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卻也只能手足無措地任由命運擺佈。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埋骨異鄉的戰魂,這個晚上最不缺的就是為情所傷的可憐人。
半夜醉酒和幕天席地地睡一覺,就意味着第二日你會頭痛欲裂,生不如死。
「你和燭櫝昨天是怎麼回事?怎麼兩個人都睡在院子裏?」趙無恤拿濕布在我臉上擦了一圈又一圈。
「別和我說話,我頭痛……」我把手按在額頭道。
「你說今日要去城外等人,你如果不想去了,就繼續睡吧!」無恤把濕布隨手一扔,站了起來。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來,去陳倉接四兒和無邪的人今天就到了,「啊——現在是什麼時辰?」我狠狠地在自己臉上打了兩下,一下子從床鋪上坐了起來。
「剛過了日中。」無恤撿起我脫在門口的外袍,一把扔在我頭上,「趕緊穿上吧!什麼古怪的喜好,一喝酒就喜歡躺在外頭睡覺。」說完一甩袖子就走了。
我披上衣服,胡亂梳了梳頭髮,出門前又對着鏡子練習了一下自己的笑臉。哎,為什麼每次見到四兒我都是這副鬼樣子。
雍城外的空中飛盪着一片黃沙,太陽高懸在頭頂,極小極白極亮,讓我抬不起眼睛。
「他們怎麼還沒來啊?不會是出什麼事兒了吧?」我站在城樓上踮着腳尖看了又看,等了快一個時辰,四兒和無邪卻還未出現。
「陳倉到這邊的路難走,你再耐心等等。」無恤坐在城牆上,用手逗玩着幾隻石縫裏的螞蟻,「昨天你同伍將軍說了什麼?他一大早就派人來說,他這次要與我們一道回新絳面見卿父。」
「沒說什麼。」我揉了揉了鼻子笑道,「將軍如此看重這場婚事,貴女這下該高興壞了。」
「她要是長了翅膀准能飛起來!女兒都是別人家的人,再疼惜都沒用。長姐如今開口閉口都是伍封,恨不得明天就嫁到秦國來。」
「將軍值得她這份心思。」我喃喃自語道。
「巫士,你等的人到了!」身邊的兵士伸手一指,我轉過頭,只見遠處煙塵滾滾,隱約有一輛青篷馬車從城外駛來。
「他們到了!」我提起下擺,兩步並成一步衝下城樓。上次見到四兒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而這之間我們還經歷了一場「死亡」的離別,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阿拾——」馬車還未停穩,四兒就從車上跳了下來,連着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身子。
「四兒——」我連忙跑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她,「四兒,我終於找到你了……」
...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09s 3.906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