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仁、論徳、論詩,在香煙裊裊的居室里,孔丘與眾人一一問答。
在此期間,雖然孔丘的臉上總帶着慈祥和藹的微笑,但與他幾番對答之後,包括我在內的五名新弟子額頭、髮際都滲出了一層薄汗。不厲而威,說的便是孔丘這樣的人吧!
「賜,今日學堂何人坐講啊?」孔丘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淡淡地掃過。
「正午之前是子夏講詩,正午之後由仲弓與弟子論政。」跪坐在牆邊的端木賜抬手恭聲回道。
「哦,卜商1亦是衛人,他與你們幾個年齡相仿,對詩也頗有些見解。走吧,我們也到學堂去瞧瞧!」孔丘拾起地上的黑漆拐杖顫巍巍地站起來。
我起身欲上前攙扶,誰料無恤一個箭步竄到孔丘面前,抬手便是一禮:「孔夫子,鄙心中有疑,還望夫子解惑。」
屋內眾人皆是一驚。
孔丘神情泰然自若,他放下拐杖,端坐下身子,對無恤回了一禮。
無恤這是怎麼了?昨天晚上他還信誓旦旦地說沒興趣向孔丘求學,這會兒怎麼又是一副少有的認真之態?
無恤挺身端坐在孔丘面前,一雙眼睛更是不避不躲直視着孔丘:「夫子曾雲,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2?」
「然也。」孔夫子點頭應道。
「晉人鑄刑鼎,叫眾民知法。夫子曾言,晉其將亡?」
「然也。」
「夫子之意,莫不是說,為君者要想一國長治,便要欺瞞愚弄國民,使其不知?不知方能不察,不察方能不亂。夫子遊歷列國時,常言要教化萬民,莫非只是虛言?」
無恤這話一出口,我仿佛見到一把寒光四溢的青鋒劍自他身上離鞘而出,劍尖直指孔丘。
「子何人?敢對夫子如此不恭!」坐在無恤左下首的一個衛人怒目圓瞪,雙手撐席猛地抬起了身子。
我不知道無恤是從哪裏得知了孔丘的言論,但剛剛那一句「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說的是,君主統治民眾,驅使他們去做事便是了,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做,則沒必要告訴他們。這句話很自然地讓我聯想到了當年晉國鑄刑鼎時孔丘說的那句「晉其亡乎!失其度矣。」
孔丘說,民眾懂了刑法準則就失去了「刑不可知,威不可測」時對貴族的敬畏。這兩件事連在一起看,的確會讓人懷疑孔丘平日裏雖然宣講要愛民、教民,實際上,他主張的卻是愚民,讓民眾不知、不察、不亂。
哎,也難怪那衛人會說無恤不恭。第一次拜訪孔丘,他居然就拐着彎地罵孔丘虛偽。
不過,孔丘聽了他的話卻沒有絲毫惱怒,他笑着制止了那名暴怒的衛人,轉頭對無恤徐徐道:「世人之智有高低上下之分,若上位者每每施政,必先家喻戶曉,強迫不識字的庶人也要深曉每條政令背後的緣由和意義,那不僅沒有好的效果,反而會混淆民眾的耳目,迷亂他們的心思。丘以為,若想與民知,必先用禮樂教化他們,讓他們懂得學習。假以時日,如果耕地的農人,伐木的樵夫都能像你一樣在心中思考一國長治的方法。那丘相信,屆時即使沒有人告訴他們政令背後的深意,他們自己也能通曉一切,出仕論政了。」
「夫子是說,庶人只要學禮也可出仕為官,與上位者同室論政?」方才那言行激動的衛人忍不住往前挪了幾步。
「然也。」孔丘捻須點頭。
「那夫子為何又說晉要亡國?」無恤思忖片刻又問。
「教民識法當然不至亡國,卿族爭鬥不施德政才會使晉亡。當年丘有此言時,晉國正值六卿內亂,民不聊生。鼎乃國之重器,趙鞅把范宣子所著刑書鑄在了銅鼎之上,就意味着晉國把刑法放在了禮義道德之上。執政之人不施德政反而用刑法來威脅黎庶,這才是亡國之道。」
「亡國之道?」無恤眼中的冷漠終於因為孔丘的一句話漾起了波瀾。
「夫子之意是說,德治好過刑治?」我施禮問道。
「然也。」
「但弟子聽聞,施政有寬猛之分。用道德禮義治國必然政寬,用刑法來治國必然政猛。昔日鄭國子產大夫首鑄刑書,使民知法度,而鄭人安居樂業,且作詩來頌揚他。他離世後,大夫游吉在鄭國施以德治寬政,反而使鄭國匪盜橫行,黎庶怨聲載道。如此看來,猛政,豈非優於寬政,而刑治,優於禮治?」
「非也。」孔丘搖頭笑道,「子產之政不同於六卿之政。子產大夫雖也鑄刑書,但他卻是以刑治輔德治。子產大夫性仁愛民,是以鄭興。若施政者不施德治,而濫用刑責,那只會動搖國之基礎。」
「譬如齊國?齊君不仁又多用酷刑才致陳氏亂國?」
國之基礎便是一國之民。齊國多酷刑,齊景公在位時,齊國市集之上賣假腳的人比賣鞋的人還要多。人們不繳納賦稅就會被砍去腿腳,而陳氏一族正是從那時起處處施恩於國民,以致後來公室民心相背。
