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指法刁鑽的那部分曲子已經過去,崔舒鈺還沒來得及說出心聲,身後的手臂已經堪堪放下,陸清晏縮回手放在自己盤起的膝蓋上,只用一隻手不時地給崔舒鈺伴奏,臉上的神色認真得很,認真到崔舒鈺一歪頭就被那張在紫藤蘿花架映襯下顯得更加好看的臉給吸引住了。
她覺着這時候微蹙着眉毛認真撫琴的陸清晏最好看了,有種渾然天成的清雅風流,又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奇怪的壓迫感。
一晃神,那人低垂的墨色眸子就望向了她,「看我做什麼?」
意識到自己走了神並且發花痴被當事人逮到了的小姑娘連忙把頭轉正,連帶着腰杆也拔直了,乾咳了一聲岔開了話題,道:「咳咳,對了,前兩天岳二表哥突然被派到青州去了你知道嗎?」
她記得陸清晏好像是不太喜歡岳明哲的,這下岳明哲離開京城了,他應該會開心點吧。崔舒鈺是這麼覺得的,不過很快她就發現這個用來轉移話題的話題開得非常不成功,因為很顯然,她聽出來自身畔之人的聲音忽然間變得不大高興了,「知道。」
頓了頓,又涼涼地補充了一句,「向父皇推薦他的人就是我。」
崔舒鈺>
崔舒鈺:誒誒誒誒?向聖人推薦岳明哲的人就是陸清晏?他不是不大欣賞這個人的麼?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崔舒鈺甚至隱隱地覺得慚愧起來,她竟然沒想到陸清晏是這等高風亮節唯才是舉的人!
她雖然不大喜歡那人的人品,不過武陽侯府出來的孩子,又是她親姑姑所出,岳明哲該有的能力都是有的,只希望他能好好抓住這個機會,在外磨礪一番,改一改他那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漠毛病。
&還以為阿晏不喜他,沒想到竟是你舉薦了他。」崔舒鈺感嘆道。她們阿晏果然還是有眼光的。
沒想到對方完全不打算領她的面子,只是聲音淡漠地回答道:「我就是不喜他。」
&崔舒鈺眨巴了兩下大眼睛沒想明白,以她對陸清晏的了解,要是陸清晏肯親口承認不喜歡的人,那想必是非常厭惡了,可是……「那你為什麼舉薦他啊?」
&事。」
陸清晏就甩出了兩個字,叫崔舒鈺丈二的和尚摸不到頭腦,自然而然地問了下去,「什麼意思啊?」
&地一聲,崔舒鈺一怔,陸清晏已經放下了另一隻伴奏的手。
琴弦斷了。
崔舒鈺被嚇了一跳,偏頭去看陸清晏,後者的臉色已經十分陰沉,好像隱隱壓着怒火,卻又不肯發作,漆黑的漂亮眼眸眼底一片陰翳,見她愣愣地側頭看他,忽然沉聲問道:「你對他就這麼感興趣?」
哎?
