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吃過了嗎?」我想對於安說點什麼,憋了半天只問出了這一句。
「都等着你呢,我肚子都快餓扁了。」四兒在我腰上狠狠捏了一把,痛得我呲牙咧嘴,她方才解氣,高高興興地捧出一隻帶蓋的黑陶敦放到我面前。
這黑陶敦原是將軍盛熟黍、熟稻的器具,因為裂了一個大口子才被四兒從家宰那兒討了來。我知道,但凡她拿出這隻黑陶敦,就意味着這一頓有好吃的了。果不其然,栗子粉蒸菰籽(2)飯,飯上居然還放了兩片薄薄的醬紅色肉脯。上次吃到肉是什麼時候,七個月前夏祭的時候?我咽了口口水,伸手便要去抓那肉脯,四兒一聲輕咳,我連忙抬頭對於安道:「你是客,你吃肉。」
於安斯斯文文地吃了我那片肉脯,作為交換,他讓我第一次知道,天下原來除了秦國之外,還有冰天雪地的燕國,河川縱橫的楚國,君子謙謙的魯國,美人如雲的越國。在這個陌生少年的嘴裏,我第一次發現,外面的世界竟如此廣闊。
門外的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如水的月光將滿地皚皚白雪照得猶如白晝一般。四兒興沖沖地跑到門外盛了一敦白雪說要給於安捏只雪兔,我卻慫恿着她一起到院中塑個雪俑。不是稚子年少貪玩,我們只是想儘自己所能,讓身旁這個博學廣知的少年忘卻自己此時的處境。
滾雪球,塑雪俑。塑一個你,塑一個我,塑一個他。銀白的月光下,三個雪堆的小人緊緊地挨在一起,夜的寒氣在它們身邊瀰漫,它們潔白的面龐上卻有晶亮的笑顏。
夜深沉,屋裏的三個小人相依而眠,頭靠着頭,肩並着肩,做着各自心裏的夢。
夢裏的我變成了一隻小鳥,金黃色的喙,殷紅的腳,撲閃着翅膀站在將軍的肩膀上。他騎着馬奔馳在黃沙白草的西疆,我一飛沖天入了雲霄。在那雲霧繚繞的地方我見到了阿娘,她抱我在懷裏輕輕地搖着,輕輕地晃着,她的嘴貼在我耳邊,她說:「不要去晉國,不要去晉國,我的女兒不要去晉國……」可她又說:「去晉國,去晉國,我的女兒要去晉國找阿藜……」
阿藜,阿藜是誰?我貼在阿娘的懷裏問。
阿娘聽不見我的話,她懷裏抱着的是一隻鳥。
我瞪大眼睛從噩夢中驚醒,黑暗中,那個晉國少年正用星子般的眼眸看着我。他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晉國人,於是我問他:「晉國在哪裏?」他愣了愣,他說:「晉國在秦國的東方,它的南方是楚國,它的北方有鮮虞和燕,宋國、衛國、齊國在它的東方。」
「那它離秦國遠嗎?它離雍城遠嗎?」我似懂非懂地問。
「遠,走路也許需要半年,坐車快一些,順風的時候可以坐船沿渭水一路行至澮水,晉都新絳就在澮水旁。你問這個做什麼,你想去晉國?」於安把身子朝我靠了靠。
「不,我不去晉國。」我看着頭頂黑漆漆的木樑搖了搖頭。
「那你……」於安欲言又止,他用手臂支起身子俯視着我的眼睛,抿唇道,「阿拾,你的眼睛,為什麼……月光下你的眼睛……」
「我不是山鬼。」我轉過臉來盯着他。
他一怔,隨即從我的眼睛裏看到了難以言喻的哀色,他連忙想要解釋,可我已經把臉轉走了。我這雙眼睛是我身上最深最丑的一道疤,他看得卻揭不得。於安無奈地躺了下來,我背對着他。過了許久,他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胛上,如夢囈般說道:「阿拾,你知道嗎?在楚人的傳說里,山鬼是住在大山裏的神靈,她喜歡戴着香草花冠,騎着虎豹奔馳在森林裏。她很孤獨,但她生得很美,比世間的女子都要美……」
有那麼美的山鬼嗎?
我閉上眼睛,聽於安在我身後絮絮地說着。
這個晉人知道的可真多啊……
我彎起嘴角,然後沉沉睡去。
這一夜再沒有夢見任何人,天微微亮的時候我就凍醒了,回頭看看於安和四兒都還睡得很沉,就躡手躡腳地掀開被子下了床。此時天色還早,我取出針線就着窗口透進來的晨光,倚牆補起衣服來。
天冷屋寒,手指易僵,我縫上幾針,就不得不停下來搓搓手。自己的短襖破在後背,補得難看些也就算了,可看着於安肩頭那些參差不齊的針腳,我實在覺得有些丟臉,於是又在上面補繡了一朵小小的木槿花。
疊好衣服放在床頭,床上的兩個人還縮在一起睡得香甜。我替四兒拉了拉被子,轉身出了屋子。屋外,積雪堆得越發厚了,腳踩在上面便發出吱吱嘎嘎的亂響。此時,太陽剛剛升起,微弱的陽光穿過銀裝素裹的樹枝投映在雪地上,不甚明媚,卻照得眼前一片晶亮,很是好看。
我花了半個時辰掃清了書舍外的雪,又按例在屋內生起了爐火。
過了午後,將軍才出現。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拿了一卷竹簡坐在案後細讀,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其實很想跟他說說話,但又沒有膽子開口,因此一個下午的時間都在開口和不開口的糾結中度過了。
待到太陽西沉,將軍終於放下書卷。
我連忙起身去尋火石。
一盞青銅跪俑樹形燈由下至上共七隻燈碗,待我踮着腳將它們一一點亮,整個房間便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橘黃色光暈。我滿意地點了點頭,將火石塞回自己懷中。一轉身,卻發覺將軍正站在我身後。
我高高地仰起頭,幾乎有些站不穩。
「小兒可有名?」將軍一撩衣擺在我面前蹲下。
「阿拾,我叫阿拾。」我結結巴巴地回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好像比我夢裏的更加好看。
「阿拾,是個好名。」將軍念着我的名字,眉眼之間似有笑意。
我噗通一聲跪倒,心想,這回總算有機會謝他當年的收留之恩了。
「將軍,公子府家臣符舒求見。」門外傳來家宰秦牯的聲音。
「知道了。」將軍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下去吧,之後三日我都要會客,若不想被人要走,就老老實實待在房裏。」
「諾!」我用力點點頭。
「這個拿回去。」將軍不知從哪裏變出一隻榆木黑漆小盒遞到我手上。
我抬頭疑惑地看着他,他朝我微微一笑,揮了揮手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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