「然也。」孔丘看了一眼端木賜,點頭笑道,「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猛相濟,政是以和。」
原來,君主施政竟有如此複雜而巧妙的道理……
孔丘的話仿佛在我心中打開了一扇未知的窗戶,我不假思索又問:「夫子,前日弟子與義兄途徑費邑,費邑亦盜匪猖獗,一月死於道上者二十有一。如此境況還能實行寬政,以禮治邑嗎?」
「費邑之患皆由苛政而起,若欲除患,必先廢止苛政。」
「夫子所指的,可是季孫氏在邑內所行的用田賦?」
孔丘微微一笑。這時,在座的四個衛人便向孔丘詢問起了季孫氏所頒佈的用田賦。孔丘耐心解釋,眾人激烈討論,只有無恤自始至終都緊蹙着眉頭。他坐在孔丘面前,坐在眾人之中,卻好像完全沒有聽見我們的話。
無恤的神情,孔丘自然都看在眼裏,在眾人討論的間歇處,他突然抬手對端木賜道:「賜,到架子上取樂記第三卷下來。」
「諾!」端木賜連忙起身,站在矮几上取來了孔丘要的書卷。
孔丘打開書卷看了一眼,復又把竹簡卷好交到了無恤手上:「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你若不急着回晉,不妨留下來讀讀這卷書簡,也許會對你有所啟發。」
孔丘相邀無恤?我轉頭看向無恤,他訥訥地接過竹簡,卻久久不語。
「你兄弟二人皆是晉人,然丘這一生從未踏足晉國。當年,晉卿趙鞅曾使人聘我往晉,丘欣然而往。車至黃河,忽聞趙鞅誅殺了國內的兩位賢大夫,終是調車東去,未曾入晉。你雖為布衣,卻心繫國政,胸有大志,你若願意,可每日到我府中來,我們再議晉國之政。」
孔丘相邀無恤論政,眾人皆露出殷羨之色。
無恤手捧書簡直勾勾地看着眼前微笑的老人。
少頃,他突然放下竹簡站了起來,以無比肅穆的神情跪地俯身深深一禮:「謝夫子!」
孔丘大喜,他身子往前一傾笑着扶了無恤一把:「今日吾心甚喜。走走走,你們都隨我到後院學堂去瞧瞧吧!」
「夫子,讓弟子帶他們去吧?您這幾日頭痛剛好些,還是留在屋裏休息吧!」端木賜聞言連忙攙扶着孔丘站了起來。
「不用扶我,今早已經喝過藥了,無妨的。」孔丘擺了擺手,拄着拐杖朝門口走去。走了兩步,他突然又停了下來,轉頭對端木賜道:「賜,今日是卜商替我煎的藥,回呢?我有兩日沒見到他了。」
「子淵前晚校對易經的時候受了點風寒,他怕把病氣過給夫子就在家百~萬\小!說休養了。」
「哎,夜裏風涼,他身子又弱。你待會兒回去的時候把我那件青色素衿的夾袍給回帶去,叫他每日早些安寢,別又熬夜百~萬\小!說了。」
「諾,弟子記下了。」端木賜小跑兩步跟上了孔丘的步伐。
孔丘的左腿似是有疾,走路時左腳腳掌落地總不如右腳踏實,膝蓋也略顯僵直。可儘管如此,端木賜幾次三番想要攙扶着他,卻都被他故意避開了。老夫子拄着拐杖顫巍巍地往台階下走,端木賜的右手就這麼一直空懸在他後背,時刻準備着扶住這位倔強的老人。
「明天,你也要來聽學堂聽宣講?」我湊到無恤身邊輕聲問。
「嗯,我還有些問題想聽聽孔夫子的意見。」無恤看着手中的竹簡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環視一圈見沒人注意我們,就踮起腳在無恤耳邊笑道:「紅雲兒,我怎麼記得今天早上有個人同我說,他懶得來聽孔丘那些胡亂罵人的話啊?」
無恤在我腰間擰了一把,低聲笑道:「早上是早上,現在是現在。我陪你一同聽學,你還不樂意了?」
「不敢不敢,你明日補上十條肉乾送給夫子,再叫我一聲師兄便好了。」我怕無恤再擰我,話沒說完人就已經跑開了。
「好你個丫……」無恤兩步就躥到了我身邊。
「噓」我連忙轉頭朝他比了一個手勢,「師弟,說話要小心。」
無恤捏住自己的嘴唇沖我挑了挑眉頭,我低頭一笑,扯着他的袖子趕上了孔丘一群人。
備註
1卜商:字子夏,世稱卜子,孔門十哲之一。晚年時,曾在魏國西河一帶教學,開創了「西河學派」,培育了大量的思想家和家。法家重要代表人物李悝、兵家重要代表人物吳起都是他的弟子。
2「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選自論語泰伯。這是一句尚有爭議的句子,因為斷句不同會產生不同的意思。
作者的話:大年初一在孔夫子家裏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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