她就多問了一句麼,琴弦都給彈斷了,他和岳明哲到底多大仇多大怨啊,能不能不要連坐啊,她好無辜啊!崔舒鈺連忙一邊擺手一邊搖頭,下保證似的說道:「沒有沒有,我對他一點都不感興趣!真的!一點都不感興趣!」為那麼一個人和陸清晏心生嫌隙,崔舒鈺覺得太不值得了。
不感興趣?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對他不感興趣。陸清晏這時候有點後悔,覺着自己還是手下留情了,怎的就叫他走了半年,又是青州,就該將他扔到更遠的窮鄉僻壤一輩子不要回來才好!陸清晏閉了閉眼睛,儘量放緩自己的語氣,「那你為何三番五次地提起他?」
如果說方才的氛圍還有那麼一絲曖昧叫崔舒鈺覺着尷尬,才叫崔舒鈺轉移了話題,那麼現在,崔舒鈺已經完全徹底的後悔了。她從記事起就認識陸清晏,可從來沒見陸清晏對她用這樣語氣說過話,雖然這會兒陸清晏壓着火也沒有朝她吼,可是崔舒鈺已經能明確地感受到他竭力克制的怒氣了。本來崔舒鈺不想告訴陸清晏她二姐那段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的青□□慕的,可崔舒鈺發現,現在如果不能給他一個可信的理由,陸清晏好像真的要同她生氣了。
她不想陸清晏生她的氣。
&先二姐很仰慕岳二表哥,我雖不喜他,可是卻常常替二姐留心,現在二姐也不喜他了,往後我再也不提他了。」
小姑娘從小到大也是嬌生慣養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難得能用這樣軟的語氣同他說話,更別說這會兒她的神情小心翼翼的。陸清晏從崔舒鈺解釋第一句開始,自回京到現在為止壓抑了這麼久的怒氣就已經煙消雲散了,等到小姑娘斬釘截鐵地說她以後在也不提岳明哲的時候,陸清晏已經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的發作了。
雲岫在這個時候端着沏好的茶邁出了博文閣的門檻,看到自家姑娘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祁王殿下,又看到兩人面前的琴斷了一根弦,自然而然地誤以為是崔舒鈺把琴弦彈折了,連忙彎腰將茶盤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一邊低頭去看那琴,一邊安慰道:「姑娘別急,弦斷了在續上就是,必定是這琴許久沒彈了,弦有些緊了,同姑娘是沒關係的。」
崔舒鈺:可是把琴弦彈斷的不是她是陸清晏啊……為啥要安慰她……
雲岫抱着琴去換弦了,院裏又空了下來,就剩下崔舒鈺和陸清晏兩個人面面相覷,崔舒鈺捏不准陸清晏消沒消氣,也不敢同他說話,見面前正有雲岫倒好的茶水,探手去拿茶杯,想要喝杯茶水壓壓驚,一時間忘了那茶是剛沏好的,大喇喇地伸手去捏,竟被燙了個正着。崔舒鈺倒抽了一口涼氣,「嗖」地一下子放到嘴裏吮了吮,一想到陸清晏就在一旁看着呢,就覺得不好意思,悄悄地紅了臉,恨不得轉身就跑。
不過崔舒鈺想跑也是跑不了的,因為只聽一聲無奈的輕嘆,身側長身而立的那人已經將她的手牽了過去,崔舒鈺撇着頭沒敢看,只覺得被燙傷的手指上傳來涼涼軟軟的感覺,這才發現,原來陸清晏竟是隨身帶了藥,不知道從哪摸出來,正垂頭給她塗藥膏。
這個人是多啦 a 夢嗎?什麼東西都有。崔舒鈺忽閃了兩下大眼睛,就聽到陸清晏無奈又熟悉的嘮叨聲,「下次莫要這麼傻乎乎的去拿茶杯,燙傷了又要別人心疼。」
要不是因為他她能心神不寧嗎,不心神不寧能直勾勾地去拿茶杯嗎,她又不傻!崔舒鈺挺委屈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句話惹到他不高興了,撇着嘴一邊看着陸清晏給她塗上藥膏,一邊小聲嘀咕道:「還不是因為你。你不是說不會生我的氣嗎,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就不高興了,當然就走神了呀,平時我才沒這麼傻呢……」
崔舒鈺絮絮叨叨地說着,卻見執着她手給她塗藥膏的人忽然不動了,抬眼一看,陸清晏黑漆漆的漂亮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就像他最近常常露出的那種,她看不懂的眼神。崔舒鈺咬了咬嘴唇,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勇氣,又強詞奪理道:「你看你又這樣,只看着我也不說話,我不明白當然要問了,可你又不肯告訴我!」
崔舒鈺越說越覺得自己委屈,這會兒看着陸清晏也覺得來氣,好像這人長得都沒剛剛那麼順眼了,又盯得她不自在,一縮手想要掙開陸清晏的桎梏,剛有端倪就被那人死死扣住了手腕。
&什麼呀你!」崔舒鈺倔脾氣也上來了,聲音稍稍拔高,眼睛也睜得大大的,這會兒也不怕陸清晏生氣了,他愛生氣不生氣,這人她還不伺候了呢!崔舒鈺伸出另外一隻手去推陸清晏的胳膊,只可惜胳膊擰不過大腿,對方不但紋絲未動,還輕輕鬆鬆地就將她的另一隻手也捉住了,稍稍一用力,就把崔舒鈺拉到了面前正對着他。
崔舒鈺站得不穩當,陸清晏這麼一拽,腳下便有些踉蹌,那人帶着她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就將她往下按了按。
轉眼間她已經被他按坐在了一旁的藤椅上。崔舒鈺後背頂着藤椅的椅背,仰着頭望着陸清晏,剛想要說話,那人忽然俯下了身,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聲音放得很輕語氣卻很霸道,道:「你不是問我為什麼嗎,我告訴你我為什麼生氣。因為我不喜聽到你總是提起他,不喜你誇贊他,也不喜你對他那麼注意。」
崔舒鈺:……?所以他到底什麼毛病!
