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樹林裏突然響起一個孩子的哭聲。不一會兒,六七個披頭散髮,衣衫襤褸的乞兒跌跌撞撞地從林子裏走了出來。他們中大的不過十來歲,小的連站都還站不穩。看着士兵們手中的利劍,他們瑟縮着身子擠成一團,沾滿黑泥的小臉上只留下一雙雙黑白分明,恐懼萬分的眼睛。
「別怕,都別怕!告訴我,你們是從哪裏來的?」伯魯走到孩子們身旁,笑着彎下腰來。
他面色柔和,孩子們卻嚇得倒退了好幾步,一個兩歲多大的孩子兩腿一軟噗通一聲摔在地上大哭起來。
我走過去想把那孩子抱起來,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卻攔在了我身前,她戒備地看了我一眼,低頭抱起地上的孩子,朗聲回道:「瑕城。」
瑕城在晉,他們是晉人?可為何到了秦國?
「別怕,我們也是從晉國來的。」伯魯讓兵士們把劍收了起來,微笑道,「你們為什麼要躲在這裏?阿爹阿娘呢?」
「秦人燒了我們的村子,搶了我們的糧食,我們是逃出來的。」女孩回道。
「那怎麼會逃到秦國來?」
「都是阿羊帶錯了路!我們回不去了,我們要死在秦國了……」一個男孩指着我身前的女孩放聲大哭。
叫阿羊的女孩在哭聲里低下了頭,她緊緊地咬着嘴唇,不再說話。伯魯拉了她的手,問:「你阿爹阿娘呢?」
「死了。」她哽咽道。
「你爹娘是死了,可我阿爹還沒死,他逃出去了。貴人,求求你送我們回去吧!」男孩跪在地上拼命地磕頭,其他幾個孩子也都跪了下來,營地里頓時哭聲一片。
瑕城是秦晉邊境的一座小城,太子鞝的軍隊就駐紮在瑕城附近。殺人燒村,難道吳王夫差沒有退兵?秦、晉、吳三國已經開戰了!
伯魯讓兵士把孩子們帶到了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又派人端了一鍋煮好的稷食給他們。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我輕聲問身邊的張孟談:「吳王攻晉了?」
「沒有,吳王已經應了晉、魯兩國會盟的邀約。周天子也已經許了他們兩個月後在黃池會盟。」
「那秦軍……」
「秦軍想來也應該退了,燒村搶糧怕是秦太子臨走前的泄憤之舉。」張孟談冷着臉道。
是啊,這倒很像是太子鞝會做的事。他這次暗中聯絡巴蜀兩國聯軍執意出兵晉國,本想着一戰揚名鞏固自己的太子之位,沒想到仗沒有打成,反倒讓公子利與百里氏結了姻親,趁虛奪了他北面的兵權。他自己無能自大,卻平白讓這群孩子成了他怒火的犧牲品。
「孟談兄,敢不敢和我做場比試?」我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比什麼?」
「抓魚。」我不等他回答,又沖篝火旁的黑子喊道,「黑子,走啊,我們抓魚去!」
伯魯喝着我煮的魚湯,轉頭對身邊的明夷輕笑道:「她呀,還是吵一些看着舒服。」
明夷看了我一眼,淡淡回了一句:「她不在吵,她在逃。」
我假裝沒有聽見明夷的話,轉頭問身旁的兵士借了一把輕弓試了試手,又對張孟談和黑子道:「我們比比誰抓的魚多,輸了的那個人要答應贏的人一件事。」
「哈哈哈,和我們比抓魚?丫頭,你也太狂了,小爺今天要是輸了,趴下來給你當狗騎!」黑子抽出劍來大聲叫囂。
「你呢?比嗎?」我沖張孟談抬了抬下巴。
「你輸定了。」張孟談低頭輕笑一聲,拔出了劍。
伯魯扯了一把明夷,起身笑道:「我們也去看看,給紅雲兒做個見證!」
一伙人走到河岸邊,我用絹帶把頭髮高高束起,又用繩子把下裳挽至膝上兩寸:「五條魚,先得者為勝。」
「好!」身旁二人齊聲應道。
此時,夜空如洗,沒有半絲雲霧,藍晶晶的,又高又遠。一輪圓月升至中天,驅散了水邊的暗影,連岸邊水草的莖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拿着弓箭,背着箭箙慢慢步入水中。春日的河水涼意中透着一絲溫暖,讓人心生舒爽。站定後,我把剛剛在岸邊抓來的一把草籽均勻地拋灑在水面上,然後聚精會神地等待。
不一會兒,水中便有幾條黑影朝我慢悠悠地遊了過來。我從箭箙里取了三支箭橫咬在嘴裏,搭箭上弦靜靜地等着,等獵物游得近些再近些……
到了!
