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書謠 第一百十一章 生死一戰(二)

    東門外躬身站着兩個細眼圓鼻頭的紅衣使臣,他們解了佩劍,一人捧了一個漆盒候在門口,見伍封出來了就急忙迎了上來,嘰里呱啦一通亂講。

    陽光直射在我臉上,明晃晃的讓人睜不開眼睛,我本來就不通巴蜀之語,再加上昨晚睡得不好,頭昏腦脹,因而他們的話聽在耳朵里格外刺耳。

    好不容易等他們講完了,伍封上前打開了高個子使者手中的漆盒,裏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卷降書,他拿起來看了一眼,然後放回盒中,遞給了我。

    我雙手接過牢牢地抱在胸前。這時,伍封又打開了第二個盒子,裏面赫然裝着一顆人頭。伍封撩開那頭顱的散發看了一眼,低聲對剛剛趕來的祁將軍道:「是罪太子的人頭。」

    砰的一聲,我手上的漆盒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腳上。

    「怎麼了?!」伍封回頭。

    我忍住腳上的劇痛,把地上的漆盒重新抱了起來,躬身回稟道:「子黯見這頭顱怨氣太重,因而才失手落了書盒,請兩位將軍恕罪!」

    「怨氣這麼重,怎能面呈國君?」祁將軍聽了我的話很是擔憂,對伍封道:「不如請巫士先行施咒,你我待會兒再入宮面君。」

    伍封看了我一眼,道:「那就有勞巫士了!」

    「諾!」我把手中的漆盒交給由僮,轉而接過裝着太子鞝人頭的盒子,面朝北方跪下,緩緩打開。

    太子鞝的臉比我昨晚見到時還要狼狽,雜草一樣的頭髮帶着血污粘在灰白色的臉上,兩隻緊閉的眼睛像是兩枚黑色的銅幣嵌在凹陷的窟窿上,幽幽地透着死氣。他被巴蜀人帶回去之後應該受了一頓毒打,臉頰上有兩塊烏黑髮紫的淤痕和一道帶着血漬的淚痕,紅腫的嘴唇在死後外翻着,露出森白的牙齒。

    我心裏突然湧上一陣強烈的悔意,我應該在昨晚殺了他,為什麼我要給他一次生的希望,卻讓他死得這樣不堪……

    我念完巫詞,把漆盒重新蓋上遞給了伍封,輕聲道:「見完國君之後,請帶他再見一次君夫人,見一次公子利。如果可以,讓巴蜀之人把他的身子送回來。」

    伍封擔心地看了我一眼,點頭道:「你先下去吧!」

    「諾!」

    半天之後,伍封終於回來了,他還來不及脫去鞋靴就被我一把拉住:「君夫人哭了嗎?公子利哭了嗎?」

    「小兒,你今天到底怎麼了?」伍封脫了鞋子牽着我進了屋,「早上見你就怪怪的,可是昨天嚇到了?」

    我搖了搖頭,把昨晚在渭水邊遇見太子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伍封。

    伍封聽後沉吟了片刻,摸着我的腦袋,柔聲道:「罪太子和公子利都是君夫人所出,但是生罪太子的時候據說君夫人受了很大的苦,還差點丟了性命。巫士便說他生而克母,所以君夫人一直偏愛公子利,厭惡罪太子。但是今天,她見到罪太子的人頭時,當着我和祁將軍的面抱着漆盒就哭了,她再怎麼厭惡他,也終究是他的母親。」

    「是嗎?那就好。」我喉頭一顫竟有些哽咽。

    你現在可是親眼看到傳說中的七彩暖雨了?再去看一眼你的母親,然後安心地走吧……

    巴蜀兩國聯軍在呈上降書之後,很快就退兵了。太子鞝殘缺不全的屍身隔了五日後也被使者送了回來。君夫人命人把他的頭顱和屍身重新縫在一起後,葬在了南門外的陵園裏。因為太子鞝興兵叛國,所以死後沒有辦法進入秦國宗廟接受祭祀,最後只有君夫人在自己的寢宮裏給他設了一個小祭壇,日夜焚香。他一生都沒有享受過母愛,到死後總算如願以償了。

    秦國的事情結束之後,無恤就開始收拾行李準備歸晉。燭櫝要帶着宓曹回家,因而也在院子裏進進出出很是忙碌。

    我每日坐在屋頂上發呆,不見伍封,也不見公子利,只是單純地發呆,偶爾拿出陶塤吹上一曲,只當他們的忙碌與我毫無關係。

    伯嬴雖然捨不得走,但無奈沒有理由可以留下來,因此心中煩悶,爬上屋頂坐在我身邊唉聲嘆氣道:「子黯,你說伍將軍會到晉國跟卿父提親嗎?他會嫌我太老了嗎?」

    我一言不發繼續吹我的陶塤。


    「我已經二十九歲了,自從中行氏的宗子死了之後,我就以為沒有人會願意娶我了。沒想到,居然還能被我等到這麼好的一個男人。」伯嬴笑盈盈地拉着我的袖子道,「要不,我現在同他去說,讓他和我們一起回晉國?你說,他如果知道小嬴就是趙家的伯嬴會不會很高興?」