&我是為了二……」
&算是為了你二姐也不行。」陸清晏很快就打斷了她還沒說完的話,不容分說地表達了不滿。
崔舒鈺被他搶了話,眨巴了兩下眼睛,終於意識到了一件事情:為什麼她一提到岳明哲他就不高興,為什麼他最近總是怪怪的,她還胡思亂想了那麼久,其實原因顯而易見嘛——「阿晏,你是不是……嫉妒啦?」
心思就這麼直白地被當事人揭露了出來,陸清晏卻沒有半點難堪,反而如釋重負一般。他很喜歡崔舒鈺想什麼就和他說什麼的樣子,這比讓他去猜她那個小腦袋瓜里到底在想什麼要有安全感得多。先前他總想着再等等,再等等,想着興許她不大能接受得了,可現在被她自己說了出來,陸清晏覺着心裏的那塊懸掛已久的大石頭終於算是落了地。
陸清晏長舒了一口氣,閉了閉眼又睜開,十分坦然地承認道:「對,我嫉妒了。」
哎呦,還真是啊!崔舒鈺本來說出來的時候還猶豫了一下,沒想到陸清晏竟然這麼大方地承認了,這實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了。早說啊,何必彆扭了這麼久呢。崔舒鈺咽了一口吐沫冷靜了一下,想好措辭,便安撫起陸清晏道:「阿晏,咱們倆是一塊長大的,我剛一記事就認識你了,這麼多年都玩在一起,就像你對我一樣,我心裏對你自然也和旁人不同的……」
就像你對我一樣,我心裏對你自然也和旁人不同的……
陸清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停止跳動了,原來她也是一樣的嗎,原來他躊躇着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自己的心情的時候,她也是一樣的感覺嗎……
&二表哥也好,穆大表姐也好,因為有親戚關係在,我同她們自然也走得很近,可這不代表我心裏就沒有你了呀。」崔舒鈺又開啟了絮絮叨叨的小話嘮模式,按着她自己的方式安撫着陸清晏,只是後者聽到這兒的時候,忽然隱隱地有了種不詳的預感。
岳二表哥也就算了,穆大表姐是什麼情況?他再不濟也不至於連姑娘家家的醋也吃啊……
崔舒鈺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中有哪些地方不對,再接再厲道:「可是我畢竟同他們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再親厚也是有隔閡的,可和你們不一樣,咱們是一起長大的……」
&等,你說,誰們?」陸清晏不大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了,這會兒也顧不得別的,直接發問了,怎麼覺得話題的走向有點不對呢?
