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時間的緊張和疲累讓我一覺睡到了第二日正午。 等我起來時,伍封已經應邀去了太子府。
今天又是一個陰天,天是灰黃色的,沉悶而又晦暗。西北風夾帶着戎地吹來的黃沙又開始在秦都肆虐。天空中一團團陰慘慘的烏雲,被風撕成了絮狀的條紋,蓋滿整個天空。將軍府的樹落光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褐色枝幹,直直地挺立在風中。枝丫上,幾隻黃褐色的小麻雀瑟縮成了幾個小圓點,怯怯地挨在一起取暖。不管我有多麼討厭這秦地的冬天,它依舊還是來了。
後院的校場上,由僮正帶着一干士兵做着每日必行的操練,無邪俊俏的相貌和他那頭卷卷的頭髮讓他在隊列中顯得格外扎眼。
他看見了我,立馬扔下手中的短戟,又蹦又跳地沖我招手。我回了他一個笑容,招手把帶隊的由僮叫了出來。
「貴女,你怎麼來了?將軍不是讓你今天好好休息嗎?」
「我沒什麼事,就想來看看無邪和豫狄,他們兩個和兵士們相處得可好?」
「豫狄箭法高超,府里的小子們天天纏着他學射藝。無邪有些不服管教,但身法、力量都在我等之上,假以時日必成大器。這次他倆到太子府盜劍立了大功,將軍的賞賜都已經發下來了。」
「這樣就好,那公士希可回來了?」
「前幾日就回來了,只是在涇陽假扮刺客的兄弟死了五個,現在公士希在安置他們的家人。」
「此事需要小心謹慎,不要叫太子府的人看出端倪才好。」
「貴女放心,家主早交待了。」
「由僮,這次的事多虧了你,阿拾感激不盡!」我施禮謝過,由僮連忙將我扶了起來:「我只是照貴女的安排一一做好,哪有什麼功勞?」
「一步錯,滿盤皆輸。你行事這樣周密,當居首功。」我抬手一禮到底。
由僮亦不再推辭,端端正正回了一禮。
「馬上又到歲末了,家宰雖然不在,但府里的祭祀萬萬不能耽誤。我明日要去西市採買些必用的物什,你讓無邪一早來見我吧!」
「諾!」
和由僮交待清楚之後,我在府里漫無目的地走着,轉了幾個彎竟不知不覺走到了瑤女的居所前。
原先與她同住的幾個婢子現下都已經搬了出去,小小的屋子被太子鞝的人翻了個底朝天。扯碎的被褥扔在地上,幾個木頭箱子也被砸破了堆在門邊,幾日前還整整齊齊的房間現在已是滿地狼藉。
我伸手把倒地的案幾扶了起來,隨手抱起被子想要放回床鋪,才走了兩步,左腳一不小心踢中了一件物什,彎腰一看,瑤女的梳妝奩正躺在我腳邊。敷面的細粉,塗唇的口脂,描眉的石黛,白的、紅的、青的撒了一地。
當日我將瑤女支開後,便是在這裏放進了事先準備好的晉國密函。
我抱着破碎零落的被子站在那裏,眼睛盯着那黑漆描紅的妝奩,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了。到了後來,只覺得身上有些冷,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漸漸離我而去。
伍封推開房門找到我時,屋外的太陽早已西沉。
他看着兀自發呆的我,什麼也沒有說,只拉着我的手把我帶出了瑤女的屋子。
冬夜的北風如野獸般在耳邊嘶吼,肅殺的寒氣似乎想把一切都凍結。我靠在伍封身邊一路走來,耳邊時不時傳來樹枝被大風折斷的聲音。那些殘枝還來不及落在地上就被狂風吹卷着在灰黑色的天空中盤旋飛揚。
我往伍封身旁縮了縮,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幽幽問道:「我與瑤女本不算親厚,為什麼現在會這麼難受?」
伍封停住了腳步,看着我道:「你把死看得太重了……等你習慣了,便好了。」
習慣了就會好嗎?我默然。
伍封將我送回房後,又讓大頭師傅送了些吃的來。我實在沒什麼心情,只胡亂拔了幾口就上床躺着了。
「我出去才幾個月,沒想到府里就發生了這樣大的事。幸好,你心細如髮,不管是對瑤女的安排,還是涇陽城裏的刺殺,都安排得很好。只是我回來得太晚,讓你在太子府受委屈了。」伍封在我床側坐下,面容憔悴,消瘦異常。
「我沒事,我只是有些後悔自己當日沒有攔下瑤女。」我捏着被角,喃喃道。
「這次如果能借晉人之手殺了太子鞝,對我們而言是極有利的。如果失敗了,也可以借太子的手除去瑤女。她是晉人苦心安排下的細作,留在府里終究是個禍害。你那日如果阻止她,也許晉人還會派別人做同樣的事情。到時候,我們沒有防範,豈非更加危險。只是我沒想到,公子居然會出手救下太子。」伍封說到這兒忽然頓了頓,轉頭定睛看着我,「小兒,你當日為何不將此事告訴公子?你若與他合議,這事原可以做得天衣無縫。」
「我……我除了懷疑晉人之外,其實也懷疑過公子。我怕太子一死,他為了上位會將罪責全攤到你頭上。」
伍封輕嘆一聲,摸了摸我的頭髮:「痴兒,十年之內,公子利就算坐上國君之位也不敢輕易斬斷我這隻臂膀。不過,這次也真是難為你了。重重迷障之中,竟還替我安排了這樣一條全身而退的後路。瑤女的事,你無須再想了。早前我就告訴過你,對敵人永遠不可以心軟,否則只會害了你自己。瑤女沒能殺了太子鞝的確很可惜,但涇陽城裏的刺殺也讓祁將軍對太子寒了心。他日,公子若真要取而代之。祁將軍恐怕不會再像當年那樣極力反對了。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今晚早些睡,等過幾日閒下來,我們跟去年一樣,再去渭水鑿冰取魚,可好?」
「嗯。」我點了點頭,乖乖地閉上了眼睛。伍封替我拉了拉被子,起身吹熄了桌上的燭火,合門離開。
夜風從門縫裏嗚嗚地吹進來,聽在我耳朵里更像是女子嗚咽的哭聲。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乾脆抱着被子坐了起來,瞪大眼睛看着黑乎乎、空蕩蕩的房間。這樣的寒冷和黑暗讓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太子府陰暗可怕的地牢和地牢裏生死不明的瑤女。
「阿拾,你在難過些什麼?你現在可看清了,你根本就不是一個好人。你想得太多,算計得太多,你的心已經髒了,回不去了。不要假裝自己還會痛,不要假裝自己還在乎,等以後死的人多了,你就會習慣了。」
「做你該做的事情,保護你該保護的人,只有強者才可以活下來……」
……
黑暗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重複着這些話,直說到口舌發乾,精疲力盡才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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