    伯嬴根本不管我有沒有在聽,她只是想找個人聽她說話,可她的每一句話落在我耳中都是一次煎熬。敵軍圍城時,我們誰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來,因而我徹底地遺忘了之前對伍封的疑問和怨恨,只想着不管生死都要和他站在一起。如今,巴蜀聯軍已經敗退了,我之前逃避遺忘的東西,又再次浮上了心頭,而伯嬴的存在也讓一切變得更加複雜。

    「子黯,伍將軍派人叫你過去。」燭櫝在院子裏仰頭喊了我一聲。

    「知道了,你先打發人回去,我待會兒就去!」我答應了一聲,放下手中的陶塤,在我沒有理清自己的思緒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

    「子黯,你之前在晉國的時候是騙我的吧?」一直在旁邊絮絮叨叨的伯嬴突然安靜了下來,問出這麼一句嚇死人的話來。

    「我騙了你什麼?」我心中一頓。

    「其實你就是伍將軍的養女,對嗎?」伯嬴把玩着腰間的一塊鳥形白玉佩,語音平靜,「我雖沒有紅雲兒敏銳,但是這半個多月來多多少少還是看出些端倪來了。」

    「貴女,我和將軍的事情一時半會兒沒辦法說清楚,我怕你胡思亂想所以才瞞着你。」

    「我長了你十五歲,很多事情我不說,並不代表我不懂。」伯嬴看着我的眼睛微笑道,「子黯,我很喜歡你,但我從小到大從不和別人分享自己喜歡的東西,劍是這樣,男人也是這樣,即使那個人是我的朋友。我聽說伍將軍府上如今沒有一個侍妾,我希望以後也能一直這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伯嬴的這番話讓我如聞驚雷,難道她之前絮絮叨叨說的那些小女兒心思都是為了和我強調伍封是她的?我看着她的笑臉,看着她彎彎的蛾眉,忽然覺得刺眼,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刺入我的脊背,然後蔓延到我的全身。

    我木然地點了點頭,她恢復了往日的笑容,站起身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朗聲道:「將軍既然叫你,你就快些去吧!」說完縱身一躍從屋頂上跳了下去。

    黃昏,站在將軍府前,我怔怔地望着眼前兩扇紅漆大門,卻始終沒有勇氣敲開它。這裏曾是我的家,我心心念念的家,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時間仿佛停止在了我離開的那一日。

    前院落了葉的李樹伸了半面枝丫在牆外,神情恍惚間,我仿佛看見兩個拿了木棍側身躲在牆邊的小女孩。前面的那個略高些,散着頭髮赤着腳,手裏拿着一根粗木棍一臉兇相。躲在後面的那個,梳着總角,戰戰兢兢地拿着一根小樹枝。

    秋日,將軍府的李樹結了果子,總有那麼幾個野小子,疊了人梯來偷果子。我和四兒時不時地就要搞一次「埋伏」,趁他們疊了人梯不能動作時,拿棍子劈頭蓋臉一頓亂打,打完了就趕緊跑進府里躲避報復。

    到後來,將軍從邊關回來了,每到李子成熟的季節,都會讓人把果子收下來分發給附近的孩子。看到那幾個野小子來要時,我總會從自己那份里多掏幾個給他們,畢竟他們往年挨過我不少悶棍。那時將軍不知道個中緣由,還抱了我在手上,笑盈盈地誇讚,瞧,我家阿拾,多善良……

    「貴女?是你嗎?」

    我一回頭見柏婦站在我身後,忙迎了上去拉着她的手道:「柏婦,這些日子都還好嗎?那日喝了你的甜湯就一直沒機會再去看你。」

    「好,都好……」柏婦的臉比起兩年前消瘦了些,眼角也長出了兩道深深的皺紋。

    「這就是那日你抱在懷裏的小兒?」我摸摸了她背上的孩子感嘆道,「都長這麼大了,眉眼跟他阿爹真像。」

    「他爹那日回來說你淹死了,我一直都不信。」柏婦攥着我的手,眼眶泛紅,哽咽道,「我看着長大的孩子我自己知道,你沒那麼容易死……」

    「是啊,我的命硬得很,跌跤、爬樹、摸魚、打架,水裏都掉了好幾回了,怎麼會淹死?」我忍住心裏的感傷,嬉笑道。

    「嗯,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柏婦抹了一把眼淚,剛想開口說些什麼,背後的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來,「讓貴女見笑了。」柏婦用手托着孩子的屁股顛了顛,柔聲道:「別哭了,阿娘回家給你做黍羹……」

    「你快回去吧,別把孩子餓壞了!」我輕輕撫了撫她背後的孩子,「我得空再去看你。」

    「今年春耕後,我就回府里幫忙了,以後日日都能見到了。」柏婦喜滋滋地給我行了一禮,然後唱着小調,哄着背上的孩子漸行漸遠。

    十年前我剛到將軍府時,因為想念阿娘睡不着覺,她就是這樣背着我,唱着含糊不清的秦地小調,繞着院子不停地轉圈哄我睡覺。轉眼間,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而我也不再是蹲在井邊看她洗衣的小阿拾了。

    時間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在我們尚未察覺的時候,它已經不知不覺地改變了我們每一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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