&我大哥、二姐、邵妙涵呀。」崔舒鈺好像在普及什麼常識一樣,對於陸清晏提出的問題抱着驚訝的態度,想了想,又很快地補充了一句,「哦對了,還有我二哥!」
崔書銘、崔舒錦、邵妙涵還有崔書銳?和他?陸清晏的臉黑了一半,他有些不懂崔舒鈺到底在說什麼了,不過有一樣陸清晏很明白,那就是,她在說的和他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崔舒鈺被按在藤椅上,和陸清晏額頭抵着額頭,離他太近反而看不到他的神情,不知道陸清晏已經黑了一半臉,還以為自己的安撫奏了效,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你們都是我最親近的人,別人再好也比不了的,要是缺了誰,我肯定會非常難過,甚至不想活了的。所以,你不要擔心啦,因為阿晏在我心裏也是不可替代的人。」
不可替代的人。
陸清晏在心中細細地咀嚼着小姑娘的這句話,不知道現在臉上該做一個什麼樣的表情。他想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可她卻把他和自己的兄弟姐妹還有金蘭放在一起比較。那些都是她至親至愛的人,可陸清晏想要的卻是獨一無二。
&鈺,你覺得,我同他們一樣?」陸清晏有點不死心。
其實是不大一樣的,比如說她會很擔心陸清晏生她的氣、擔心陸清晏忽然不理她,可是這事兒換到其他幾個人身上,崔舒鈺覺得自己可能就沒有那麼焦慮了;再比如她會因為陸清晏的存在而覺得臉頰發燒,有的時候又想要躲着他,卻不會因為邵妙涵這樣。可是這時候崔舒鈺覺着本着安撫的原則,不該給陸清晏搞特殊化,因此篤定地點了點頭,勇敢地迎上了陸清晏的目光,道:「都一樣!」
陸清晏的另一半臉也黑了。
如果現在有人從博文閣經過,陸清晏非常想把那人抓過來問問,一心想要把青梅竹馬的姑娘娶回家做妻子,可對方腦子裏完全沒有這個想法、只想和她做親人怎麼辦?搶回去可行嗎!
崔舒鈺覺得自己的話說得非常圓滿,因為話音剛落,一直抵在她額頭上的陸清晏就直起了身子,閉上眼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看樣子他已經想開了。
然而陸清晏已經徹底想不開了。
他現在有些恨,恨自己為什麼會比崔舒鈺大了整整五歲,恨為什麼他明明什麼都知道了,可她卻還懵懂無知,崔舒鈺方才長長的一段話叫陸清晏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該慶幸被她劃入了那個「不可替代的人」的圈子裏,還是該難過自己的心事小姑娘完全沒有領會。
陸清晏在院子裏轉圈的時候,崔舒鈺就坐在藤椅上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經過了今天的交談以後,崔舒鈺覺得忽然之間就撥雲見日,心情也舒暢起來了,她覺得陸清晏也應該放下心來,卻不知道陸清晏為什麼在她眼前走來走去。
兩個人各懷心思地在院子中曬着太陽,剛才去格致閣叫她回來後就被抽去幫忙的秋雁卻出現在了博文閣院子的門口,掃了一眼院中,先朝負手走來走去的陸清晏問了安,這才喜悅萬分地叫了一聲:「姑娘!」
崔舒錦被她這一聲呼喊嚇了一跳,只覺着秋雁有些異常的亢奮,從樹下的陰影里探出頭來,頂着一頭細碎的陽光,不解地應了一聲,問道:「怎麼了?」
&娘你猜誰回來了?」秋雁說着還回頭看了一眼,好像那人馬上就要從她身後冒出來了似的。
崔舒鈺一開始沒反應過來,誰回來了?什麼回來了,今天也不是休沐的日子啊。然而看着秋雁興奮的眼神,崔舒鈺心中的情緒慢慢上涌,終於一個蹦高竄了起來,叫道:「莫不是我二哥回來了吧?!」