電光火石的一瞬,我以最快的速度,松弦,搭箭,旋身,只眨眼的功夫已經射出去了三支箭。三條肥魚在淺水裏掙扎着遊了幾圈,然後帶着箭矢從水裏浮了上來。
接下來,又是安靜的等待。河水翻着小浪輕輕地拍打在我腿上,我收了氣息,幻想自己是一根隨波招搖的水草等待魚兒從我身邊經過。
此時,身後水流又是一動,我旋即回身拉了一個滿月弓。可箭矢所指之處沒有魚兒,只有張孟談一張微微出神的臉。
「你已經抓到五條了?」我無比挫敗地收了弓箭,把箭矢重新放回身後的箭箙。
張孟談站在月光下的河水裏,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的眼睛輕輕頷首。
「喂,黑子哥哥你抓了幾條了?」
黑子這會兒還蹲在水裏用劍一通亂叉,聽見我喊他便直起身子道:「兩條!你呢?」
「你輸了!」我從腳底抓起一塊卵石朝他扔了過去,笑得很是得意。
張孟談幫我撿了魚,又拉了我的手,緊緊一握:「你再這樣笑下去,小心世子綁了你做侍妾。」
侍妾?我看了一眼岸邊滿臉笑意的伯魯立馬收起了笑容。
三人各自提着魚上了岸,伯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回頭對明夷笑道:「月下有女,衣紅眸碧,立於春水,非知而見之者以為神。」
他這一夸,立馬讓我想到了張孟談剛才的提醒,於是連忙搖頭擺手道:「世子就別取笑阿拾了,明夷立在水邊才是湘江神君,漢水游女。」我說完忽又覺得自己把明夷比作神女有失他的男兒氣概,但話已出口就收不回來了。
所幸他們二人都沒在意,打趣了我們幾句就轉身走了。
張孟談把手上的魚交給了伯魯身後的兩個兵士,吩咐道:「讓人把魚燉了湯給孩子們送去。」
我微微一怔,心道,這人倒是懂我的心思,知道我這番比試只是為了要給孩子們弄一鍋魚湯。
「丫頭,你說吧,你想讓我做什麼?」黑子湊過來蔫蔫地問了一句。
我指了指地上,笑道:「你不是說好了,輸了就趴下來給我做狗騎,難道你要食言?」
「換一個,換一個,這兒人多,你好歹給哥哥留張臉。」黑子纏着我開始百般耍賴。
「那好,我只要你說句話就行了。」
「好,讓我說什麼都行!」黑子一拍胸脯,豪氣沖天。
「不是對我說,是對小秋說。再過幾天就要到風陵渡了,等你回天樞後,只需告訴小秋你喜歡她,就成了!」
「你…誰說我…你……」黑子被我戳中了軟肋,羞得像個女孩。
「你長得也算不上俊,功夫也不佳,我勸你還是早點說吧,省得小秋看上你們院裏其他的兒郎,到時候你可別後悔!」我打趣揶揄道。
「死丫頭……」黑子舉了拳頭來打我,我扯了張孟談的手臂躲到他身後,笑道,「被我說中了就惱,你也不害臊!」
黑子叫罵了兩聲,高聲道:「不就是說喜歡她嘛,說就說!你待會兒回了營地,可不許和人說我輸給了你!」
「知道了!」我探出頭來應了一聲,黑子羞惱之下轉身就跑了。
「現在該輪到我了吧?」張孟談把我從身後攬到身前,低頭問道。
我大方地點了點頭:「你贏了我,你說吧,要我做什麼?」
張孟談低頭看着我,眸光微斂,明明是同一張臉,同一個人,周身氣場卻忽然變得與平日截然不同。我正迷惑納悶,他修長的手指已從我頸間滑過,輕輕一撩,纏了一束青絲在手:「等你及笄的時候,我來幫你挽發。」他看着我的眼睛,聲音低沉迷離。
我看着糾纏在他指間的長髮,心裏百轉千回。從小到大,我曾經無數次幻想自己及笄挽發的場景。戴木笄,還是玉笄?穿青衣,還是朱衣?在我的幻想中,變換的永遠是物件,不變的是身後替我挽發的那個人。
「你不願意?」張孟談見我神色黯然,眉梢紅雲微凝。
「不,女子有婚約才可十五及笄。我此生不會與人再許婚約,你若想要為我挽發,怕是要再等六年,等到我年過二十,不得不挽發的時候。可世事難料,六年之後,你我也許已經隔了天涯。」
「天下事確實難料,你若願意只管應下。至於等多久,那是我的事。」溶溶月色之下,他目光如炬。
我心神恍惚,絲毫沒有聽出他話中的深意,便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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