秋雁猛地點了點頭,喜滋滋地說道:「確實是二公子回來了。今兒早些時候便到了京里,只是二公子先去宮中面聖了,才回來,方才在前廳見了老夫人和夫人……
&是我二哥?」崔舒鈺一下子就炸了,根本沒聽完秋雁的話,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雖然她二哥崔書銳十五歲便入了軍營,兩年來一直同她聚少離多,可崔舒鈺同崔書銳的關係卻非常非常好。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崔書銳非常寵着崔舒鈺,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崔書銳相比於崔家的讀書人,更像是她娘親穆氏和大表姐穆平秋,是個個性果斷乾脆、爽快陽光、充滿活力的人,崔舒鈺覺着崔書銳一笑起來,整個天下都晴天了。
&北軍大勝驪戎,班師回朝你竟不知道?」陸清晏看到崔舒鈺欣喜若狂的模樣不禁有些疑惑,莫要說官家的姑娘多多少少都會知道些時政大事,就說崔舒鈺的爹爹崔世清,不正是兵部尚書嗎?他都早知道漠北軍凱旋了,更何況這可是自家人的事。陸清晏記得崔書銳可也是在崔舒鈺剛剛劃定的那個圈子裏的。
崔舒鈺完全還處於和秋雁一樣甚至比秋雁更甚的亢奮之中,搖了搖頭道:「我爹爹在府上從來不同我們說朝堂上的事情,而且我從牡丹宮宴扭傷腳開始,就是自己在博文閣用膳了。我又不常出府,自然不知道這些。」
本來崔書銘還時常同她說說這些事情,可自從崔書銘把她託付給陸清晏後,崔舒鈺一天見到次數最多時間最長的人就是陸清晏了,可和陸清晏在一塊兒的時候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根本不需要用時政大事來填補無聊的時光。她真是一點都沒聽到崔書銳要回來了的風聲,不然她也不能像現在這樣激動了。
陸清晏看着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兒,眼神十分明快的小姑娘,「你很想他?」
&當然很想他啊!」崔舒鈺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穆平秋回來的時候她就惦記着去問問她二哥的情況,哪知道第一次崴了腳,第二次又落了水,三番五次見到穆平秋可都沒說上什麼話,這事兒便一直拖着,一直拖到他都要回來了還沒問成呢。
&嗎?」崔舒鈺正說着話,便見打秋雁身後閃出一個人來,銀白的鎧甲,火紅的袍子,漆黑的長髮,和崔舒鈺如出一轍的眉眼中笑意盈盈,英俊的身姿如同白楊一般挺拔俊秀。十七歲的少年站在博文閣的門口,笑着朝崔舒鈺張開了手,「這麼想我?」
&哥!」無需多說,崔舒鈺幾乎是立刻就尖叫着沖了過去,因為崔書銳微微朝她俯下了身子,踮腳正好能勾到他的肩膀,小姑娘幾乎是躥上了崔書銳的懷裏。巨大的衝力叫崔書銳一連往後退了幾步,這才站穩,兩隻胳膊牢牢地抱住了掛在她身上的崔舒鈺。
&沉了。」崔書銳抱着崔舒鈺轉了一個圈,毫不客氣地指出。
這要是擱往常,崔舒鈺必定要橫着眼睛說一句「吃你家大米啦」,不過說這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二哥,自然是說不出口的,聽見崔書銳的抱怨只是咯咯笑着從他懷裏掙出來,笑嘻嘻地站到了一旁,「就是沉了呀。」
崔書銳拉着崔舒鈺仔仔細細打量了一圈,抬手拍了拍她的腦袋,欣慰道:「長高了,出落得比以前更漂亮了。」
這算是對崔舒鈺的一個總結吧,崔舒鈺十分受用,立刻在崔書銳面前轉了一圈,眼睛亮晶晶的,興奮道:「真的嗎?!」
&哥什麼時候騙過你?」崔書銳拉住她省的她得意忘形繼續轉圈撞到什麼東西,連忙制止了她,崔舒鈺這才老實下來,在一旁乖乖站定了。
崔書銳這才騰出空來,看向院中的另一個人。
他方才來時就聽母親說了,祁王殿下就在博文閣,心下便更急着要來看崔舒鈺了。陸清晏和他年紀相仿,又自小就常來太傅府走動,從前總和他混在一起,就連在太學的時候也是形影不離,京中屬他倆關係最好,若不是兩年前崔書銳跟着穆大將軍入了軍營,被聖人指給陸清晏做伴讀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不過這兩年聖人也沒再給陸清晏指別人就是了。
崔書銳往院裏走了幾步,正巧陸清晏也往前走了幾步,兩人碰面便來了個結實的擁抱,陸清晏用力地拍了拍崔書銳銀白冰涼的鎧甲,笑道:「崔小將軍,歡迎凱旋。」
因為崔書銳一小就志在沙場,年幼戲謔玩耍時陸清晏便常常叫他「崔小將軍」,沒想到叫着叫着,這稱呼倒成了真,現在崔書銳走出去,遇上的十個人里有九個都會恭敬地叫他一聲「崔小將軍」了。陸清晏就輕輕巧巧地一句話,便將一切都拉回了從前崔書銳還沒走的時候,兩人對視了一眼,一齊朗聲大笑起來。
崔舒鈺也知道自家二哥和陸清晏的關係融洽,從前便總是混在一起,只怕比她同陸清晏還要要好,這又是好久未見了,想說的話肯定有一肚子,因此只是歪着頭在一旁站着,非常懂事地,不吵也不鬧,看兩個人親密無間地說着話。
崔書銳在戰場上來來回回待了兩年多,陸清晏也去了江南大半年,按理說這水土各有差異,兩個人的個子身形卻是不分伯仲,站在一起如同兩顆挺拔的白楊,十分惹眼又十分和諧。崔舒鈺咂了咂舌有點感慨,便是親兄弟也不過如此罷!即便不在一起,可你在成長的同時,我也不曾閒着。
&說年前殿下隨太子殿下去了江南?」崔舒鈺發呆思考的當口,崔書銳已經拉着陸清晏在一旁的石桌前坐下來了,笑着問道。
&身在軍營,消息倒很靈通。」陸清晏點了點頭,竟是親自幫崔書銳倒了一杯茶,抬手遞了過去,「你才走沒多久,父皇便命我和皇兄離京了。」
祁王殿下親自倒的茶,崔書銳也沒推辭,接過來便是一飲而盡。他剛從前廳過來,確實是口乾舌燥得很,而祁王殿下雖然看起來高傲清冷,實際上卻是個不拘小節的人,「我只是人在軍營,又不是耳聾眼盲,許多事還是知道的。聽說江南風物精美絕倫,溫婉佳人也惹人流連,如何,殿下可覺得那兒是個好地方?」
年少無知的小時候他們都羨慕志在四方的好男兒,都說往後要離開了這京城出去遊歷闖蕩,後來他如願進了軍營,跟着漠北軍南征北戰,見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孤寂,見過風吹草見牛羊的曠遠,見過塞上燕脂凝夜紫的戰事慘烈,也見過猶是春閨夢裏人的生死契闊。戰場總能讓人迅速地成長起來,崔書銳迫不及待地想同年少時親密無間的夥伴說說這兩年來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卻也好奇他在邊塞守着冷甲寒月的時候,陸清晏都在做些什麼。
雖然沒過去多久,可崔書銳冷不丁提起江南來,陸清晏的心裏卻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江南風光不過爾爾,沒什麼刻骨銘心的印象。反而是在江南時回想京城,城中的一草一木都記得十分清楚。可見有時候人的記憶並不因為時間的遠近來區分,「風物當然是美妙絕倫,只是心中掛念着京城,便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流連的。」
陸清晏說話的時候抬眸朝崔舒鈺看了一眼,小姑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了藤椅上,撐着下巴認真地聽他們說話,見陸清晏忽然抬眼看她,立刻朝對方露出了一個笑眯眯的表情,好像在說:「挺好玩的,繼續說呀!」
有時候一座城之所以成為了具有獨特意義的存在,不過是因為那城中的人值得牽腸掛肚。
崔書銳當然也看到了陸清晏說話時眼睛不時地瞟着坐在一旁的小姑娘,先是微怔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地笑了,語焉不詳道:「原來……呵,殿下總算是開竅了!」
有些事情他也是在邊關的夜裏忽然想明白的,陸清晏來太傅府的時候為什麼沒事兒就去博文閣里小姑娘,為什麼連出門打個獵也惦記着她,看到獵戶家裏的鸚鵡毛色鮮亮哪怕花高價也要帶回來給她,卻又不肯自己來送,只叫他帶回來。崔書銳想明白了,卻覺得陸清晏未必想得明白,心裏跟着着急,只是他身在邊關鞭長莫及,只得等着打完了仗班師回京,再提點他這好兄弟。
哪知道祁王殿下很爭氣嘛,竟然當局者清,自己想明白了。崔書銳表示自己很欣慰。
然而話一出口,就見黑眸危險地掃過來,可能還帶着一點憋屈。崔書銳猜不到陸清晏剛被小姑娘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卻能猜到他是在不懂事的小丫頭這兒碰了釘子,方才是一時嘴快說了出來,這會兒卻有點同情陸清晏了,「殿下還未……行了行了我明白了,殿下別這麼看着我了,我保證不提了。」
揭人傷疤可還行,作為好兄弟他是要幫忙的。
看到崔書銳連連擺手投降,陸清晏這才沉聲道:「小姑娘還在一邊呢,別說這些。」
崔舒鈺:雖然她就在一邊,可她根本沒聽懂,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呀!
&娘,府上的琴師請姑娘過去一趟。」先前抱着琴去換弦的雲岫忽然出現在博文閣院子的門口,朝外面指了指。
崔舒鈺覺得自己有點冤枉,本來就是陸清晏給彈斷的麼,這還攤上大事兒了怎麼着。看了陸清晏一眼,崔舒鈺咳嗽有了一聲,道:「你們先聊着,我去看看那琴。待會兒就回來。」
大眼睛同時朝陸清晏眨了眨:你看看你看看,還得我去給你背鍋吧!那琴可是早先傳下來的古琴,,名氣大又矜貴,要真是搞壞了修補不上,這鍋可背大了呢,搞不好又要被禁足了。
陸清晏哪能看懂崔舒鈺擠眉弄眼的是什麼意思啊,不過他也能猜個不離十,是以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小姑娘這才跟着雲岫去見琴師了。
崔舒鈺前腳才出了博文閣的門,崔書銳後腳就湊到了陸清晏身邊,抬手捶了陸清晏一拳,道:「聽說你去江南前小姑奶奶撒酒瘋捉着不讓你走了?我爹爹寫的家書上都寫了。殿下可以呀,現在和我家小妹交流起來都用不着說話了?」
果然,這人在自家妹子前還能拿捏出個兄長的模樣,可一到了兄弟面前,就原形畢露了,崔書銳就不是什麼有正型的人,最起碼他們認識這麼多年,就沒有過。
陸清晏突然被捶了一下,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面無表情地看了崔書銳一眼,道:「你莫要取笑我了,心煩着呢。」
這可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崔書銳感到痛心疾首,「殿下怎麼能這麼說呢,銳出門在外可是淨惦記着殿下和小妹的事情,就怕殿下看不懂自己的心,要耽誤大事的呀!」
他不提還好,一起來陸清晏就覺得腦袋仁發疼,他是看懂了,可小姑娘看不懂啊,光他一頭熱有什麼用,「你小妹只怕只當我是兄長。」
那還不是你小時候老敲人家額頭逼着人家喊你「哥哥」的麼。崔書銳默默地腹誹了一句,又搭上陸清晏的肩膀,鼓勵似的拍了拍,信誓旦旦道:「沒關係,來日方長嘛,我最近不出門了,就留在京里,幫你看着她。」
人還能丟了是怎麼的,他都已經把岳明哲扔到青州去了。陸清晏沒動,看了崔書銳一眼,顯得十分冷靜,真是謝謝他了!這神情看起來怎麼像要賣妹妹似的。